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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完了饭,阿英把我们的餐具往一堆儿一摞,推边上去了,马甲马上过来收拾走。
  这时瓦刀脸“弓虽女干”的青年走进来,一脸疲惫地说:“肖哥,我干完了。”
  肖遥嘴里咀嚼着,说:“缸子,验验。”
  缸子刁着烟走到院里去了。很快就折回来,二话不说,照弓虽女干肚子上就是一拳:“又糊弄!”
  弓虽女干虾样痛苦地弯下身子:“刚哥,我真没糊弄。”
  阿英已到近前,“啪啪”嘴巴两个:“犟嘴?”
  “哎哎,英哥。”瓦刀脸说。
  肖遥声音不大地吩咐:“滚,接着捡去。”
  弓虽女干热情地遥望一眼桌上孤零零的窝头,哭丧着脸回院去了。
  原来还是十四个人。我想。
  第一单元:分局看守所 第二章 (4)有人罩着
  黄三来看我,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黄三是刑警队的马弁,我高中同学,关系不薄不厚,这厮干事生猛,就是不工于心计,所以戴着大盖帽混了十年,还是个小刑警。不过黄三资格老,消息灵通。程刚第一次找我调查时,我就先找这小子摸的底。
  施展走后,我的生活象被挖空了一角,每天干什么事都有些心不在焉。潜意识里,我盼着施展的案子早一天浮出水面。社会上在流传我送走施展的各重版本,应该是施展走时,在公司门口被熟人看见了。我想,公安的人找我,时在早晚。
  大概过了俩礼拜吧,午前,我的电话上显示了一个陌生号码,是本地的。
  对方说:“我是刑警队经侦科的,我姓程,想找你了解点情况。”
  “是施展的事吧。”我单刀直入。该来的总要来,有种石头落地的感觉。
  对方稍一犹豫,说:“你下午有空儿吗?”
  “几点?”
  “我们一点半上班。我叫程刚。”
  于是我赶紧给黄三挂了个电话,探探虚实。
  黄三说:“你小子咋跟施展的案儿搅乎一堆儿去了?”
  我说是例行调查,找我的是经侦科的程刚,这人怎么样?
  “外粗内细,你说话小心点,别耍小聪明,没事给自己找出事来,我们这些人眼可贼着呢。”
  “傻逼呀,就你那操行?”我拿黄三打岔。
  那天下午,我第一次和程刚见了面,一个倜傥英武的汉子。
  握了握手,使我感觉到自己还不是罪犯。
  “听公司的人说你还是作家啊,一个月光稿费就2000来块。”他赞赏地说,我心里的那根弦可没有放松一点,我明白他们的策略。
  我笑着说:“他们吹呢,那样的话我还上什么班,给老外打工,弄得自己整天跟孙子似的,我有瘾啊?”
  程刚笑了,顺手递给我一杯水。不是什么好茶。
  “你怎么知道我们找你是施展的事?”
  “是我送他走的。”我看了一眼程刚,有些窝火地接着说:“谁知道他惹了祸,这小子不存心给我添堵吗?”
  程刚喊了一嗓子“小贺”,一个胖小子拿着记录纸进来了。
  一分钟内,程刚和小贺拿着询问笔录进来了。
  程刚暗示了一下调查的进度,接着说:“谢谢你帮助我们调查啊。”
  “应该的,公民嘛。”
  程刚脸上堆着笑:“你什么时候送施展走的,去哪?”
  我如实回答。我知道施展早已经离开珠海,他到那里,也就办张假身份证就开路了。施展给我来过电话。
  又谈了些磨皮蹭痒的问题,称他们还没有宣布结束,我开始转守为攻:“听说施展是因为诈骗?”
  程刚笑着说:“从哪听来的?”
  “外面传的可凶了,保险公司的门都让那些保户给挤破了,他们经理从二楼跳后窗户颠儿了。”
  “我们还在调查,现在没有结论,你也甭瞎猜。”柳大队提醒我。
  “反正我这心里挺复杂。”
  “怎么?”
  我正色道:“如果施展真的是负罪外逃,从公民的角度讲,我希望你们尽快将他绳之以法,从朋友的角度讲呢,又有些希望他能够逍遥法外。”
  几个警察表情各异笑起来,没有人接我的话茬儿。
  我从经侦科一出来,黄三就给我打电话,说他一直瞄着这边呢。我告诉他没事儿,黄三说:“用不用我给你关照几句?”我说:“关照个屁,你以为我跟施展真有事儿啊?”
  现在黄三终于看着我进了局子,忙不迭跑来给我开现场会。
  “你小子有一套!最后还是混进来了,操,好良言难劝该死鬼啊。该撂的就撂啊,别掖着,不就包庇嘛,有什么神秘的。”黄三隔着铁门,从上面的栅栏口教育了我一通后说:“麦老爷子上午找我了,家里都乱套了,我给他们吃了定心丸,你这案子大不了,十有八九能判缓儿,你塌实在里面呆着先,外头我们给你使劲。”
  他轻敲了一下门,故做神秘道:“这里没问题,我跟卢管绝对关系到位。”
  最后他朝院里望了两眼,威严地说:“这是我哥们儿,都照顾着点,谁碰麦麦一个头发丝我碎了他!”
  我周围马上响起一片乱糟糟的回应,总体意思是宣誓大家跟我都是好哥们儿,请黄警官120个放心。其实我还哪有什么头发丝可碰?全剃了。
  黄三走后,我心里不自觉洋溢着小市民的得意。在特殊环境里,能有人“罩”着是很提气的,这里面讲究“关系”,比社会上有过之无不及。
  姜小娄先刺探了一下我跟黄三的关系,才说:“抓我们那天就有他,这小子揪着我头发,往警车里塞,跟拽一死狗似的,疼的我眼泪都蹿出来了。”
  “你想让警察叔叔抱你上车?”缸子戏谑地问。
  “操!我刚进来那天晚上,没叫他们打死!铐桌子腿上,大黑驴机巴(橡胶棒)照腿肚子上砸呀,你又不是没看见我那天那形象。”阿英笑着,象在讲别人的糗事。
  姜小娄也笑起来:“那天要是你妈看见,恐怕都认不出来你啦。”我听出这句是从一部喜剧片里套出来的台词。
  大家乘兴讲了不少警察刑讯逼供的例子,我并不感到惊讶,在外面这样的事也常听说,早不是新鲜话题。不过,从媒体上看到,那时有两个地方的公安已经开始试行所谓尊重“沉默权”的讯问模式,严禁拷打被告和“疑犯”,虽然引来颇多争议,但毕竟代表了司法进步的曙光。
  我把这个信息传达给大家时,没料到竟然招来一片否决声。
  缸子首先发言:“学人家香港录像片呀,没戏!就中国警察那素质,没口供,靠玩证据他们玩得起吗?拿电棒找证据多省事!”我差点就告诉他香港也属于中国。
  阿英言之凿凿地说:“打!中国这犯罪分子就得打,一打就灵,要不他不说话呀,死鸭子,他真嘴硬啊!”
  “没错,尤其象咱这抢劫的,还有就是弓虽女干、盗窃的,你不打,就出不来玩意儿,杀人的就更甭说了,掉脑袋的事,不动真格的,不折腾得他生不如死,能招吗?!”缸子激动起来。
  我甚至开始怀疑他们不是犯罪嫌疑人,而是人大代表了。
  肖遥发言道:“中国就是没有法治,把人不当人。”话题有点假大空,扯远了。
  姜小娄不屑地说:“你进来以后就不是人了,犯人还是人呀?”
  阿英说不对呀,我们现在还不是犯人,是“犯罪嫌疑人”。
  “你别臭不要脸了。”缸子批评他。
  阿英笑得很好看,坏坏的样子,使我想起一个挺可爱的小学同学。
  姜小娄有几分困惑地嘟囔道:“老当嫌疑人也不好受啊,我都进来仨礼拜了,怎么还不下捕票?”
  “快了,”缸子说:“阿英咱们几个差不了几天,一个捕了,跟着就全来了。”说完又意味深长地补充道:“啊~~捕了就有盼头啦,赶紧下队就享福了。”
  缸子一直锲而不舍地宣传“下队”的好处,缸子说下了“队”,就不用整天圈在一个小屋里闷着了,每天出工收工就跟国营工厂一样,收了工可以随便找哥们儿聊天去,泡壶茶,门口一坐,山南海北胡扯,牛逼随便吹。关键是伙食上去了,除了关禁闭,看不见窝头,弄得阿英和姜小娄很向往,恨不能赶紧被捕判刑,变成真正的罪犯。
  第一单元:分局看守所 第二章 (5)代理情书
  几天后,新的一周开始了,终于给弟兄们过了个开斋节。
  盒饭按时供应上来,我的购物单也变成了实物。大家都很兴奋,先往肚里狂塞一通,风卷残云,都打着爆发户的饱嗝,缸子还煞有介事地问“有没有牙签”。
  看着他们大义凛然地鲸吞着我的东西,遭遇毒手的我,心里很坦然,这些可恨之人也实在有可怜处啊。在物质上,家里不给往里面送钱,或者送得很少的人,基本上只能过奴隶社会的困苦生活,如果是再受他人摧残的倒霉蛋,就更可怜了。没有收入的在押人员,最常见的有两种情况,一是家里确实困难,一是屡教不改的多次犯,家里寒心了,干脆撒手不管,生灭由他。这两种人,如果再没有适应环境绝处求生的“过人之处”,一般过得都很凄惨。
  开始,我对姜小娄他们大手大脚地开放我的物质世界,并没有工于心计的背景,更不是出于慈悲胸怀,凭的就是很单纯的一个想法,走“哥们儿义气”路线。当然事实上这条路线给我带来了明显的好处,我在这个号舍里的人气指数嗖嗖提升,不仅很多应该“按部就班”接受的“帮教”程序都免除了,而且使我在这个空间里掌握了一定的“话语权”。拿人手短吃人口短嘛,不然那些官场上的腐败是怎么蹦出来的?
  没有奉献就没有收获,欲哭无泪的哲学。
  晚饭后,秋后的天光还暧昧地亮着,半死不活。肖遥让“靠边儿”的那些人把豆子撮进来,墙边上蹲一溜,继续操练。我们几个或坐或躺,在铺上开侃,神聊儿。
  后来阿英突然想起来,说不能跟你们扯淡,我得给媛媛写信了。然后拿了纸笔,秦烩似的翘腚跪在铺上,陷入艰苦的沉思,一边喃喃自语:“亲爱的媛媛,你好,亲爱的媛媛,你好,你好,你……”
  缸子见义勇为地凑过去:“时间过得真快呀,一晃又好多天没写信了——操,这还不好写,张口不就来吗?下面写我特别特别想你,想的受不了。”
  阿英笑脸大开,佩服得五体投地,一边刷刷记录一边说:“我——操,没看出来你还有两把刷子呀!……恩……特别、想你,想得、受不了,下边呢?”阿英眼里流露着期待,望着自鸣得意的缸子。
  姜小娄熊一样从缸子身上爬过去,给阿英出谋划策:“我在这里挺好的,你不用担心。不知道你在外面好不好,是不是也受不了了。”
  缸子在一旁“嘎嘎”笑起来,阿英“呸”了姜小娄一口,说我这可是一片真心,就是没文化,爱你在心口难开,你别把好事给我搅乎黄喽。
  我笑着说:“爱你在心口难开,就写这句不是挺煽情嘛。”
  阿英楞了一下,突然眼睛亮起来,发现宝藏似的,抬头纹都快乐开了:“嗨!放着河水不洗船,知识分子在跟前呢,我还自己费哪门子屎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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