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节阅读32
故乡,等待我的是监狱!他们将我逮捕又释放,释放又逮捕,没有一次审讯。愈来愈重的仇恨布满大街小巷。一次,宝音去买面包,面包店老板把她推出门外,关上门,并且上了锁。我们见人不敢说话。当时已有暴力行动,只好设法逃亡。在西班牙、意大利停留了几年。拉丁美洲的亲戚建议我们去那里居祝我们得到的签证是假的,到岸后不能入境。我们想到别的拉丁美洲国家,没有一个国家愿意接纳。
但愿世上任何人都不要经受我们所经受的。所有的门都对我们关闭。我们好像头朝下,倒悬在空中。记得中国文字曾用倒悬形容老百姓的苦难。可是我们究竟有什么罪!宝音在路上得病,此时又气又绝望,病情急转直下,——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她究竟是什么玻我们在走投无路时,得知中国上海不需要签证,到中国去,这是众多犹太人的一线生机。可是宝音没有等到这一天。她在甲板上断了气。临终前她挣扎着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到中国去”。
船员把她扔进大海,我没有任何说话的权利。她睡在溅起的浪花之下。若不是有我的宗教管着,我几乎要投身大海和她一起去了。
我又回到欧洲,没有一个国家肯和希特勒作对,接纳犹太人。好不容易在意大利获准停留两天,我弄到去上海的船票。
到中国去!
这一次来中国和前次大不同了。我曾代表的那个国家现在视我为罪犯。我只能逃,逃到中国来。
相对地说,船上的生活是平静的。我得到暂时的休整。每天看见无边的天,无边的海,身上的重压似乎移到天和海中去了。感谢主赐给我这两周的休息。至少不用奔波,一切很正常,到时候有饭吃。我几乎希望永远在海上飘遥除了休整,还有希望,活下去的希望。
可是有些人在饱受折磨之后,突然的平静使他们神经崩溃,发作歇斯底里,不只女人,连男人也发作。他们哭,他们叫,他们在甲板上奔跑,有时会引起众多人的嚎啕大哭,哭声撼天震地。希望你们永远不听见!在这巨大的悲痛中,我能做的,只有祈祷。
我们中有一位妇女,身材瘦长,三十多岁,前面的头发总是垂下半边,遮住半个额头。后来才知道,那是为了遮住伤疤,一道血红的刀痕。
可以猜到了,她便是我现在的妻子。
她不哭,不叫,总是沉默地坐在甲板上望着大海。
人们很快知道了彼此的身世。在纳粹大屠杀大逮捕大清洗的夜里,她失去了丈夫。她扑在丈夫的尸体上,刽子手们又给她加卜一刀,砍中额头,鲜血流遍全身。但她没有死,那鲜血淋漓的模样使得凶手们以为不需要再加一刀。她带着儿子逃亡,一切都为了儿子。在一个混乱的车站上,她的儿子被人群踩死。他才五岁,连妈妈都没有来得及喊一声。
她几乎失去了逃亡的意志,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她只是呆呆地坐在旅馆很脏的走廊上,一动不动。人们告诉她已有的船票多么难得,靠它可以到达一个他们犹太人能活下去的地方。几个素昧平生的同胞把她架上了船。她仍呆呆地坐着,在甲板上。
我常靠在栏杆边眺望大海,也看着她。她简直像一座犹太人苦难的塑像。海风吹拂着她的头发,发间殷红的疤痕忽隐忽现。我望了许久,慢慢走近她说:“请你哭一哭。”
她不理我。
我坐在她身边,轻轻地说:“你看我这样老了——我们的民族要活下去——我的女儿——”两天以后,她忽然伏在我肩上,啜泣起来。
他这样老了,走路有点歪斜,但他的腰不弯,背挺直,总能及时矫正方向,看起来还是很精神。我已经几天只喝清水了。他拿了汤来,我觉出汤的滋味。他拿了饭来,看着我慢慢一口一口吃下,他那满是皱褶的脸上掠过一丝笑意。犹太人也有笑的权利!
我们在甲板上散步,互相搀扶着。没有多的话。我们在沉默中达成一项契约,我们要活下去!为了他的妻子,为了我的丈夫和孩子,为了千万我们的同胞,让那些刽子手看一看,犹太人是杀不尽的。
我们得活下去!
船经过苏伊士运河时,埃及犹太人到船上来慰问。我们祖先的流浪是从这里开始的。我们流浪了上千年,到处留下痕迹,我们不会消灭。
在埃及的同胞上船来,我们一起祈祷。他们赠一些小东西,手电筒、打火机之类。我得到一块手帕,上面印着埃及金字塔。
我们的金字塔在哪里?
每次船到港口,大家都提心吊胆,怕有反犹太分子上来捣乱。他和我总是站在一起,拉着手。他轻声说:“不要怕,我的女儿。”
船离上海一天一天近了。他向我描述中国。我知道中国土地大,历史长,人口多。中国人正在进行一场保卫家园的伟大战争。我们像寒风中冻得半死的麻雀,终于找到可以依栖的地方。
上海犹太人救济委员会的代表,在欢迎来沪难民的致词中说:“欢迎前来上海,从今以后,你们不再是德国人、奥地利人、捷克人、罗马尼亚人。从今而后,你们只是犹太人,全世界的犹太人已经为你们准备了家园。”
从今而后,我们什么也不是,我们只是犹太人。我觉得自己像是被剥得精光,挂在树枝上。——究竟还有这一棵可以依靠的树。
我们分住在为单身男女提供的房舍里,经常在犹太教堂见面。
他懂得许多国家的文字。上海租界的商业部门有时找他做些翻译的事。有一天,一家石油公司邀他到中国后方去,可以随时有零活。第二天,他拿着一朵花来到我的住处。他说他已经考虑好多天好几夜,好几个月了。如果我们分离,他会很不放心。所有考虑的结果,集中为一句话:“你愿意和我一同去吗?”
当然不是做女儿。
我们的年龄相差很大,但我们的心没有隔阂。我的容颜可能如妖鬼,但他总是以赞赏的眼光看着我。似乎我过去的丈夫也正通过这目光关注我。
我,宝斐·谢安愿以大卫·米格尔为夫。
我接过他手中的那一朵花。
到昆明后不久,公司负责人回美国去了。留给我们许多日用品,还有柳——我们的朋友。这是上帝安排的小家庭。我们看着云南湛蓝的天空,我们听着落盐坡活泼的水声,我们喝着奔流的龙江水,我们吃着种在自己门外的粮食,我们不死。
我们不死!
在小小芒河的堤岸上,一对犹太夫妻在慢慢行走,继续他们祖先流浪的脚步。
第六章
第一节
在战争的岁月里,漂泊流浪的岂只犹太人。在苦难的中国大地上,人们被炮火驱赶着,把自己的家园遗失在遥远的记忆里。记忆虽然遥远,却永远是鲜明生动的,让人回想思念,感到又沉重,又丰富。毕竟还是有乡可离,有井可背,可以有打回老家的愿望。
孟家人逃出北平已经四年了,又出昆明城,躲藏在乡下也已三载。自珍珠港事变以来整个战局有了变化,日机轰炸有所收敛。根据同盟军的需要,中国派遣了远征军到缅甸和英军联合作战。由于英军对中国作战多有顾忌,先是贻误战机,后又配合不力,腊戍等几个大城市陆续失陷,远征军一部分退往印度,一部分回国,沿途遭受敌人追击,又经过毒蛇出没,蚊蚋成阵的森林,十万大军入缅,只有四万归来。而日军向滇西进逼,云南西部成为战略重地。五月间日军攻下了畹町、芒市、龙陵、腾冲等几个重要城市,昆明人从长期轰炸中刚得到一些喘息,又受到边城沦陷的威胁,大学乃有迁校的议论。但是一般来说,生活比轰炸时正常多了。后来迁乡的各学校陆续回城,大学的先生们,动作素来不敏捷,只有少数人在城里找到房子,大多数人仍然安居在田野间。
快放暑假时,下学年的聘任成了人们关心的问题。有一天,李涟从系里带回一封给孟弗之的信,一个大信封,名字写得有栗子大,一看那龙飞凤舞的笔迹,就知此书法只能出自白礼文之手。
“好久没有消息了,居然有信来,大概要回来了。”弗之打开看时,果然是白礼文过足了云烟、云腿的瘾,表示要回到学校教书了。他明白白礼文擅自离校一年,再回来任教是很不合适的,又知江昉的明确态度,但心下很可惜白的才学,若不聘他,这才学不知会有怎样的结果,便想再了解一下各方面的意见,不料过了几天,白礼文突然出现。
白礼文依旧趿拉着鞋,好像在一个村子里串门一样,进门向弗之深深鞠了一躬,这在他是少有的礼数,喊一声孟先生,便自己坐下。老金挑着一担行李,放在院中,拿下两只火腿,摆在桌上。白礼文说:“你若是说我送礼,可就小看我了。我是想,也就是孟弗之还是个好人,该吃这火腿。”弗之说:“我自然懂,老兄这一年生活怎么样?”白礼文说:“好!好!好得很,土司家老太太去世了,我写了碑文,词藻华丽不同一般啊!还有哪个人写得出!”说着从挎包里拿出一卷纸,递给弗之欣赏。弗之展开大致一看,心想,这种谀墓之文,写到如此也是一绝了。“那土司特别敬重你老孟先生,”白礼文说,“他读过你几篇文章,把你的《中国史探》弄了一个手抄本——当然是叫别人抄,也算得个通灵性的。对我可差得多。”他突然停住话头,不说下去。
孟弗之问:“老兄现在有什么计划?”“现在要找个住处,”白礼文回答得很干脆,把两只鞋轮流脱下,在椅子腿上磕灰,“再找个饭碗。”孟弗之说:“饭碗问题从长计议。现在大家都回城了,你还愿意往乡下?”“城里房子不好找,又不如乡下自由。”这时碧初出来,要弗之跟她到厨房,低声说:“惠枌他们的房子空着,东西也搬得差不多了,钥匙在我这里,莫若先给白先生住?”弗之点头,过来对白礼文说了。白先生大喜,当时接过钥匙,从桌上拿回一只火腿,说:“你家人少,一只也够了。”自往山下去了。
在城里找房子,钱明经当然属于最先成功的一批,他恳切请求惠枌一同返城。惠枌犹疑过,因想既不能离婚,也只能努力和好,在城里画友们来往较方便,便同意一起迁城,碧初等都觉得她家的危机已经过去,暗自欣慰。
白礼文进人钱家,依然榻燃烟灯,壁悬火腿,过他的悠闲日子,跑警报这一项内容基本取消,他便恢复了以前的写字癖好。他每写一字,必从甲骨文、大篆、小篆、汉碑、魏碑、宋体的字体演变一直写下来,写时墨汁乱溅,写好了,字纸乱飞,然后再费很大功夫把它们拘管起来,一排排贴在墙上,很得意地对老金说,每一个字都是文字演变史。老金一旁点头,含糊地说:“活了,活了!”没有几天,原来很白的墙壁变得斑痕累累,白礼文没有一点不安。
赵二担水上山时,描述白先生的情况,碧初惊道:“弄得这样怎么交还房子?”弗之说:“你放心,钱明经是不会回来住的。”碧初迟疑地说:“惠枌可能会回来住,前些时李太太从城里揽了些缝补的活,她的针线不快,想改做食品来卖,邀我和惠枌一起做,这对她是个帮助,惠枌说这个挺好玩。”“你呢?”弗之问。“我也觉得有趣。”这是碧初的回答。
次日,弗之进城主持他的两门课考试,然后在大戏台上看卷子。历史课本来是不时兴的古董,但是每年选他的课的人还是不少。学生说孟先生的课不仅有史实而且有思想,历史经过他的梳理,真有拨开云雾之感。踊跃选课是一回事,考试答卷又是一回事,答卷中高分的向来不多,今年也不例外。
下午,秦巽衡遣人送来一个条子,请弗之晚上到他家便饭。弗之看完卷子,填好分数,便到秦校长家。那是两进院子,秦家住在后院楼上,前面是明仑大学办事处。弗之走进院中,谢方立正在楼上,靠着走廊栏杆,摆着一个案子熨衣服。穿熨过的衣服是秦巽衡保留的一点奢侈习惯,“孟先生来了,请上楼。”谢方立招呼着。
巽衡正在看文件,起身迎了两步,让弗之坐下,说:“滇西的局势不好,幸亏有怒江隔着,高黎贡山挡着,咱们的军队是很英勇的,但是问题也很多。”说着递过一份材料,是讲保山被轰炸的情况,毁房伤人很多。巽衡苦笑道:“教育部要我们再做迁校的准备,当然这是件从长计议的事。”弗之道:“我看迁校的意义不大,云南真的失守,中国的前途也就完了。”两人又讲了些战局和学校的状况。谢方立端茶进来,说:“屋里有热水瓶和茶叶,我就知道没有倒茶。”弗之站起,谢过,巽衡说:“方立从来是远视眼。倒是有一件急需解决的事,教育部要每个学校开修身课,还要报告每学期教学的情况,你是知道的,几个学期换了几个教员,都压不住台,有人说:”是不是请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