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章 非意识型记忆
“再加把劲，孩子的头已经出来了。”在妈妈极力克制之下仍能听得出那种撕裂般剧痛的呻吟中头上传来一个中年女声，无需视觉加入，宋嘉知道那是正抓着自己脑袋为他接生的护士。
显然，听觉中的一切表明，此时已来到他出生的那一刻。
眼睛还没有睁开，视觉中只有一片不均匀的浅红色光感。
但这重要时刻却并没未吸引宋嘉多少注意力，他的心思仍在那被深渊洞穿出的暗影中。
那深渊，凭自己在相对世界中早已概念化的意识模式完全无法面对，但能不能从它留下的暗影中看出些端倪？
宋嘉仍竭力尝试着，直觉告诉他，那儿才是通往生命之谜真正的源头，而这具肉体所承载的表象则只是源流下游水面上泛起的一朵朵小浪花。
这时眼前的一切来到只有微弱光线的暗境中，外面不时有声音传入，但在一种间含液体的隔音效果下全都变得朦胧飘忽，就像来自另一个世界。而这里，只有令人通体舒展、放松的温暖与柔软，心识原点就悬浮其中，将醒未醒，欲动未动。
回放其实是不包含触觉感知的，但当视觉和听觉重临其境，无需有意识记忆参与，体感便随之回到了那时，如此真切，就与当时无异。
这来自一种比它意识层的同类更幽深、真实的记忆，它存在于肉体——或许是较之更根本的原核中，与它相比，意识性记忆是如此浮表，易被各种因素影响、篡改乃至遗忘，记忆的拥有者还往往浑然不觉，但这种记忆不是，它更像某种不存在于日常现实世界中的深层条件反射，平时完全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但只要某种情境出现，它便会不请自来，就像此时发生的这样。
从这个窥口，宋嘉隐隐感觉到这种非意识型记忆还有更多潜藏在更深处的同类，但这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和由此产生的意愿却并不能找回那些记忆，也许它们真的只有在特定情境下才会自行出现...
突然，宋嘉心头闪过一个转瞬即逝的想法：虽然“意识型的记忆”的产物是意识性的，但其本身却是无所谓意识的，由此追溯，意识型记忆其实也只是“非意识型记忆”中的一种，只不过使它出现的对应情境是一般意义上所谓的“人生”...
依稀记得小伟曾说过关于这个问题相似的话，但当时还是像很多时候那样被当做这位超天才让旁人不明所以的又一个天马行空而已，直到此刻宋嘉才发现那其实并不是超乎现实的玄想，而是彻入到了真实深处旁人无法企及之地。
但小伟的原话是什么却一时怎么也想起来，不过问题不大，因为这记忆本身，加上此刻体验到的非意识记忆和往这个方向的思索正形成合力，让那个窥口被撑开得越来越大...
四周满是心跳的声音，速度很快，而且不时带着回音...不，细听之下宋嘉很快意识到那不是回音，而是与自己当时心跳跨步同频的另一个心脏发出的声音，那是妈妈的心跳。
但有点奇怪的是，虽然心率很快，听来却让人无比安心，就好像那儿才是世界的原点，只要它在搏动，一切就会好好的在那儿，非常安全。
于是，眼前这红蒙蒙的昏暗也显得如此静谧安好，让从回放开始以来——甚至似乎从有记忆以来便一直在扑面而来不可阻挡的现实洪流中摇荡不息的心识悠然沉醉，不愿复醒。
世界，不再需要有清晰模样，就如此这般，已胜过一切有形，甚至这昏暗本身就比那有形世界更无垠...
毫无疑问，这儿是母体的子宫中，生命已经开始，但外面世界的还没有。
就在这温暖、带着心跳的宁静中，宋嘉从依然还在扩大但仍黑漆漆的窥口里隐约看到了先前深渊留下的那道暗影。
一瞬间，宋嘉察觉到两者其实是同源的，都来自那化生万有——包括意识本身，却无法为意识反观的——本原之地。
“这里并不是另一个尽头...”宋嘉无比真切地感受到了什么，而这同时又是他科学家的理性所无法解释更无法接受的，不仅如此，那感受还在继续打开某种超越现实表象的视野，从中宋嘉看到连与降生相对的死亡也不是尽头...
突然，一个记忆片段无比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那种清晰程度让它看起来几乎都有些不真实：
“转世轮回是不可能的，随着死亡后肉体消灭，我看不出人之为人的一切还有任何继续存在的可能。”那是在“微弦论”刚刚诞生不久，一次保密等级很高的内部会议之后，宋嘉对小伟在会上提出的一个论点的否定，那个论点虽然没有直接承认转世轮回的存在，却在微弦层面为它留下了完全的可能性与可行性，对宋嘉来说，这已经挑战到了他当时对科学的基本信仰，他不得不提出反驳。
看着好友一脸严肃的样子，小伟依然那样和悦自在，他微微笑了笑，却并没有直接回应宋嘉的否定：“你生于197*年，那么在1970年你是完全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咯？”
宋嘉有点措手不及，他没想到小伟给出的会是这样一句看似答非所问的话，但他还是回复道：“当然。”1970年，父母那时还没结婚，连“宋嘉”这个人的受精卵都不存在。
“那么当你死后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对你来说又回到了1970年的状态？”这话从小伟那种笑容里传来，顿时具有了某种超越表层语义的穿透力。
宋嘉顿时感受到了某种他过去从不曾意识到的东西，但又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许久，他细细辨析了小伟的问题后，才紧绷着嘴说出了几个字：“可以这么说。”
小伟像是搞怪地眨眨眼，“那你怎么知道之后不会再发生197*年**月*日那样的事？”
当从小伟口中以这样的方式听到自己的生日，宋嘉一下愣了，他发现自己其实无法从科学层面对这话加以反驳，而小伟这反问中的隐意与他从微弦论中得出的那个推论是完全相通的，却也完全突破了宋嘉对“人”乃至这世界和存在的根本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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