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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点也不懂,”普鲁日尼科夫不知所措他说,“他想说什么。”
“他是工人,”准尉领悟道,“您瞧见了吗,他把手伸给我们看?”
“良格扎姆1,”(注:1“良格扎姆”:德语音译,意思是“慢点!”)普鲁日尼科夫说,“比泰2,良格扎姆。”(注:2“比泰,良格扎姆”:德语音译,意思是“请慢点:”)
他努力回想着德语,但只记起个别单词。德国兵连忙点头,并一字一板他说了几个句子,但是突然樱樱啜泣起来,又哇啦哇啦说得很快。
“吓坏了,”赫里斯嘉大婶说,“哆嗦得活也说不清楚。”
“他说他不是士兵,”米拉忽然说道,“他是个守卫。”
“你懂他们的话?”斯蒂潘·玛特维耶维奇惊讶地问。
“多多少少。”
“这么说,他不是士兵?”普鲁日尼科夫皱了皱眉头,“那他在我们要塞里干什么?”
“不失(是)什(士)兵!”德国兵大声说道,“不失什兵,不失(是)国防军。”
“大有文章,”准尉深有所思他说,“莫非他是看守我们被俘人员的?”
米拉把问话翻译了过去。德国兵听着,时而点点头,等米拉话一停,他就说个没完。
“看守俘虏的是另外一些人,”姑娘迟疑地翻译说,“他们奉命守卫的是要塞的出入关口。他们是哨兵。他是真正的德国人,攻打要塞的是四十五军的奥地利人,元首的同乡。他是个工人,四月份被征……”
“我说了嘛,他是工人!”准尉满意他说道。
“既然他是工人,无产阶级,那他为什么来打我们……”普鲁日尼科夫停顿了片刻,挥了一下手,“算了,关于这一点,不必问啦。问问他,要塞里有没有作战部队,是不是已经调走了。”
“‘作战部队’——用德语怎么说?”
“那——我不知道……你就问有没有士兵好了。”
米拉一面寻思字眼,一面开始翻译。德国兵仰着脸聚精会神地听着。好几次他都反复地问问清楚,随后便呱啦呱啦地讲,喋喋不休,时而指指胸前,时而模仿冲锋枪手:“突一突一突!……”
“要塞里镇守着作战部队:工兵、冲锋枪手、火焰喷射器手。一旦发现俄国人,立刻调他们去攻打:有这样的命令。但他不是士兵,他属于巡逻队,他从来没有向人们开过枪。”
德国兵又比比划划、喋喋不休地说了些什么。后来他突然向赫里斯嘉·雅诺夫娜欣然一指,接着从皱巴巴的上衣的口袋里不慌不忙地、严肃地摸出了用汽车内胎的橡皮做的一个黑包。他从包里掏出四张照片,放到了桌子上。
“孩子,”赫里斯嘉大婶叹了口气,“他让我们看看他的孩子。”
“金捷尔(德语:孩子)!”德国人大声说,“厄(我)的金捷尔,德拉伊(德语:三个)!”
于是他骄做地指了指自己那普普通通的狭窄的胸部:他的手已不哆嗦了。
米拉和赫里斯嘉大婶在细看照片,向俘虏婆婆妈妈地询问一些在妇女们看来是属于至关重要的事情:关于孩子、面包、健康、学习成绩、伤风、早点、夹克衫。男人们坐在一旁寻思着,这种和睦友好的谈话结束以后,该怎么处置他。准尉眼睛抬也没抬地说道:“这事只好劳驾您了,中尉同志,我的脚不方便。放走他是很危险的:他知道通往我们这里的路。”
普鲁日尼科夫点了点头。他的心突然发痛了起来,难以忍受,他第一次感到十分懊侮,没有在重新给冲锋枪装好了子弹的当时就把这个德国兵打死。这直接引起他周身不适,好象到现在他连个刽子手也当不了。
“只好有劳你了,对不起,”准尉负疚他说,“我的脚,你是知道的……”
“我知道,我知道!”普鲁日尼科夫急忙打断他的话,“当时我的子弹卡壳了……”
他猛地收住了话头,站起身来,端起冲锋枪: “柯姆!”
甚至在冒烟的小油灯的幽暗灯光下也能明显看出,这个德国兵的脸色怎样变了。他脸变得煞白,背更驼了,慌慌忙忙收拾照片。可是手不听使唤,哆嗦得历害,手指都弯曲不了,因此照片老是滑落到桌子上。
“符尔维尔茨1!”(“符尔维尔茨”:德语音译,意思是“往前走!”)普鲁日尼科夫一面摆弄冲锋枪,一面喊道。
他觉得再过片刻自己就不会有决心了。他已不再忍心看这双忙乱的、颤抖的手了。
“符尔维尔茨!”
德国兵在桌旁踌躇了一下,接着就缓慢地向洞孔走去。
“他忘记拿照片啦!”赫里斯嘉大婶焦急他说,“等一等。”
她拖着自己那浮肿的两腿,趔趄地赶上了德国兵,亲自把照片塞进了他的上衣口袋里。德国兵站着,摇摇晃晃,呆滞地凝视着自己的前方。
“柯姆!”普鲁日尼科夫用枪托捅了俘虏一下。
他俩都明白要去干什么。德国兵拖着沉重的两腿东倒西歪地走着,两手抖得厉害,老是去扯皱巴巴的军衣的衣襟。他的脊背突然被汗水湿透了,出现了渐渐扩大的晦暗的汗斑,于是他的背后散发出令人窒息的汗臭味。
普鲁日尼科夫要把他带去枪毙。带到地面上去,用冲锋枪直接朝这个突然汗湿了的驼背上猛射。朝这个保护过三个孩子的人的脊背猛射。诚然,这个德国人本不想打仗,不是自己乐意来到这些可怕的、散发着硝烟、灰尘和腐尸臭气的废墟上。毫无疑问,这都不是。这一切普鲁日尼科夫都明白。他明白,可是依然无情地往前驱赶他:
“施奈里!施奈里1!”(注:1“施奈里”:德语音译,意思是“快!”)
普鲁日尼科夫用不着回头看就知道米拉拖着她那病腿一破一破地跟在后面。她跟着来,为的是不使普鲁日尼科夫在完成他必须执行的任务后独自感到心情沉重。他要到地面上去做这件事,返回的时候,在这里,在这黑暗里,他们会相遇。在伸手不见五指的一团漆黑里,他们耽在一起有多好啊:他看不见她的眼睛。她将随便对他说点什么。不论说点什么都行,只为减轻他心头的抑郁。
“喂,往上爬呀!”
德国兵怎么也爬不出洞口去。瘫软无力的两手抓不住砖,老是滑下来,撞在普鲁日尼科夫身上,他呼味直喘,呜咽啜泣。他身上散发出难闻的气味,就连闻惯了臭气的普鲁日尼科夫,也难以忍受这一气味——活人身上的死人气味。
“爬!……”
普鲁日尼科夫终于把他赶到上面去了。德国人往前挪了一步,两腿一软,一下子跪了下来。普鲁日尼科夫用枪托捅了他一下,德国人随即软绵绵地瘫向一旁,蟋缩一团,不动了。
米拉站在地底下,望着晦暗中辨别不清的洞口,恐惧地谛听马上就要响起的枪声。然而枪声迟迟没有传来。
洞口处窑牵作响,普鲁日尼科夫跳了下来。他立即感觉到了米拉就在身旁。
“你知道吗,枪毙人的事,看来我下不了手。”
一双凉丝丝的手抚摸着他的头,把它搂向自己。他的面颊触到了她的面颊:它被泪水湿了。
“我们这是为了什么呢?呶,为了什么?我们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要知道,我们还什么也没有来得及做,什么也没有做呀!”
她哭了,脸紧紧偎依着他。普鲁日尼科夫笨拙地抚摩着她瘦削的肩头。
“呶,你怎么啦,我的小妹妹?为了什么?”
“我曾担心过。担心你会枪毙这个老头子。”她突然紧紧拥抱了他,忙不迭地连吻了几次,“谢谢你,谢谢,谢谢。可是不要对他们说,让这成为我们俩的秘密吧。权当你这是专为了我,好吗?”
他想说,他这样做的确是为了她,但是却没有吐口,因为他之所以没有枪毙这个德国人毕竟是为了自己。为了自己的良心,不管怎么样,他希望自己的良心是纯洁的。
“他们不会问。”
他们当真什么也没有问起过,一切都一如既往。只是现在桌前显得更宽敞了,睡觉依然各自睡在老地方:赫里斯嘉大婶同米拉姑娘睡在一起,准尉睡在木板上,而普鲁日尼科夫——睡在铺板上。
这天夜里,赫里斯嘉大婶没有人睡。她听到准尉怎样在睡梦中呻吟,年轻的中尉怎样可怕地把牙齿咬得咯吱直响,暗处的硕鼠怎样吱吱乱窜,米拉怎样静静地呼吸。她听着,眼泪不由得流淌出来,但她一直没有去擦自己的泪水,因为她的左臂疼得厉害,不怎么听使唤,而右臂上正熟睡着米拉。眼泪流淌着,从面颊上滚下来,把旧棉袄沾湿了。
两腿、脊背、两臂,一齐作痛,但疼得最甚的是心。赫里斯嘉大婶这时想到自己已濒临死亡,要死在那里,死在上面,要见到阳光。一定要在阳光下死去啊,她多么渴望晒晒太阳。为了见到阳光,她应当趁自己还有气力,趁自己还不需要别人帮忙就能爬到地面上去的时候离开这里。因此她决定,明天必须试一试,看自己力气够不够,是否该趁着尚不为迟的时际离去。
她带着这一想法入睡了,在睡意朦胧中她吻了吻米拉姑娘那满头乌发的前额。姑娘枕着她的胳膊睡了多少个夜晚啊。凌晨,赫里斯嘉大婶起床了,早饭前她艰辛地钻出小洞孔,来到地下通道上。
这儿点燃着火把。普鲁日尼科夫中尉在洗脸——幸而这时水够了,——米拉在帮他倒水。她一次倒一点点水,而且根本不是往他要求的地方倒:普鲁日尼科夫生气了,可是米拉反倒笑了起来。
“您到哪儿去,赫里斯嘉大婶?”
“噢,到洞口去,到洞口去,”她连忙解释说,“我想呼吸点新鲜空气。”
“要不,我陪您去?”米罗奇卡问道。
“不,不用啦。帮你的中尉洗洗吧。”
“可她老是调皮!”普鲁日尼科夫生气他说。
他们接着又嬉笑了起来。赫里斯嘉大婶一面扶着墙,一面谨慎地迈着浮肿的两腿慢慢地向洞口走去。不管怎么说,她是独自走去的,力气还够用,这使她非常高兴。
“要不今天不走。要不再等一天,要不,再凑合过一阵子。”
赫里斯嘉大婶已经接近洞口了,但首先听到地面上嘈杂不已的并不是她,而是普鲁日尼科夫。他听到这种莫名其妙的声音,立即警惕了起来,还没有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他就把米拉往洞孔里一推:“快进去!”
米拉问也没问一声,马上钻进掩蔽室里:她已习惯于服从命令。而普鲁日尼科夫,在密切注意这种外来声音的同时,只来得及喊了一声:“回来,赫里斯嘉大婶!”
洞口轰然一声巨响,燃烧的气浪直扑普鲁日尼科夫的前胸。他憋得喘不上气来,倒在地上,一面张大了嘴艰辛地呼吸,一面摸着洞孔钻了进去。火焰炽烈耀眼,火的旋风卷进了地下室,刹那间照亮了砖砌的拱顶、逃窜的硕鼠、落满了灰尘和沙子的地面以及失去知觉的赫里斯嘉大婶的身影。而下一瞬间,突然响起了可怕的、绝望的惨叫声,身陷火海的赫里斯嘉大婶沿着地下通道狂奔。空气里已散发出烧焦了的人肉气味,可是赫里斯嘉大婶还在奔跑,还在叫喊,还在呼救。她在上千度的火焰喷射流里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