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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足足有半百喉咙喊出来的。歌声愈来愈清晰,普鲁日尼科夫已经听到了脚步声,他明白了,这是一队德国士兵唱着歌从杰列斯波里大门的拱顶底下往里通行。
  “斯蒂潘·玛特维耶维奇在哪里?”米拉焦虑地问。
  普鲁日尼科夫没有回答。德军队伍的排头已出现在大门里了。他们是三路纵队、声嘶力竭地唱着歌前进。
  正在这时,突然从顶上,从破炮塔上,坠下一个黑乎乎的人影。它直接掉落在行进中的德国兵中间,空中闪了一道亮光,顿时,两捆手榴弹爆炸的巨大声响打破了黎明的寂静。
  “这是斯蒂潘·玛特维耶维奇!”普鲁日尼科夫说,声音很响。
  “这是他,米拉!是他!……”
  第四部 第一章
  整整一天,他俩都默默无语地呆在掩蔽室里。他们不仅是默默无语,而且尽可能相互回避。如果一个坐在桌旁,那么另一个就退向墙角,即使另一个也坐在桌旁,那也离得较远,坐在另一端。他们回避目光相遇,而最担心的是在黑暗中两人的手会偶然碰在一起。
  准尉牺牲以后,米拉说什么也不想再回到地底下去。她又哭又嚎,而慑于爆炸的德国兵又把废墟扫荡了一番,往地下室里扔手榴弹和用喷火器排射。大院里跑进许多德国兵,往各个方向搜索,时刻都有可能碰上他们,可是米拉却扑在碎砖块上哭闹不停,普鲁日尼科夫怎么也无法使她安静下来。他仿佛已听到了德国兵的喊声,听到他们皮靴的声音、他们武器的磨擦声,他两手将她一抱,往洞口里躲。
  “放开我,”她蓦地停止了闹腾,“马上放开我,听见了没有?”
  “没有。”
  原来,她身体很轻,但是他的心却由于抱在怀里的这个柔软和温暖的躯体而突突直跳。她的脸离他这么近,他看到了她面颊上的泪珠,感觉到了她的呼吸,由于担心把她贴得太近,他使劲伸直胳膊抱着。可是她却直愣愣地盯着他,在她那深邃的乌黑的眼睛里,有一种深沉的、使他困惑莫解的恐惧。
  “放开我,”她又一次声音很轻他说道,“求求你。”
  普鲁日尼科夫只是到了洞口才放开她。临了他最后一次回过头去看了看,果然听到清晰的脚步声,他悄悄说: “快下去。”
  米拉踌躇了一会儿,这时他突然想起了她的假腿,知道她不能往地底下跳,于是止住了她:“我先下去。”
  “不!”她害怕了,“不,不!”
  “别害怕,我们来得及!”
  他滑进洞口,跳到洞底,招呼她:“快!快点!”
  米拉从光溜溜的砖上坠下,普鲁日尼科夫接住了她,瞬时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她温顺不语,把脸偎在他的肩上,随后却突然挣脱开,把他推了一把,迅速沿着地下通道一跛一跛地走去。他留在洞口的黑暗里,但他谛听的不是地面上的动静,而是自己的突突的心跳声。当他回到掩蔽室时,己不知该说什么了。他希望跟她交谈,但他自己也捉摸不透自己,所以什么也没有说。也尽量不去瞅她。他只有一个感觉:她在这里,在自己身旁,而除了他俩,世界上再无他人了。
  他内心里交织着矛盾的感情。赫里斯嘉大婶和斯蒂潘·玛特维耶维奇的死所带来的悲痛和身旁这娇弱的、无依无靠的姑娘所带来的甜蜜的喜悦;对德国人的恨和少女的温暖所带来的那种奇异的、陌生的感受;消灭敌人的强烈愿望和自己对他人生命的责任感——这一切都交织在他的心头。他从来没有感到过自己是这么坚强和这么勇敢,可只有一件事现在他不能做到:不能去触摸米拉姑娘。热切渴望但却不能。
  “吃吧,”她说,声音很低。
  大概,地面上太阳已经西沉。他们默默地呆了一天,饿了整整一天。终于,米拉自己找出了吃的东西,先开了口。但是,吃的时候他们还是各自坐在桌子的一端。
  “你躺下吧,我不睡。”
  “我也不睡,”她赶忙说。
  “为什么?”
  “不为什么。”
  “害怕硕鼠吗?别怕,我给你赶。”
  “你打算天天夜里都不睡吗?”米拉叹了口气,“你放心好了,我已经习惯了。”
  “明天我去探探路,好把你送进城去。”
  “那你呢?”
  “我再回来。这里有武器,弹药。打仗,足够用了。”
  “打仗……”她又叹了口气,“一个人对付他们全体?你一个人能打出什么名堂?”
  “打出个胜利来。”
  普鲁日尼科夫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他说出这样的话,连自己也感到惊奇。他执拗地重复说:
  “打出个胜利来。因为人是不可战胜的,假如他不希望被打败的话。打死他可以,但要战胜他——绝不可能。而法西斯分子不能被称为人,这就是说,我应当战胜他们。”
  “你大概搞糊涂了!”她疑惑地笑了起来,但立即惊惧地抑制住笑声:在这个死沉沉、黑默默和乌烟瘴气的掩蔽室里,这笑声显得是那么不相称。
  “要知道,这的确如此,人是不可战胜的,”普鲁日尼科夫慢吞吞地重复道,“难道他们战胜了斯蒂潘·玛特维耶维奇?或者说,沃洛吉卡·杰尼什克?或者那个军医:你记得吗,我讲给你听过?不,他们只不过是打死了他们。只不过是打死了他们,你懂吗?充其量不过是打死了而已。”
  “这已足够了。”
  “不,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拿普里日纽克来说,他倒是被敌人真正打死了,彻底打死了,尽管他还活着。可是真正的人,尽管被打死了,但却不能被战胜。他们虽死犹生,豪气长存。”
  普鲁日尼科夫说到这里停了,米拉也没有吱声,她知道,这席话普鲁日尼科夫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自己才说的。她为普鲁日尼科夫感到骄做,但这种骄做又交织着担心,因为他留给自己的唯一道路就是牺牲自己。这时他本人已下了这一决心,他诚心诚意地、心情激动地判处了自己的死刑,而米拉对普鲁日尼科夫要把她送进城里的这困惑莫解的命令表示了服从,她站了起来,走近普鲁日尼科夫,搂住了他的肩头。此时此刻,她希望站在他的身旁,希望分担他的命运,希望同他在一起,她本能地感觉到,在一起——这就是同他接触。
  但是普鲁日尼科夫蓦地推开了她,他站起身来退到桌子的另一端。他以一种陌生的语调说道:“明天我去探探路,后天你就走。”
  但是这句话,米拉又象听见又象没有听见。她的联翩浮想顿时烟消云散了,因为他的举动又使她想起自己是个残废人,而他没有忘记也不可能忘记这一点。一种可怕的孤独感重新袭上她的心头,她坐到长凳上,象孩子似地捂着脸伤心地痛哭了起来。
  “你这是怎么啦?”普鲁日尼科夫惊讶地问道,“为什么哭呢?”
  “别管我,”她大声欷歔了一下,说道,“别管我,你尽管走你的。我不需要你的怜悯。不需要,不需要!”
  他迟疑地走近她,站了一会儿,拙笨地抚摩她的头,象抚摩一个小姑娘似地。
  “别碰我!”米拉甩开他的手,突然站了起来,“我在这里——这不是我的过错,我还活着——这不是我的过错,我是个瘸子——这也不是我的过错。我什么过错也没有,用不着你可怜!”
  她推开了他,走向自己的那个角落,一头扑在睡铺上。普鲁日尼科夫站了一会儿,听她怎样呜咽地哭泣,之后拿起准尉的那件呢子军衣盖在她的肩上。她抖了一下肩头,把衣服掀掉了,他又给她盖上,她又掀掉了,于是他又给她盖上。米拉不再掀了,只是委屈地嘤嘤啜泣,把身子蜷缩在这件衣服的下面,渐渐安静了下来。普鲁日尼科夫微微一笑,退到桌前坐了下来。他听了听盖暖和了的米拉怎样平静地呼吸,随即从军用挎包里掏出一张要塞图,这是斯蒂潘·玛特维耶维奇在他的请求下草草画出来的。普鲁日尼科夫仔细研究这张图,考虑着第二天的侦察行动。不知不觉他的头耷拉到桌子上了。
  “请原谅我,”早晨米拉说。
  “为了什么?”
  “嗯,为了一切。为了我又哭又闹和说了一些傻话。我再也不了。”
  “还会的,”他微微一笑,“一定还会的,因为你还小。”
  蕴含在他声音里的柔情,象一股暖流击荡着她的心扉,唤起了她心底的共鸣。她已经抬起了自己的手,想把它伸给普鲁日尼科夫,想接触他、抚摩他,因为她的心已不能没有这种普普通通的、转瞬即逝的、无所许诺的温柔了。但是她又抑制住自己,并且转过了身去,他也转了过去,皱起了眉头。之后他走开了,而她又悄悄地哭了起来,可怜他也可怜自己,忍受着这种怜悯的折磨。
  德国人不知是被昨天的爆炸吓慌了神,还是在作什么准备,今天比往常更忙碌。杰列斯波里大门附近在清理场地,到处都加强了巡逻,但是普鲁日尼科夫惯常见到的那些俘虏,今日却不见也听不到声音。三拱大门附近也在忙乎什么,从那里传来了马达的噪音。普鲁日尼科夫决定潜到要塞的西北角,以便观察一下,从那里有没有可能渡过穆哈维茨河,穿出外层防御工事。
  他没有权利冒险,因此行动小心谨慎,尽量避开空旷的地段。有的地方他甚至匍匐前进,尽管没有见到巡逻兵。今天他不想交火,引起敌人的追击,只想观察一下地形,找一个在夜间可以钻出去的缝隙。钻出去,跑出要塞,把米拉留在与他们相遇的第一批人们那里。
  普鲁日尼科夫清醒地意识到,准尉嘱咐他在任何情况下都要完成这件事,是完全正确的。他明白,这件事完全有赖于他去完成,但是心中暗自害怕,想到他将孤零零一个人留下,不由得害怕起未。他将完全孤独无依地守在炸毁了的要塞里。当然,他是可以同米拉一起走的,弄一套老百姓衣服穿上,钻进森林里去,那里很可能会有红军的散兵游勇,这样做既不会算是逃兵,也不会算是违背了命令:他还没有报到,未列入名册,是个有行动自由的人,但正是这种自由才促使他独自采取了从军事观点来说最合适的决定。从军事观点来说,最明智的是留在有枪支弹药、食品和掩蔽室的要塞里。在这里他可以战斗,而不是在陌生的森林里奔波。
  他终于到达了一片地下室里,这时他正在那里摸索着前进,力图绕过穆哈维茨河湾。那里,德国兵、拖拉机正在三拱门附近喧嚣,敌人不可能发现他,他相信自己可以摸到河边,说不定还可以游到对岸去。眼下他正在遥无尽头的一排地下室里跋涉。这些地下室,从累累的弹洞和裂缝里透进了充足的光线。
  “站住!”
  普鲁日尼科夫怔住了。吆喝声来得如此突然,他竟没有听出来是用纯粹的俄语说的。但是在他还没有来得及弄明白的时候,冲锋枪的枪口已对准了他的胸口。
  “放下武器。”
  “同志们……”由于激动,普鲁日尼科夫呜咽了起来,“伙伴们,自己人,亲爱的……”
  “我们嘛是亲爱的,可你是什么人?”
  “我是自己人,伙伴们,自己人!普鲁日尼科夫中尉……”
  进到一个漆黑的地方,他让普鲁日尼科夫停下。从亮处刚一进暗处,他什么也看不见,除了前面的一个模糊的身影,还有一个什么人站在他身后的壁龛里,但他并没有看见他,只是感觉到有人站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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