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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我所爱的人。听我说,求求你,听我说下去!我知道自己是什么人,不要以为我会忘记这一点。一生中谁都可怜我,不论大人还是孩子,都可怜我!但是当人们可怜你时,那意味着只给了你一半东西,懂吗?而你,你为了我,自己留了下来,你把他俩赶走了,没把我撇下,没把我扔在这里,没有按他们的主意把我送给德国人!我可是什么都听见了,听见了每一句话!”
她把他的手紧紧压在自己的胸口上,一边流着眼泪一边说啊说啊,浑身发抖,宛如在打寒颤。对她来说,顷刻间一切都冰消雪融了:不论是一直保持的警惕,不论是胆怯,不论是羞涩。炽烈的感激之情似乎冲破了一切束缚,爱与温存的真情挚感淹没了她,使她忘却了一切,她急不可耐地向他倾诉,无所顾忌地和无所期待地吐露了自己的全部心曲。
“我一生中从来没有,连想都没敢想过,还能够爱上谁!从童年起,从我最小的时候起,人们对我强调的只有一点——我是个残废,我是个不幸的姑娘,我与其他姑娘不同。就连妈妈也常对我这样说,因为她可怜我,希望我能够对自己的这一情况习惯起来,一旦习惯了,也就不再为此痛苦。的确,我已经习惯了,完全习惯了,因而我交结的并不是女孩子,反倒是男孩子们。要知道,姑娘们总是喜欢谈论爱情,作各种各样的打算,可是我能打算什么,能幻想什么呢?也许,我现在说的都是傻话,但是你什么都懂,就连这些傻话也懂,对吗?我简直不能沉默,我害怕沉默,因为一旦我沉默下来,你就要开始说,你会说我是个十足的傻丫头,可找到了谈情说爱的时刻啦。可这难道是我的过错吗?我不敢沉默下来,柯里亚,可是我已没有气力再说下去了。没有气力了,而我害怕,害怕沉默,害怕这阵子你会说出那种话……”
普鲁日尼科夫拥抱了她,温柔地、小心翼翼地吻了吻她颤动的、微微肿胀的嘴唇。他感觉到了她嘴唇上有血。
“这是我为了不喊出声来而咬破的。当他们在劝说你的时候。”
“疼吗?”
“从来也不曾有人吻过我。上面——战争。可我是多么幸福,多么幸福啊,我的心此刻都要碎了,”米拉紧紧地贴在他身上,话音很轻,几乎听不见。“晚上你再也不要坐在桌子旁边,好吗?你躺着,我就坐在你身旁,整夜给你赶硕鼠。整夜地赶,赶一辈子,柯里亚,这就是咱们的生活……”
第二章
现在他俩说啊说啊,怎么也说不够。他们躺在一起,盖着军大衣和呢子军衣,双双的身体暖和着他们自己。他们的心跳动在一起,同时激烈,同时微弱。
“你妹妹象你吗?”
“大概不象。她象妈妈,而我——象爸爸。”
“那就是说,你爸爸很漂亮。而这非常重要。”
“为什么?”
“幸福的孙儿通常总是象爷爷的,”
“幸福的孙女呢?”
“同样。你告诉我……可要说实话,听见吗?一定要说实话。”
“一定说实话。”
“是实实在在的实话吗?”
“是的,是实实在在的实话。”
她沉默了片刻,忙着把他盖严实些。
“你妈妈见到我会非常伤心吗?”
她说得那么胆怯,声音那么轻微,普鲁日尼科夫立即明白了,对她来说,他的回答是多么重要。
“我妈妈一定会疼你。会非常疼爱你。”
“你答应过要说实话。”
“我说的是实话。她们会非常爱你。不论是妈妈还是维罗奇卡。”
“也许,在莫斯科我可以做一条真正的假腿,还能学会跳舞呢。”
“在莫斯科我们带你去最好的医生那里,去找最好的医生。也许……”
“不,看不出什么名堂。只能安假腿。”
“我们一定订做一只。做最好的。让谁也猜不到你的腿还有毛病。”
“你多瘦呀,”她温存地摸了摸他胡子拉碴的脸,“你知道,我们不要一开始就去莫斯科。先在布列斯特住些日子,让我妈妈把你养得胖一点。我会用胡萝卜喂你。”
“怎么,把我当成了家兔吗?”
“胡萝卜营养丰富,很有营养,妈妈说它含铁。等你养胖了,我们再到莫斯科去。我将看到红场和克里姆林宫。还有列宁墓。”
“还有地铁。”
“还有地铁?再就是——我们一定要去剧院,我还从来没有到过真正的剧院哩。明斯克的一个剧团来过我们这里,但不管怎么说,那不是真正的剧院,因为它离开了自己的剧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那还用说。我们在莫斯科到处都去参观一下。哪儿都去瞧瞧,然后再离开。”
“到布列斯特?”
“派到哪儿就到哪儿。你没忘记吧,你的丈夫是红军指挥员?”
“丈夫……”她静静地、欣喜地笑了,“我好象睡着了,在做梦似的。拥抱我,我的丈夫。紧紧地、紧紧地。”
于是又不曾有黑暗,不曾有地下室,不曾有角落里吱吱乱窜的硕鼠。于是又不曾有战争,而只有两个人。两个人在大地上——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你见过鹤雀吗?”
“鹤雀?什么鹤雀?”
“都说它们是白色的,白白的。”
“没见过。城里没有鹤雀,别的地方我哪儿也没去过。你怎么突然问起了这种鸟?”
“没什么。偶然想到了。”
“你不冷吗?”
“不冷。而你呢?”
“我也不冷。你知道我为什么问你吗?斯蒂潘·玛特维耶维奇在他最后的一天夜里告诉我:你麻木了。”
“怎么,麻木了?”
“被战争、痛苦、流血弄得麻木了。他说,男人在战争中都会变麻木,内心麻木,你明白吗?他说,他们的热血会凝固,而只有女人能使他们暖和过来。那时我不懂——我是个女人,也能使谁暖和过来……我使你暖和过来了吗?暖和吗,哪怕是一点点?”
“我担心自己会熔化了。”
“别笑我呀。”
“不,我说的是真话,我担心我会熔化在你的身旁。头顶上,德国人正在你我这个要塞上走来走去。你知道吗,他们要搞什么名堂:在杰列斯波里拱门附近清理场地。咱们这就起床吧,我上去瞧瞧。”
“柯里亚,亲爱的,不要去。才一天,就才一天我没有为你担惊受怕。”
“不,米拉,应当去。否则他们当真会以为自己已成了我们要塞的主人。”
“这么说,我又要一秒钟一秒钟地等着,猜测你回来还是……”
“我会回来的,我只是出去工作。要知道,当丈夫的,总是都出去工作的呀,对吗?我也一样。只不过我有这样的工作。”
普鲁日尼科夫还没有走到上面就听到了发动机的咆哮声,感到了土地的颤动:拖拉机正在往杰列斯波里大门拖大口径的笨重武器。又是很多德国兵在那附近忙碌,起初,普鲁日尼科夫打算回来,不想冒险。由于德国兵只顾忙自己的事,所以他还是往远处废墟上爬去。在那里,他希望能遇上单个的巡逻兵,再多,此时他是无法对付的。
前一次他去的地方是偏左面:那时他感兴趣的是穆哈维茨河湾的彼岸。但是现在他已不想那里了,因为这将意味着他跟米拉的分离——此时此刻,这种想法的本身就使他感到可怕。他拐向了右面,进到地下室里。穿过一排地下室就能潜到三拱门,而三拱门那里老是有德国人来来去去,正好可以教训他们,看看到底谁是这个要塞的主人。
此刻他极其谨慎地往那里走,比撞到涅鲍加托夫枪口上的一次更为小心。他并不担心会在地下室里与德国兵遭遇,但是德国兵有可能就在头顶上走动,有可能听得见他的脚步声或者透过满是窟窿的顶盖看到他本人。他以跃进的方式穿过暴露的地段,而在晦暗的壁龛里则每次都呆上许久,仔细听听动静。
正是在一个这样寂静而漆黑的壁龛里,他听见近处响起了脚步的拖沓声。有人无所顾忌地朝他走来,走得很慢,象老年人似地拖着两脚。普鲁日尼科夫全身紧张了起来,他悄然无声地打开了冲锋枪的保险,等待着来者走近。光线透过无数的窟窿和裂缝射进来,地下室里还算明亮。不一会儿,近处发出了沉痛的叹息声和哺哺自语声:“我冷啊。真冷。”
普鲁日尼科夫确信,来者说的是纯粹的俄语,他正欲走出壁龛,忽听得那人唱起来了,唱得茫然而迟缓,孩子似的声调分外凄婉:
瓦西卡——淡黄色的马,
舒尔卡——浅栗色的马,
万尼卡——黄色马,
谢尼卡——栗色马……
普鲁日尼科夫屏住了呼吸。这歌声渗透着一种可怕的、忧伤而又绝望的调子。陌生人反复哼着同一支歌,悲哀的声音拖得很长:
瓦西卡——淡黄色的马,
舒尔卡——浅栗色的马,
万尼卡——黄色马,
谢尼卡——栗色马……
响起一阵砖屑散落的窸挲?声和深沉的喘气声,陌生的歌手蓦地从暗处拐到亮处,几乎就出现在普鲁日尼科夫身旁。普鲁日尼科夫认出了他,一眼就认出他是谁,尽管他蓬头垢面,沾满了红乎乎的砖灰。他认出了他,急忙迎上前去:
“沃尔科夫?瓦西亚·沃尔科夫?”
沃尔科夫沉默不语。他摇摇晃晃地站在他面前,疯狂的、直楞愣的眼睛呆滞地望着他。
“沃尔科夫,你清醒一下!是我,普鲁日尼科夫!普鲁日尼科夫中尉!”
舒尔卡——浅栗色的马……
“瓦西亚,是我呀,是我!”
瓦西卡——淡黄色的马……
“你倒是清醒清醒呀,沃尔科夫,清醒一下!”普鲁日尼科夫抓住他的前胸,摇晃了几下,“是我,我,普鲁日尼科夫中尉,你的指挥员!”
沃尔科夫疯狂的眼睛里霎时闪了一下领悟到某种事理的灵光。他怎么沦落到这里——在这些地下室里?他吃什么,在哪儿睡,怎么没撞上德国人?这一切只不过在普鲁日尼科夫脑际一闪,他问的是另一个问题:“当时你为什么走了,沃尔科夫?”
问过之后他也就沉默了,因为不需要得到回答。沃尔科夫眼睛里的可怕的、无以名状的恐惧,就是这个问题的回答:沃尔科夫是由于害怕才逃走的,而这种本能的、不受意志控制的无限恐惧,对沃尔科夫来说,就是他——普鲁日尼科夫中尉本人带来的。
“瓦西亚,你冷静一下。瓦西亚……”
沃尔科夫突然使劲推了普鲁日尼科夫一把,一面发出惊惧的尖叫声,一面喘呼呼地从一条罅缝里迅速钻了出去,走向洒满阳光的穆哈维茨河岸。普鲁日尼科夫向后打了几个趔趄,背撞到墙上,摔倒了。当他爬起身来的时候,地下室里已不见沃尔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