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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有暗香盈袖
湘妃竹削成的竹帘层层垂落,遮掩了灼灼红颜貌。数十位穿戴整齐的女官和女侍们都恭谨地低首退在两旁,随时听候待命。透过竹帘的细缝,眼尖的人儿,或许还能隐约瞥见到云色绸纱织就而成的几帐上绣着数十只在花丛中翩然纷飞的彩蝶,巧夺天工的绣工使得蝴蝶的形态恣意而生动。一片皑皑雪色的初雪之景绘在屏风上,几枝鲜艳的红梅正凌寒独放,但雪霜无情,仍是将其红艳的花瓣打落了一地。
精巧的古铜色三爪蛟龙祥云熏炉鼎内正焚烧着由唐土运来的百年南海龙涎香,妖媚地吞吐着比麝香还要浓烈醉人的沁人香气。从炉子内腾升而起的袅袅香烟像雾一般地弥散在承香殿的屋子上空,梭巡漫步,依依不舍地萦绕徘徊。
宣耀殿,距离天皇的寝宫清凉殿甚为偏远的一个殿堂,因此住在此殿的嫔妃大多身份不高或不受宠。
一连睡了三日三夜,再加上此刻嗅入了大量熏人欲醉的龙涎香,使得夜羽的脑子几欲再度陷入一片‘沉醉不知归路’的半梦半醒的迷糊状态。
即使同为女子,也必须要隔着帘子何几帐见面。
因为她是天皇的妃子。
刚开始还能耐着性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食慢咽的夜羽,最终还是受不了这种温吞儒雅的吃法,不耐烦地拧起了眉。抿了抿艳泽的红唇,索性决定不吃了。即使有了这个念头,在宫中,到底还是要讲究一下礼仪的。所以,万不得已之下,夜羽只得按照自己从前在贺茂府居住时,女侍秋菊所教予的规范礼仪,一步一步地遵循着来——
先是缓缓地停下了捻着七彩御匙的手,慢慢地将手中那盛着上等的蜂蜜羊羹的白玉彩瓷碗以最优雅得体的姿势放在紫檀木制成的案几上。然后不满不急地用朝露冲泡而成的甘露茶漱了漱口,执起一方洁净的天净纱丝帕仔细地抹了抹唇瓣的两侧。经过一番折腾之后,最后才将丝帕按照原样叠好,轻轻放在案几的一侧。
完成这一系列繁琐的进食礼节之后,跪伏在一旁等候已久的女房们见状,立即上前,将案几上的这些东西撤下了。
夜羽一边面无表情地看着女房们有条不紊地收拾的身影,一边看准时机,以众人难以察觉的角度不安分地动了动跪得发僵的身子。
这么端端正正地挺直腰杆地坐在云锦金丝蒲团上,还真是要命。
面对腰杆开始酸痛、膝盖发麻、绯色袴襦中的小腿开始麻痹抽筋的这一事实,夜羽的脸上曾现一副欲哭无泪的无奈至极的表情,想快速起身离去,却又碍于跟前的人而作罢。
“紫姬殿下,这些食物的味道如何?”清清翠翠的宛若黄莺初啼般娇柔的声音从竹帘内传出。
“呃,你说谁?!”面对‘紫姬’这一称呼,夜羽一时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
“紫姬殿下?!”
“啊,没有,失礼了,方才是我不小心走神。”‘紫姬’这一称呼,是已逝的朱雀天皇命令宫中的人对夜羽的称谓。这和自己以前看的《源氏物语》的紫姬那名号太相近,使得夜羽一时反应不过来。
不过村上天皇也承袭了先皇的习惯,也这么吩咐宫人称呼自己,这点倒是令夜羽颇为惊讶的。
一朝天子一朝臣呐,不过想想,自己好像与这没有多大关系……
随便怎么叫吧现在,自己好想快点离开这鬼地方……
连吃东西都要讲究一大堆礼仪,旁边还有一大堆女官侍候……
别扭啊……
“没关系的。”娇柔的声音继续软软地从帘子内传来:“那个,凌雪说的事情,不知道……”
“不可以。”夜羽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斩钉截铁的语气冷冰冰的没有一丝回旋的余地。
沉默了一会儿后,抽抽搭搭的哭啼声隐隐地从竹帘内飘来。
然后一票女房女官们争先恐后地以一副万分忧虑的声音齐齐哀叹道:“娘娘,请保重身子!”
不会吧,才一句话,就惹哭你了!有没有那么脆弱啊!
夜羽无奈地看着一票花容失色的、正拼命地试图安抚帘子后正在幽咽地小声哭泣的凌雪的女房们,迅速地以桧扇掩脸,免得自己嘴抽搐的不雅状被瞧见。
等了好久,凌雪还是没有一丝要止泪的意思,仍是在抽抽搭搭地哭着,晶莹的泪珠顺着美艳的脸蛋滑下,浸湿了辍花莲纹的鲛绡裳袖,落寞憔悴的酸涩之苦从她此刻的脸上一览无遗。
红粉朱楼,宫阙漫天,碧瓦飞甍 ,雕梁画壁。
金樱子、香秋海棠、木香藤、紫苑花、白梅、紫阳花、树兰……琼枝玉蕊,繁花似锦。一朵朵、一簇簇、一团团。各色各样的花树皆被移植至这座辉煌气派的宫殿内,经过一番精心的修饰,一排排地有序排开。但最夺目的还要数那栽满宫廷各处的樱花,种类繁多且精良。有宛若美人的枝垂樱、红透似火的江户彼岸樱,还有毛樱、山樱、云南樱、吉野樱、瑰丽樱……但开得最肆意美艳的还是八重樱。约莫是因为这是今年最后一季的缘故,所以这时的樱花开得比任何时候都要绚烂。在朝阳柔美而生意盎然的光芒之下,开得粉若红霞,美艳无比,摄人心魄,灿烂得惊人。
“嫣然欲笑媚东墙,绰约终疑胜海棠。颜色不辞脂粉污,风神偏带绮罗香。”一阵清凉的风流窜而过,带起一阵花雨、一阵香风,迎面袭来。扑面而来的香风撩起了夜羽耳鬓的青丝,丝丝缕缕地在空中盈舞,发丝扬起间不经意地擦过了她白皙如玉的脸颊,带来一阵惬意的酥麻,香甜媚惑的香气充满灵性地钻入肺腑,使得人恍恍惚惚的宛若坠入仙境。夜羽出神地看着眼前的一幕,禁不住轻轻莞尔、浅浅低吟。
怪不得有着‘欲问大和魂,朝阳底下看山樱’这一说法呢,果然是名不虚传,当之无愧。
五彩掐丝团线编织的细绳被打成一个漂亮精巧的绪结,末端后结上长长的流苏,垂挂在胸前。浮纹覆盖地纹的二重织法织就而成的粉色蔓草纹褂衣虽华贵却累赘,外套的浅橘色的团菊纹花绸纱五重打衣更是厚重无比,再加上长长的拽曳在地的以镜花绫料子编织成的紫緂色波浪纹延腰,走起路来就必须一步三停,小步小步地‘移’着走,以便于裙裾下摆的左右摆动,否则行得太快的话,踩着裙摆,不仅会摔个半死,还会因失态而贻笑大方。但这样要命的‘优雅’步伐,往往走起来时就会变成‘内八字’,虽然在男人看起来却是一种小细浪漫过沙堤的美好景象……
慢吞吞地轻移步子,绕过雕花红栏,踏过细打磨平的玉石台阶,夜羽的娇俏身影悠悠然地荡进花间下,浓密的花荫投射在她的脸上,逆光下的脸庞细致柔美到极致。原想伸手去拂拭娇嫩的樱瓣上沾有的露珠,却碍于一身繁重的衣束,遂无可奈何地作罢。
“轻颦浅笑娇无比,玉手勿折樱花泪。”一声犹如珠玉落盘般清脆透亮的音色夹带着一股如清晨第一缕划过绿叶上的露珠般的清爽怡人的、带有淡淡的薄荷味道的清新醉人香气在身后幽然传来。
夜羽的身影旋即顿了顿,继而冷哼一声:“谁说我要摘花了?”遂拈起裤裙,头也不回地朝前继续迈步而去。
“喂喂,你该不会还在生气吧?”果然衣服华丽,但却碍事。还没迈出三步,宽大的衣袖就被身后的人抓住了。
停步,不语,转身斜视。
一袭黑色的束带装束晴明,头戴垂缨冠,脚裹绢袜,足踏木沓,长裾拽地,玉牙制成的用以装饰的笏正揣在兜间,只露出两端白色的角儿,一只白皙修长的玉手轻轻地拽住夜羽她那菊花纹锦的衣袖。明艳动人的脸庞上,优雅从容的笑靥如素净清雅的白莲般,一如既往地在唇角绽放,红润的双唇浅浅地勾起一抹漂亮的弧度,如樱花般诱人。但那黑曜石般璀璨的眸子却迸射出让人不可不直视的执拗目光,灼热得让人脸部发烫。
虽是如此,但夜羽还是保持沉默,整个人呈现出一副神游太虚彻底无视他的样子。晴明见状只得在心中无奈地叹气,抿了抿唇,几经思量,还是乖乖认栽,说出那句本来死也不愿轻易道出的话——
“是我不好。”
晴明实在想不到,夜羽竟会为‘只有她一个人去伊势参加村上天皇继任的祭祀大典,而自己则在跟酒吞童子两人‘悠然’地在长廊下对弈’这件事而跟自己冷战,而且态度也坚决得不行,非要自己道歉才肯罢休。虽然晴明自己也试过放任而之,以为隔天便没事了,谁知夜羽还真的一连几天都板着脸,摆出一副对他爱理不理的样子,惹得晴明自己的心情烦躁不已
“哈哈哈——”仿佛就在等晴明的这句话,在他话音刚落的瞬间,夜羽‘唰啦’一声打开了银色的桧扇,半掩容颜,爆发出已经憋了数日的笑声,在扇底下笑得宛若恶作剧成功的孩童般狡诈:“你这只奸诈的狐狸终于肯认错了呵,我还以为你会一直跟我耗下去呢。”琅琅笑声中满是掩盖不住得意之色。
此刻站在樱花树下笑得眉飞色舞的夜羽,身上雍容华贵的十二单衣就像彩蝶般随着粉色的花瓣翻飞,乌黑绸亮的青丝随风轻扬,眸子灿烂如星,美得就像是一幅画卷。原本心中还是不忿的晴明见此不知怎么的竟然有刹那间的失神,白皙脸颊不自觉地浮现出一抹罕见的霞晕般的色彩,但也是一闪即逝,快得让人难以确认方才所见的是真是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