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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使脸色看上去平静些,“你清楚我当时的处境,都已经那样按捺,也好几次差点死在那帮人手里。如果我当年一时冲动,又怎会有今天?”
“没错,你卧薪尝胆,你赢了,”伽蓝垂下眼,唇角上笑容消失,“而我,有了别的选择,我也没错。棘奴,你要真念着情分,就听我的别杀石鉴,他已经是你的傀儡皇帝了。我不需要你许诺的江山,我只要你允许我见见石氏宗亲,让我带走一个孩子,再赠我一匹快马。”
“为什么你只会说这些?”石闵抬脚踢翻地上几案,才发现自己长年的积郁并未得到宣泄,面前这个他早已认作同伴的人,竟不认同他,不认同他!
“你难道不恨石虎、不恨石韬了么?他们把你逼成那样!你明明说过要看着他们下地狱,我都办到了!”
“棘奴,他们都死了,我已无从恨起,”伽蓝摊开手掌,在灯下看着自己空空的手心,“你就算为我报仇,也还是迟了一步……”
第卌一章 黯·壹
离邺城尚有七八里,抬头便已能望见邺城的三座南门。西侧的凤阳门高二十五丈,反宇向阳,朱柱白壁,有大铜凤立于其巅,举头一丈六尺……红生在心头默默回忆;这几日他已将常骆二人给的地图烂熟于心,出于谨慎又在昨夜将地图烧毁。此刻他风尘仆仆就像一个毫不起眼的汉人,只等着用鞍鞯上那颗胡人脑袋领赏。
连月来邺城数经变乱,如今城门虽未沾染烽烟,却到处是兵荒马乱的痕迹。大队兵马在城门口盘桓,人头攒动中红生冷眼望去,果真尽是汉人样貌;当他拍马穿过人群来到城门下,只见城门口竖着三丈高的木架,架上一串串挂得都是胡人头颅,心中便又是一寒。
这些死去的人里面,可会有伽蓝?
他呼吸一窒,已不敢再往下多想——不能在这里红了眼眶,不能在这里大声惊喘,否则露出破绽,自己倒先万劫不复。红生强自镇定,跳下马缓缓往守门的士兵那里走去。
一路借机打量木架上的头颅,他的心悬着,生怕有熟悉的五官跳入自己眼帘——架上头颅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有为数不多是新割下的,更多的则挂满积雪冰碴,已是面目难辨。他的伽蓝,会不会在里面?
“你看什么?”守门的士兵发现红生神色有异,狐疑地上前盘问。
红生慌忙定下神,向那士兵亮出挂在鞍后的人头:“我看这里已有那么多头颅,我来得晚了,不知还能不能受封赏,正在发愁呢。”
那士兵接过红生递上的文牒,仔细核对:“陶绯,汉人,从晋国来?”
“对,听闻武德公欲杀尽胡虏匡我汉威,特来投奔。”红生拉下风帽,对那人微微一笑。
他这一笑在冬日旭阳中映着新积的白雪,实在雌雄莫辨清俊难言,却是汉人无疑,盘查的士兵竟一时看傻了眼。
而此时凤阳门楼上女墙之后,石闵却是面色一沉。他冷冷盯着城下那张刺目扎眼的脸,马鞭一指对左右道:“那个人,替我抓住。”
“大王,您要抓那个汉人……”下属迟疑着确认。
“哼,你只当他是汉人,我倒觉得他是个杂胡,”石闵阴狠一笑,“仔细点捉,我要活的。”
红生在城下收好文牒,交了人头,正磨蹭着想仔细看看那些胡人的头颅,却猛听见身后一阵嘈杂。他回过头,发现一队士兵正冲自己奔来。
“围住他,别让他走了——”
无端成为众矢之的,红生茫然四顾,但觉周遭除了自己,来者不像另有目标;可是,为何抓他?他应该没露出破绽……电光火石间一闪念,红生猛然警醒——也许这里有人曾在燕国见过他,根本就知道他的身份!
当下不再犹豫,红生立即翻身上马夺路而逃,守门的士兵迅速窜上前,伸出长矛想撂他下马;红生横刀一架,整个人猛然下腰仰躺在马背上,便从数支长矛的拦截下滑开。牝马向前奔了有三丈远,复又受人潮所阻,只能不安地喷着白气踢蹬四蹄。一直弯折腰肢的红生这时挺身坐起,坚硬的靴帮狠踢马腹,牝马吃痛,长嘶一声再次猛冲突围,三四名士兵被红生的长鞭扫开,一时竟拦他不住。
石闵靠在女墙之后,俯瞰着城下那人忽然拽住鞍鞯侧倚在马背上,一边赶马一边避开偷袭,便悠哉游哉地对左右一笑:“你们看他这骑术,像汉人还是胡人?”
“大王明察秋毫。”
“嗯,放箭吧,先射马。”
正在城下与士兵缠斗的红生猛听得一道羽箭破空之声,暗叫不好,慌忙打马前奔;众卒看见箭矢也急忙散开,牝马暂得突围,红生便反身骑在马上夹紧鞍鞯,一把扯下背囊上的弓箭引弓拉弦,搭着箭瞄准暗箭来处。
凤阳门楼上,一排背着光的人影倏然跃入红生的视野,隔着蒙蒙飞尘看不清晰;他顾不得多想,捕捉到城楼上的弓箭手便放出一箭,还没看清是否射中,身下牝马已被一只羽箭射穿了后腿。牝马悲嘶一声,失去平衡猛地栽倒,红生被甩下马跌在硬冷的冻土上,浑身碎裂般剧痛,一时竟扎挣不起。
数名士兵跑上前踩住他四肢,红生狠命挣了挣,心头窜过一阵恐慌:难道今日就死在这里不成?
不,当然不成!千里迢迢,他要的不是这种结果!红生一狠心,咬牙嘶喊一声,抓着刀的右手便从士兵的靴底抽了出来,带着血肉模糊地颤动反手向后挥去。耳后传来一声惨叫,他感觉到四周的人让开了一步,便踉跄着爬起来再拼。
一定要冲出这里,一定要冲出这里!心中只剩下这一个念头,他任眼前血光飞溅,不断地拼杀,直到武器被人击落,直到被一支长棍夯倒,筋疲力尽地跌在地上……
武德王的亲兵大营设在邺宫外,当石闵踱进军营时,围在牙帐前起哄的士兵便纷纷安静下来,从水泄不通的拥堵中迅速让出一条路;他信步走进人群中心,打量着跪在地上,正被两名士兵押住双肩的人。
这人已被剥去裘衣,素净的单衣上挂了几道鞭痕,正从破损的白绫下缓缓渗出血红;他略显单薄的身子在寒风中不受控制地颤动,被水泼过的脸上闪着清亮的光,带着仿佛天生的傲慢。
冻得发紫却紧抿的唇;倨傲斜挑的双眉;眼眸黑到极致清到极致,看着他的时候,却闪出最轻蔑的光——对,就是这么一张脸,就是这么一双眼,石闵心道,接过从红生身上搜出的文牒。
“陶绯,汉人?”
红生冷冷盯着眼前这人,头脑在胀痛中一遍遍过滤,确信自己没见过他:“对。”
“假的罢。”石闵垂着眼,摆弄着手里小小的木牌,皮靴不自觉地踱着地。
“怎么可能有假,”红生用流利的汉语回答,小心观察着面前人的反应,“听说邺城中优待汉人,小人千里迢迢来投奔,不想却遭如此对待。小人倒是不明白了。”
“你当然不会明白……”石闵抬起眼,再度看着跪在地上的人,沉吟了一会儿,忽然就飞起一脚踹上那张碍眼的脸。
碍眼——真是越看越碍眼:“我看你这张脸,就是一个杂胡——”
长靴巨大的力道几乎踢断了红生的鼻骨,他的身子横飞出去,押住他的士兵一时没防备松开了手,便任由他倒在地上呻吟。疼得几乎快要晕死,红生用双手捂住鼻子,两眼发黑,能感觉到黏稠滚烫的液体落在手心,正从指缝间不断地往外渗。
石闵挑着下巴斜睨着地上的人,抬起坚硬的长靴一脚一脚接着踹,踢着他的脸、胸口、肋骨、小腹,直到把那人踢得蜷成一团,动弹不得。
——就算他是汉人,自己今天也要玩死他!
“你就是个杂胡……是不是?”石闵大口大口喘着气,刚刚的游戏使他发了一身汗,浑身有种很舒泰的虚浮,他改而轻轻踢了踢脚下人的手背,哼了一声,“说话。”
红生浑身一颤,蜷在地上咬紧牙——不能出声,万一自己头脑发昏冒出鲜卑语,就完了。
石闵的眉头渐渐不耐烦地蹙起,他又踢了踢,不满意红生的沉默——他要看着那张脸向他求饶;看着那张脸喷出鲜血;看着那张脸承受百般苦楚、直到慢慢断气:“说话。”
脚下人却仍是蜷着不动,一言不发。
“装死么?”石闵冷笑一下,拔出腰上匕首,俯身将那尖细的锋刃对准红生修长的大腿,猛地扎了下去,“我叫你说话!”
“啊——”遍体鳞伤的人终于弹起了身子,从未承受过的剧痛使他目眦欲裂,发了疯一般抽搐挣扎,他终于忘记一切所学,嘶喊出灵魂深处最本源的母语,“妈妈——啊……天神啊……”
红生抱住腿在地上徒劳地翻滚着,汗水一层层往下沥。他感觉自己正在燃烧,在通红的炭火上翻滚得皮开肉绽,到底怎样的罪孽会换来这等惩罚,他不想细究,只祈求火神能赶紧将自己烧死。这一刻他忘记了万事万物,无论爱恨情仇、无论任何人,都不再存于心中,他反复喊着一串串萨满的神咒,只求神灵可以赐他速死,那些从小稔熟于心的咒语本能地在嘴边响起,使蹲在他面前的恶魔露出自得的笑意。
“呵,我只道是个杂胡,原来是个鲜卑人。也罢,反正胡人都是一路货,”石闵直起身子,欣赏着红生脸上涣散的表情,“你可知你的罪孽在何处?只怪你长了这副模样,便注定要替人受过。接下来我会让你知道,你顶的这张脸,曾经做过些什么……”
天王石虎生前好佛,曾在邺宫中建寺,供大和尚佛图澄居住。自佛图澄圆寂之后,邺宫寺便闲置,只留下大和尚的一名弟子在内修行。
此刻寂静的邺宫寺中,伽蓝正端坐在蒲团上,凝视着对面的僧人。
“郎君,别来无恙?”半晌后僧人轻声问候,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
伽蓝瞥了眼寺外逡巡的侍卫,无奈地笑笑:“道重法师,你在说风凉话。”
“至少武德王肯让郎君来我这里看看,这不挺好么?”道重双掌合什,细细端详着伽蓝,“郎君,自从你离开邺城,我一向甚为挂念。师尊圆寂后只有我一人守在这里,看着宫中人来来去去,着实寂寞。”
伽蓝叹了口气,抬起头望着殿上精美的佛像,轻声问:“大和尚什么时候圆寂的?”
“去年冬天十二月初八,你离开后不久。”
“为什么当时你不离开?”伽蓝低头望着道重。
“还不到时候。”道重垂下眼,一如伽蓝从小熟知的肃穆庄严,使他从内心里信赖。
“道重,你帮帮我,”伽蓝再度瞥了眼寺外逡巡的侍卫,悄悄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大和尚素来法力无边,我知道你也承袭了许多本事,帮帮我。我想救秦王的孩子,然后带着他离开赵国,到时候我们可以一起走。”
“郎君稍安勿躁,你先听我说一个故事吧,”道重抬头一笑,拈了一块香,轻轻投进香炉,“二十年前,苏峻之乱被平,当时与苏峻同盟的祖约投奔了赵国。一年后,天王决定除去祖约,祖氏内外亲属一百余口,悉被诛杀。当时负责监斩的左卫将军名叫王安,天王却不知,这王安曾是祖约之兄祖逖的僮仆。当年祖逖赏识他,给了他一笔盘缠北上投奔石勒,这才有了后来的富贵。他念着这个情分,同样抱着不可使祖逖无后的想法,偷偷救下了祖逖一个年仅十岁的庶子,那个人,名叫祖道重……好了郎君,现在你可以继续说,你想要我怎么帮你?”
道重的面色与他的语气一般,一直平静不生波澜;伽蓝却是越听越心惊,此刻更是讷讷说不出话来。他想起道重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
“郎君,只消顺其自然,以后你就会发现——人的命运,何其像。很多你以为做不到的,其实都能等得到……”
原来他一直都在等,等一个同样的命运轮回,报应在石氏一族上。伽蓝倒吸一口冷气,双目瞠视着道重莫测的微笑,只觉得心头仅有的一点希望,也被生生拗断。
第卌二章 黯·贰
歪在熊皮茵褥中喘息,看着牙帐外奄奄一息的杂胡任人撕了衣裳凌辱,石闵疲惫地闭上双眼,记忆中的疼痛竟也从脑海深处浮上来……
“杂种,你也配么?”
他躺在地上,用力扳住那只踩着自己喉咙的靴子,盯着头顶上方那张艳丽狠辣的面孔,圆睁的双目却不敢发出愤怒的光芒。
他必须将五官扭曲成惶恐的表情,尽量使自己在面对石虎的儿子们时,显得无害而温顺。他必须隐忍,从小到大,最早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