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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绳子吊上去给他。你倒好,放着现成皇帝不做,自己送上门去……找死!”李闵说到恨处,一气将坐榻上的屏风尽数推到,连接屏风的金蟠龙托座正砸在伽蓝的手背上,疼得他浑身一颤。
  李闵眼睁睁看着伽蓝手背鲜血淋漓,怔了怔,总算喘着气冷静下来:“你不松口也没关系,我已经派人去御龙观了,不但石鉴,还有襄国新兴王石祗那条线,我也替你掐了。”
  伽蓝面如死灰,终于闭上双眼伏下身去,向李闵卑微乞怜:“石某罪该万死,愿领责罚,此番受石鉴指使实为蝼蚁偷生,不敢妄言大义,但求大王恩恤。”
  李闵嘴角一动,轻声讥诮:“你倒好有骨气啊……”
  伽蓝闻言浑身又是一颤,却不起身,反倒额头用力碰地,对李闵叩首:“求大王开恩。”
  “好啊,你倒是继续叩,我数着,什么时候我满意了,就饶你不死,”李闵脸上浮起古怪笑意,当真踞坐在地上,看着伽蓝一次一次起身长跪又伏地叩首,慢悠悠地开口,“你知道么,从前我一直认为你很有骨气,就好像我一样,为了报仇雪恨忍辱负重;可你竟然爱上他了?爱一个杀你血亲、篡取你家国、褫夺你尊严的人,你会不会觉得自己很贱?嗯?”
  伽蓝垂着眼不说话,只是叩首的动作忽然变得猛烈,由乞怜转为泄恨似的,一下比一下磕得狠。鲜血自他额头不断流下,渐渐染红了身前一小片谷城山石砖。
  红生藏在殿后锦帘之中,蜷紧身子闷头发抖——先前他按捺不住,悄悄挪出内室靠近前殿,此刻听着殿中的声音,却恨不得自己方才失血昏倒才好。
  绝望地无力感再度袭来……他懂得伽蓝的苦心,所以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他不能冲出去,此刻这样一张脸出现在李闵面前,只怕伽蓝所有的努力便功亏一篑;所以他只能在这里听着他受侮辱受折磨,听着叩首声一下一下撞在自己心上,二十四、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够了,够了!
  他输了,他什么都做不到;石韬有千军万马杀伐决断,能从天王老子手里抢人,而他除了所谓的顾全大局,什么都做不到……
  够了,够了……只要能让这一切停下,我什么都不计较!红生在心里疯喊着,眼泪湿透了膝上绫袴。
  曾经他以为,只要吃得苦受得累捱得痛舍得命,便什么都能做到,自己不会输——为此不但恨天时恨地利恨人和,还一度恨伽蓝心偏——原来他错了。他没有力量,没有力量可以保护起一个人,也就等于要不起他;所以输了,输得心服口服……
  第卌六章 黧·贰
  “好了,”殿中李闵止住伽蓝,望着他低叹道,“姓石的没一个好东西。”
  “是,请大王宽恕。”连续跪叩带来的疼痛眩晕使伽蓝放弃思考,只希望逆来顺受可以换取苟安。只是他没想到一身太子衣冠竟使久违的屈辱感席卷全身,他应该早就习惯的——这没什么不同,没什么不同,伽蓝自嘲地想,只有无知的犬马才会在乎一层外皮。
  鲜血顺着眉心滑进眼窝,又爬了一脸,令伽蓝直视李闵的眼神更显炽烈,简直是咄咄逼人。李闵神色一动,竟是险些被他压下气焰,连忙定神冷笑道:“二十八下,我应该没数错。太子殿下,你认为你磕一个响头能值多少钱?”
  “不值一钱。”伽蓝闭上眼讥嘲一笑,转念发觉不对,慌忙又睁开眼盯住李闵,“大王……”
  “好了,”李闵按住伽蓝不安地挣动,“我也不戏弄你,你不用急。实话实说,原本在我眼里,你一个叩拜价值连城,甚至能比你的命还要值钱;现在看来虽值不了那么多,却也抵得上那帮杂胡一条人命。我不会杀你,但我要你一句实话,今夜你是不是想跟那个鲜卑白虏一起逃走?”
  伽蓝摇头:“我没打算走,你不会放过我;而他是无辜的,我跟着他,只会拖累两个人。”
  “这样看来,你还真拿他当掌中珍宝。”李闵嗤笑一声,终于面对现实——在这一刻黯然回想,当年伽蓝手中的那枚柿子,只不过是个无关痛痒的零嘴而已。只有他自己不觉得轻贱,拿来藏在心中多少年,用血肉慢慢养成一颗珠子——久了竟以为他当年伸手送给自己的,当真是一颗珍贵的珠子。
  差别就在这里了吧?真要是不敢毁伤的掌中珍宝,怎会轻易拿来送人,怎会轻易就翻脸无情,说他是个婢生的杂种……
  “不,他不是我的掌中珍宝,”伽蓝轻快地出言否认,被李闵脸上浮现的困惑逗起一抹浅笑,“再贵重的珍宝也只是外物,他不是珍宝。他是我的手掌,是我的眼珠,甚至更重要……比我的命重要。”
  羯族情侣间最浅白的比喻却令李闵浑身一颤,他像被针刺了一般双眼发红,沙哑追问:“那石韬呢?”
  “就像你十四年来一直看到的,”伽蓝定睛望着李闵,叹息道,“我拼命护着自己每一滴血每一块肉,可还是被石韬一口口拆吃入腹;到最后我被困在他的血肉里,成了他的手掌他的眼珠……然后他死了,我也死了。”
  他至今都记得自己如何躺在石韬身下,年少无知地面对石韬火烫的瞳仁、火烫的唇舌、火烫的双手……少年青涩空茫的原野被残忍地燎起,烧得只剩怒与恨。之后是漫长的荒芜,而灼灼的桃花依旧在他面前开得如火如荼;年复一年,心中的焦土总是面对着那一树婆娑芳华,龟裂的沟壑中渐渐滑过春水怎样的脉动,他都记得。
  一直以为自己只是在他眼前身下,再怎样悸动也还是独立完整的一个人,直到生离死别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他的手掌他的眼珠。
  “所幸无论我与石韬如何盘根错节交缠枝叶,我们的血肉之间,总先隔着一层仇恨;所以我还可以将自己从他的血肉中抽出来,哪怕痛得少掉半条命。你见过行尸走肉么?就是痛感麻木之后,只剩下一具期待被血肉重新灌注的空壳子,或者像渴求寄主的一丝游魂,多少带了些自私的邪性……”伽蓝在晕眩中疲惫地闭上眼,眼前便只有浓雾中一身绯衣的红生,“我需要他,但不是简单地替代或填补,而是邀他做我的手掌、眼珠,甚至更多……这过程中的每一步都战战兢兢不动声色,我很用心,这样的用心如果再来一次,我情愿先死。”
  是的,差别就在这里,李闵看着伽蓝脸上毅然决然的表情,若有所思地微笑。
  是人都无法剥离自己的血肉,但从心里吐出一颗珠子却很简单。对他而言,人心就像深海里的蚌,必须先拥有最基本的坚固外壳,才能顺便用富余的精血去养育一颗奢侈的珠子;也多亏先修炼了这层坚硬的外壳,所以即使没了珠子,他还有外壳来保护自己——值得庆幸:“也就是说,你情愿用你的命,来换他的?”
  “对。”伽蓝擦去黏在睫毛上的血,挺直了腰身长跪在李闵面前,“但我不敢死——我答应他不死,因为我们不想独活。可如果今天大王非要取一人性命,请大王恩恤,拿我的命就好。”
  愿同生,不愿共死。不过短短一年、一切根基尚浅,所以他认定——不该同生共死。
  “我不会杀你,我早就说过,”李闵挥挥手,冲伽蓝做了个安抚的手势,“而且你这二十八个响头,我也不会让你白磕——既然你认为二十八个叩拜比不上你的性命,又认为那白虏比你的命值钱,自然这二十八个叩拜是远远不够分量的,这样罢……石虎那二十八个孙子,就用来换这白虏的一条命吧。”
  不——
  冲上喉头的叫喊硬生生卡住,忍得浑身筛糠般战栗,伽蓝绷紧了身子,面色在一瞬间煞白。被捉弄的愤怒、面对血腥惨剧的惊恐,都必须输给自投罗网的无奈,必须输给李闵。这不是两难的选择,伽蓝在心头不断告诫自己,现在孤注一掷是为了他与绯郎,为了他与绯郎,必须忘记来这里的目的,忘记所有的目的。
  “曾经在我看来价值连城的东西,却被你说得不值一钱,太子,你叫我怎能释怀……”李闵惫懒的双目倏然一睁,阴森森盯住伽蓝,“所以被我囚在铜雀台里的那帮石氏余孽,你叩一下头我就杀一个!我数了二十八下,我有没有数错?石虎有二十八个孙子,我有没有数错?!太子,你自轻自贱,就得付出代价——”
  因为他心中的珠子,曾经价值连城。
  伽蓝透过泪水看着阴鸷的李闵,忍不住愤怒地颤声道:“其实你心中早有决定,你将大赵国号易去,就没打算给石氏留任何后路……这样盘弄我有意思么?”
  李闵低头一笑,站起身踢了踢靴子:“其实你知道我已经够仁慈了,对不对?”
  “对,”伽蓝顿了顿,终究还是伏下身子,喑哑的谢恩声似从地底传来,“谢大王不杀之恩。”
  李闵双唇一动,却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多年来习惯了刀头舐血,抛弃妨碍果真比想象得要容易,哪怕他曾经将之视如珍宝——幸好他还有一层坚硬的外壳,幸好还有外壳……
  兵卒离去后东宫恢复了安静,气氛不再压抑,却死灰一般地沉寂。红生冰凉的双手拨开珠帘,看着伏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伽蓝,颤着身子慢慢爬到他身边。
  右手迟疑着伸出,刚触上伽蓝的背,就听他闷声低喃了一句:“我没事。”
  红生手一僵,顿了一会儿,才又用力推了推伽蓝的背——他一定要与他面对面,在这样的时刻。
  伽蓝觉察到了红生的坚持,于是身子动了动,缓缓抬起头与他对视。
  殿中灯树被阴风吹灭了大半,只有几点火苗在灯盏里挣扎着,发出少许光亮。伽蓝茶褐色的眼珠在晦暗的光线中毫无神采,神色木然的脸被斑驳的泪痕血污涂抹着,让红生无端地恨又无奈地怜。他伸手替伽蓝擦了擦面颊,柔声道:“你去吧。”
  伽蓝一怔,少顷又无力地蜷起身子,沙哑的嗓音里拖着心灰意冷的寡淡:“迟了,已经迟了。”
  “不管迟没迟,至少去看一看,也许还可以再做些什么,”红生抱膝坐在他身边,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丝苦笑,“你说过,这是你欠他的。”
  巍峨二十七丈的铜雀台,在暗夜悲风中矗立。楼头巨大的铜雀危出层檐,舒翼若飞,翅下牵出的铜链缀满了宝铎,在风中玎玲作响。铜雀台上的五层楼阁门户洞开,被半扯下的帘帏在黑森森的堂屋里微微晃荡。幼子少年凄厉的哭叫仍在绕梁不歇,刚结束的屠杀散发出浓烈的血腥味,与邺宫上空凝结成团的怨气一样,怎么都无法被寒风稀释。
  在刀戟环伺之中,一名僧人正站在二十八具瘦小的尸身跟前,双手合什,闭着眼喃喃念出往生的经诵。一道身影从庭燎照不见的暗处出现,旁若无人地走进风口浪尖,对着那僧人的背影沉声开口:“你不是来超度他们的,你是来一偿夙愿的。”
  那僧人骤然沉默,半晌后缓缓回头面对来人,嗓音中波澜不兴:“郎君,那么你来又是为何?”
  伽蓝不作答,只是径自走到横陈的尸身前,蹲下身一具一具的察看。
  “郎君……”祖道重看着伽蓝的一举一动,到底是叹了一口气。
  “道重,石氏王孙幼时得养在宫寺里,跟着大和尚学佛,这是从我祖父做天王时就定下的规矩;所以可以说,这些孩子是被你看着长大的,就跟我一样。”伽蓝抬起头,冷漠地凝视着道重。
  “是的。”祖道重沉吟了片刻,终是承认。
  伽蓝扯起一抹冷笑,望着一脸漠然的道重,眼中渐渐浮起一层泪光:“那么现在,你开心么?祖道重?”
  第卌七章 黧·叁
  伽蓝回到太子东宫时,红生已换过药和衣服,正静静躺在床中等他。室内火盆烧得正旺,炉中香料竟换了石虎时御用的集合名香,一室暖香带着浓烈回忆扑面而来,现时爱人的双眼在氤氲的暖雾后黑洞洞地晃……不,是他自己在晃。
  伽蓝倏地一下跪在地上,虚脱后的眩晕使他胸闷欲呕,忍耐的结果是冷汗一层层地往下沥。红生身子探出床屏,看着伽蓝满袖的血污,双目也黯淡无光:“见到了么?”
  “没有……”伽蓝抬头望着红生,嗓音不受控制地哀惶发颤,“我看见二十八具尸体,但是,没有,没有石韬的儿子……”
  红生叹了一口气,疲惫的双眼闭起再睁开,缓缓问道:“你确定没有,那么,你确定石韬的儿子一定在宫里么?”
  伽蓝浑身一震,冷汗潸潸直下,不知所措地低下头喃喃道:“骆先生说那孩子进宫了……他的消息难道是错的?”
  “不会,骆觇国的消息不会错,”红生倒回床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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