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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来说,住大房间,吃大锅饭,可能是另一番情趣,另一种经验。
  但我接受不来。
  那夜,傅于琛诚恳地问我:“承钰,你已看过那地方,你真认为,与我同处会比到那里去更差?”
  我小小的心灵完全被摧毁。
  注定要寄人篱下,就选一个较为理想的环境吧。
  我细声说:“我愿意留下来。”
  过几日,傅于琛办手续成为我正式的监护人。
  母亲也在场,大笔一挥,完全与我脱离关系。
  那日她竭力地打扮过,小腰身的外套,窄裙。
  那套衣裳太小了,绷在身上,现出她的小肚子,她也自觉,老用大大的手袋遮住腹部。经济情形一定不好,没有能力买新衣。
  傅于琛正面也不去看她。
  她甚觉无味,办好事就走了。
  傅于琛带我去喝咖啡。
  商业区繁忙地带的咖啡座上,他遇到不少熟人,过来打招呼的时候,都对我露出好奇的神色。
  我自顾自吃蛋糕,不去理会他们。
  老实说,真的沦落到女童院,还有什么私隐可言,沐俗睡觉都得对着大众做,我已丧失畏羞本能。
  打那个时候起,养成我除死无大碍的脾性,怕得死掉都不露出来,鞠一个躬,说声对不起,又从头来过。
  或者这也是傅于琛与我共同的一点,他亦与我一样,冷如万载玄冰。
  他没有把我介绍给任何人。
  直到一位漂亮的小姐走过来,他叫“于琛,你在本市?”
  “伊利沙伯,”他站起来,“请坐。”
  我听过这个名字,她姓黄,是他的女朋友,他们有很好的交情。
  伊利沙伯是位标致的女子,面孔有股说不出的秀气,眉宇间略为骄傲,但是一笑起来,又被甜美取代,身材高挑,与她男友差不多高,穿得华美讲究。
  我不大认识她们这个年纪的女子,但比较之下,也知道她的姿态比母亲要高级得多了。
  伊利沙伯坐下来,亲切而善意地问:“这位是谁呢?”
  傅于琛说:“是周承钰小姐。”
  “你好。”她说。
  我也说:“你好。”
  她又说:“我们一般发型呢,此刻最流行埃及艳后式。”
  我并不知道她指什么,维持沉默。
  但她是位有教养的女士,并没有与傅于琛作私人谈话,置我不顾,客套几句,她就告辞。
  傅于琛站起来把她送回另一张台子去。
  来来去去,像是一整套仪式,煞是好看。
  当他回来的时候,我比平时更沉默。
  是他先问我:“她可漂亮?”
  “非常美丽,像电影明星。”
  “全城名媛,最好看数她了。”
  忍不住问:“她是你女朋友?”
  “从前是。”
  “发生了什么?”
  “真是难以形容,”他微笑,“你喜欢她?”
  我点点头。
  “记住,真正有气质的淑女,从不玄耀她所拥有的一切,她不告诉人她读过什么书,去过什么地方,有多少件衣裳,买过什么珠宝,因她没有自卑感。”
  日后就明白了。
  说简单点,姿态要大方,切勿似小老鼠偷到油,或是似小捞女找到户头。
  傅于琛自那个时候开始教育我。
  我一直住在他家里,由陈妈照顾我。
  他时时带我出去,总是介绍我为周承钰小姐。
  人们全然不知我与他是什么关系,但日子渐渐过去,他们习惯他身边有这么一个女孩子。
  十二岁的时候,我已长到现在这么高,一年之内缝三次校服,买三次皮鞋,一会儿便嫌小,衣物穿三两个月便不合身,很明显开始发育。
  脾气也格外孤僻,动不动生气,一整天不吃饭,只有傅于琛在本市的时候,我才肯开口说话。
  他常常外出,一去盈月。
  有时我问:“你又要到什么地方去?”
  “我去奥地利史特拉堡。”
  “做生意?”
  “不,去参加花式飞翔比赛。”
  “会不会有危险?”
  “走路也有危险。”
  “我可不可以去?”
  “你要上学。还有,你已经这么大了,带你出去,人家会以为你是我女朋友。”
  我咧嘴笑。
  没有人知道他的女朋友是谁。
  他仍然没有结婚。
  他仍然带我出去,他喜欢我外出时擦点口红。
  陈妈初时很诧异,“小姐,你怎么开始化妆?”后来见惯了,就不再问,这世上原有许多奇人奇事,有什么稀奇。
  口红由他买回来,有两个颜色,一只大红,一只粉红。我不大会用,总是搽得厚厚的,嘴像是哭过之后,肿了出来。
  他还喜欢我穿窄腰身的大圆裙,梳马尾巴,这样打扮起来,照着镜子,自觉似十六七岁少女。
  他买项链给我,说:“戴上就更好看了。”
  傅于琛把我打扮得似公主一样。
  我没有令他失望,开头,我知道有人怀疑我是他的私生女,后来,他们又说我是他的小妹。
  暑假,他把屋子重新装修,真是痛快,完全不留从前的样子。
  私底下,我并没有忘记过去。
  升中学了。
  他为我选了最好的男女校。
  即使穿校服不打扮,即使态度冷淡,也有很多男生愿意与我做朋友。
  他们邀我看电影吃刨冰去图书馆。
  仍不敢伸出友谊之手。
  他们开始把书信卡片夹在我书本里。
  有些还写英文,文法都不十分整齐,但已噱得我开心,用一只盒子,珍藏起来。
  我们知道一个地方,在学校小路上,叫华南冰室,菠萝刨冰才六角一杯,放学偶尔,我也肯与女同学约好,吃上一杯。
  隔壁桌子坐着男生,彼此装着不认识,可是大家都特别注意头发乱了没有,说话对桌是否听见……
  我们已开始知道男女有别。
  甫士卡与邮票在这个阶段已不生效,但我涂口红,她们没有,艳羡之余,风头仍归我。
  女同学也曾说:“你父亲那么年轻那么漂亮。”
  我没有解释。
  母亲又出现一次。
  实在是老了。
  一直笑,假牙没装好,紫色的牙肉与瓷牙间有条黑色的缝,怪不自然。
  她一时没把我认出来。
  她同陈妈说:“怎么可能,似大人一样!”
  她一直埋怨我似大人。
  一看就知道她为何而来。
  她是来借钱的,我可以肯定。
  傅于琛特地回来会她,挡在我面前,怕她有什么不适当的举止。
  他总是为我着想。
  我绕着双手看着母亲,她抬头,大吃一惊。
  “承钰?”她趋向前来。
  我不应她。
  傅于琛站在我身后,问她:“有什么事?”
  她酸溜溜地说:“女儿活脱脱似公主,老妈却无隔夜之粮。”
  傅于琛叹口气,“你要多少?”
  “我同你私下谈。”母亲眼睛往我身上一溜。
  “不必,承钰很明白你的为人。”
  “你把她打扮成妖精一样,是何意思?”
  “这只是一般少女的装扮,我想你误会了。”
  “十二岁算是少女?”母亲又发出那可怕的笑。
  我叹口气,母亲真糊涂,她一直以为侮辱了人,便可勒榨多一点,其实傅于琛很愿意速速打发她。
  “你要多少?”傅于琛又问她。
  “我流离失所。”
  “你打算留下来的话,我可以替你找房子。”
  “于琛,这几年你爬得好快,没有人不知道你的名字。”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不,我不方便留下来。”
  我们松一口气,这位老太太要是真的不走了,三日两头上门来,也够头痛的。
  “于琛,借两万镑给我,我好从头开始。”
  那时候,一英镑兑十六元港市。
  “倩志,你也是受过教育的人,总不能东拼西凑终其一生,即使感情方面不如意,也不须作贱自身,你看你多潦倒。”
  “不用你来教训我。”
  “倩志,大家是同学……”
  “于琛,不要多说,两万镑。”
  “请跟我进书房来。”
  她接过支票,说声谢谢。
  她当然不会还钱,这些债,将来都由我偿还。
  怎么个还法,我如在雾中,一点主意都没有。
  “承钰长大了。”她说。
  “你可以这样说。”
  “看得出你很喜欢她。”
  “很明显的事实。”
  “恐怕不久,你会做一个红色丝绒秋千架子,让她坐上去?”
  他没有回答。“你可以走了。”
  “我要同承钰说几句话。”
  “她不会同你说话。”
  母亲寻出书房来,“承钰,承钰。”
  我抬起头来。
  “承钰,我实在是不得已……”
  “算了。”我声音很平静。
  “承钰,妈妈没有能力——”
  “有一件事你绝对做得到。”
  “说,女儿,告诉我,告诉我。”
  “以后再也不要来。”
  她走了。
  傅于琛点起烟斗,深深地吸,烟草里的霖酒香满一室,我站在他身边。
  过很久,我问:“为什么叫我油瓶?”
  他一呆。
  “油盐酱醋柴米,为什么单叫油瓶?”
  他笑了,“坦白地说,我不知道。”
  “你可有留意她双眼?”我问,“觉不觉得怪?”
  “那是因为瞳孔对光线的反应不灵敏。”
  “怎么一回事?”我知道还有下文。
  “吸毒。”
  我一惊,“为什么?”
  “她不开心。”
  “为着男人对她不好?”
  “承钰,你的问题,叫我真不知该如何回答。”
  “什么是红色丝绒秋千架?”
  他一怔,沉下脸,“后天考试,还不去温习?”
  陈妈在这个时候进来,“小姐的电话。”
  “什么人?”傅于琛问。
  “她的同学。”
  “不会是男同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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