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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傅于琛的财产不见了一半。他们说,他的女朋友开始多而杂。
  那时,寄宿生的问题已不是在房中偷吸香烟那么简单,要不同流合污,要不维持清醒。
  没有与他们混成一堆的原因十分简单,只不过是肤浅地憎恨他们的外貌,男男女女都长满一面孔疱疱,密密麻麻布着脓头,闲时用手指去挤,脏得不像话。有些擦了药,整个下巴褪皮,血淋淋的,令人不敢正视,谁还敢同他们出去玩。
  一次勉强赴约,那个男生搔搔长发,头皮屑雪片似地落在肩膀上,这时才发觉那件芝麻绒大衣原来是纯灰色的,一阵恶心,赶快逃回去。
  一个学期结束,傅于琛亲自来接我走。
  刑期已满。
  足足十一个月呢。
  临走又不舍得了,与同学逐一话别。
  傅于琛后来说,我看到他,一点也不惊异,像是意料中事,知道他迟早会来带我回去。
  但这是不正确的,我不知他会来,近一年来我们不曾通过信,亦不说电话,音讯中断,半夜惊醒,时常不知身在何处,这样的惩罚,对我来说,已是极大的考验。
  每日都不知怎么熬过,朝朝起来,看着鱼肚白天空,都有在灵界边缘的感觉。
  然而时间总是会过去的,他终于出现。
  但我不动声色,我已学得比从前乖巧得多。
  他在教务室出现。
  校长例牌客套并且骄傲地说:“英伦对她有好处,是不是?”
  傅于琛说:“她长高了。”
  其实没有,我已停止长高,看上去比从前高,那是因为瘦了好几公斤。
  当下心中的滋味全不露出来,只是不相干并浮面地微笑,只把他当一个监护人,做得那样好,相信一点破绽都没有,连眼睛都没有出卖我。
  “傅先生,”校长说,“希望她会回来继续升学。”
  “是,我们先到欧洲去兜个圈子才作决定,请把学位替她留着。”
  “一定,一定。”
  他几乎立刻把我带走。
  来的时候,还有一个原因,走的时候,却什么道理都没有,只有我才习惯这样的浪荡生活。
  到食堂去与同学话别,大家吃杯茶。
  傅于琛问:“那个大鼻子长满面疱的男生是谁?”
  我没有回答。
  我无意关注他们,他们每个人都有大鼻子,他们时常说东方人的鼻子太小,不知如何呼吸,而且每个人都生暗疮,我没有在这堆人中找到知己。我们当日乘飞机离开,往欧洲大陆飞去。
  一路上我很少说话,维持缄默。
  以前,沉默表示坏脾气,现在,无论如何,嘴角总透露着微笑的意思,这是同英国人学的。
  在巴黎狄拉贝路的露天咖啡座上,他问我:“你还生气?”
  我吃一惊,心头一震,他不但把我当成人,而且把我当女人。
  我看他一眼。
  这些年来,他都没有老过,简直同化石一样了,自任何角度看去,都呈完美,不论中外的异性,相信都会认为他是个英俊的男人。
  他嘴里并没有提起任何人的名字。
  我想他从此不会再说赵令仪这三个字,过去便是过去。
  我嘴角露出一丝真的微笑,我与他的关系,却是永恒的。
  “没有,”我答,“我怎会生气。”
  “没有最好,陈妈等着你回去。”
  “她好吗?”
  “身体还过得去。”
  “你仍住那里?”
  “是。”
  新房子当然已经转了名字。
  “你的功课仍然很差。”
  “是,始终提不起劲来。”
  他在阳光下看着我,忽然说:“看着你,承钰,真使人老,你整个人是透明的。”
  当时自然不明白,只投过去疑惑的眼光。
  人怎么会透明?又不是隐形人。后来知道了。
  少男少女真是美,完全透明,吸收了光华,然后再反射出来,明亮双目,紧绷皮肤,整个人如罩在雾中,朦朦胧胧,似懂非懂,身体是大人的身体,然而其他一切未臻成熟,有探讨的余地。
  后来是明白了,如光线穿过玻璃。
  傅于琛有些微的激动,要稍后才平静下来。
  我以为他内疚放逐了我一年,不置可否。
  “寄宿生活好吗?”
  我摇摇头,“浴间在走廊尽头,半夜要走三分钟才到,寒风刺骨,年老要是染上风湿,就是那个害的。”
  “可是你也学了不少。”
  “是,学了很多。”谁要这种鬼经验。
  让我做一个最幼稚享福无知天真的人好了。
  嘴里说:“终于学会与人相处,试想想,三个人一间房,不由你拥有自我。”
  “将来出去做事可有用了,坐在大堂里,与同事和睦相处。”
  “坐大堂?”
  “一开始的时候,哪有房间坐?当然是大堂。”
  本来我以为做人挨到十八岁出来找份工作自立已经大功告成,现在看来,差得远哩,心中暗暗吃惊。
  但我不谈这个,“开头室友之间吵得不亦乐乎,后来都吵疲倦了,各自为政。”故意说些闲事。
  “吵什么?”
  “争地盘,只有一张床靠窗,三个人都想霸占它,直到六个月后,其余两个室友调走,才轮到我,刚拥有它,自己也要走了,不知便宜了谁,”我惋惜地说,“辛辛苦苦打天下,得益的是别人,真不是味道。”
  傅于琛叹口气,“听你说,倒与我们的世界差不多。”
  “是吗?一样坏?还以为成人那里好得多。”
  “你没有同人打架吧。”
  “没有,有些华籍女同学学会咏春拳才来,免得吃亏。”
  “父母们是越来越周到了,”他感叹。
  “你有了孩子吗?”
  “没有。现在的妇女,已渐渐不肯生育,也许到你成年这种情形会更显著。”
  太阳渐猛,照进我的眼睛里去,我伸手揉了揉。
  他站起来结帐。
  他始终看到我的需要,体贴我。
  不见得每个男人会这么做。
  记得母亲那时候从天黑做到天亮,从天亮再做到天黑,磨得十指生茧,八点多钟回到家还得双手插在冷水中几十分钟洗碗洗筷……都是因为得不到一点点体贴,这才嫁给惠叔。
  第三章
  整个暑假与傅于琛游遍了法国才走。
  他也难得有这样的假期,穿得极之随便。
  平时的西装领带全收起来,改穿粗布裤绒布衬衫。
  他租了两问房间,走路一前一后,人们仍然把我们当父女。
  到回家的时候,仿佛误会冰释了。
  但是我心底知道,一切很难如前。他们成年人旁骛多,心思杂,天大的事杯酒在手没有搁不下的,但是年轻人会比较斤斤计较。
  我没有忘记那件事,我很清楚自己说过什么做过什么,一点也不觉得自己顽劣可怕,人,总要保护自己。
  陈妈出来,我笑嘻嘻与她拥抱。
  她喜道:“高了,长高了。”
  这才发觉,上了年纪的人不知与小辈说什么好,就以“长高”为话题,相等“你好吗”。
  房间的陈设同以前一样,躺上自己的床,恍若隔世,突然感慨地想,能在这里睡一辈子,也就是福气了。
  并没有急着找学校,但与旧同学联络上,同年龄到底谈得拢。
  都诉说功课如何的紧,苦得不得了。
  有几个还计划去外国念大学,开始在教育署出入打听。
  一日约齐去看电影,本来四五个人,各人又带来一两个朋友,成为一大堆人,票子已售得七七八八,不能成排坐,于是改为喝茶。
  有一个男孩子叫我:“周承钰。”
  我看着他,一点印象都没有,“我们见过吗?”
  他深意地说:“岂止见过。”大家诧异地起哄,取笑我们。
  他比我大几岁,面孔很普通,身体茁壮,实不知是谁。
  旁边有人说:“自己揭晓吧,惠保罗。”
  一提这个惠字,我马上想起来,是惠大,要不就是惠二,奇是奇在面貌与小时候全不一样。
  我冲口而出,“惠叔好吗?”
  “咦,他们真是认识的。”
  “你是老大还是老二?”
  “老二。”
  我点点头,像了,惠大今年已经成年,不会同我们泡。
  我再问:“惠叔好吗?”
  他双手插在口袋里,没有回答。
  见他不肯说,也就算了。
  他大约忘了小时候怎么欺侮我。
  不知谁说的,欺侮人的人,从来不记得,被欺侮的那个,却永志在心。
  在这个时候,我也发觉自己是个记仇的人,不好相与。
  他故意坐在我身边,无头无脑地说:“大不如前了。”
  我要隔一会儿才知道他在说惠叔。
  “他又结了婚,我们一直同舅舅祝”
  他们每人起码要结三次婚才肯罢休,我叹口气。
  “你妈妈呢?”
  “妈妈一直与我们一起,更年期,非常 暴躁。”
  “最要紧的是,一直与我们在一起。”这是衷心话。
  “舅舅的孩子们瞧不起我们,日子并不好过。”
  我微笑,他现在也尝到这滋味了,天网恢恢。
  “你仍住在我们老宅?”
  “那早已不是你们的家。”我不客气地抢白他。
  他气馁地低下头。
  过一会他问:“你母亲也陪着你吧。”
  “嗯。”不想给他知那么多。
  “我们的命运都差不多呢。”
  他视我为知己,这倒颇出乎意料之外。
  “那时我们好恨你,”他低声地说,“以为是你的缘故。”
  “什么是为我的缘故?”
  “房子的事呀,为着你才要搬走。”
  “我也不过是寄人篱下的小孩子。”
  “但是父亲说,那人借款子给他,条件是要他把老宅让出来。”
  我一呆,这倒是新鲜,第一次听见。
  我顾左右而言他,“你好眼力,一下把我认出来。”
  他诧异,“你?像你这样的女孩真是罕见的,你太漂亮了,看一眼就知道是你。”
  这真是先兵后礼。
  “要是长得不漂亮呢?”
  惠保罗颇老实,“那就记不住了。”
  这小子有点意思。
  但是无法勉强喜欢他,或者不是他的错,不过我记得很清楚,因为他们两兄弟出现,导致母亲离开我。
  不是不知道惠叔与母亲分手还有其他的原因,但人总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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