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节阅读8

  生意,经济情形却很过得去,想来也不会亏待你。”
  我静静听着。
  “他们今夜来吃饭,你还有一日时间考虑。”
  我点点头,站起来。
  “到什么地方去?”
  “上学。”
  “今日还上学?”傅于琛十分意外。
  “是,一件管一件,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要旷课。”
  我捧起书包出门。
  坐在车子里才觉得双眼涩倦,经过昨夜思考,我已有了主意。
  一下车,就看见惠保罗与他的朋友拦在我面前。
  这下子敢情好,索性把一口恶气全部出在他们头上。
  “走开走开走开,我没有时间同你们玩。”
  “承钰——”惠保罗缠上来。
  “为什么是我,嘎?”我厌恶地说,“我只见过你三次,干么一副可怜相,像是我抛弃了你?”我转向他的朋友,“还有你,你这个没有姓名的人,也陪着他疯。去去去,我再也没有精力了。”
  惠保罗本人没说什么,他的朋友已经开口:“走吧,她当你似一条狗。”
  惠保罗追问:“承钰,你不是说一切从头开始?”
  “你误会了,我不是指这种关系。”我推开他。
  到课室坐下,只觉一边头隐隐作痛,什么都来得早,包括头痛在内,我苦笑。
  今晚见到母亲便要告诉她决定跟谁。
  不知她会采取什么态度,我用手捧着头,这足以使我少年白头。
  挨到第五节课,司机进来,同我说:“小姐,傅先生已代你告假,现在接你回去。”
  我叹口气,收拾书本离开课室。
  傅于琛沉着脸,在书房中踱步,见到我,简单地说:“她六点钟到。”
  “又提早了。”
  “是”
  “向你示威哩。”我微笑。
  “这是一个很好的教训,切莫得罪女性,”傅于琛无奈地牵动嘴角,“上次我的确有点过分,竟然趁她失意时令她失威,女人太有办法,一下子翻身爬上来,叫敌人吃不消兜着走。”
  “你是她敌人?”
  “为你的缘故,我与她反目成仇,”傅于琛笑,“现在与我争的是女性,或许还有险胜的机会,将来与男人争你,更不知是何局面。”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两人之间的距离起码有十米,我仍然可感觉到他目光中的温柔渐渐融解我。
  啊!他不舍得我。
  而我也不舍得走。
  在这个黄昏,我了解到他在我心中的地位。
  母亲与她的意大利人迟到大半小时。
  这是心理战术,她要叫我们等,越等越心焦,气焰上已经输了,比她矮一大截。
  她的男人非常非常的老,一看之下,吃一大惊,他简直是没有胡须的圣诞公公,雪白的头发,粉红色面皮,个子小小,穿得十分考究,最讨人喜欢的还是他和蔼可亲。
  我从不知道七老八十的公公还这样活泼。
  母亲是操着步伐踏进来的,趾高气扬,神气活现,老意大利在她身后,替她挽着皮大衣,看到我一脸不以为然,居然向我挤挤眼。
  我嗤一声笑起来,积郁去掉三成。
  士别三日,刮目相看,这种形容词是用来描述母亲的,她衣着华丽,手指上戴的钻石像龙眼核那么大,我忽然觉得她似卡通人物,因为根本没有这样的真人。
  大家坐下来,她夸啦啦地用英语称赞我:“……出落得似一个美人儿,基度,你看到没有,我年轻的时候,便同她似一个模子印出来般,看到没有?”
  最悲剧的一点是,母亲说的属实,我记得十分清楚,才十年而已,十年前她还十分娇俏可人,岁月环境对她最最无情。
  我绷紧的脸略为松弛,没有人会相信母亲曾经年轻过,当我老去,像她那种年纪的时候,人们是否也会吃一惊:噫!这是谁,这么大声,这么惊人。
  想到他朝吾体也相同,我默然。
  可怜没有人知道母亲其实并不是那么老。她与意大利人一起时,才四十不到。
  她学会了挥舞双手,做出夸张的动作,格格大笑,伸出尾指去抹眼泪,那时以为她激动过度,后来才知道是泪腺不受控制。
  她很快活,对过去不再后悔,大声说:“我的腰身最细的时候才二十一吋……”
  学校正在用公制与教新数,于是我觉得她落后了。
  她指使陈妈为她做咖啡,这里像一直是她的家,她从来没有离开过。
  我呆呆看着她演出,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傅于琛维持沉默。
  好不容易吃完一顿饭,历时两小时,坐得众人腰酸背痛,最令人佩服的是老意,像是有钢筋撑住似的,若无其事,他又是老番,不能说他靠服食长白山人参,他一直微微笑看着母亲,谁知道,或者他真的爱上她了。
  喝咖啡的时候,话入正题,母亲说:“承钰,意国是个极之有文化有趣味的地方,你会喜欢的。”
  我敷衍他说:“华侨很多吧。”
  “谁理他们,与基度卡斯蒂尼尼来往的都是有勋衔的意大利人,即使那样,我们家里也时常高朋满座,”她自手袋翻出一本相簿,递给我,“这是我们的家,十一间睡房。”
  我接过,并不翻阅,只是说:“或许在暑假,我会来探访你们。”
  傅于琛站起来,“我有一瓶不知年的白兰地,此刻去取来。”
  母亲也问:“化妆间在哪里?”
  这一站起来,小腹更加隆然,她的衣服总是穿小了一号,大抵专挑在下午,肚子空饿时去试身,不肯承认胖。
  会客室只剩我与老意两个人。
  他同我说:“我是基度卡斯蒂尼尼,还没人与我们介绍过。”
  我微笑,“周承钰。”伸出手。
  他吻我的手背。
  “我们可以聊聊吗?”他问。
  “当然。”
  “你不喜欢她,是不是?”他精灵地洞悉一切。
  “你呢,”我问,“你喜欢?那么吵,像只收音机。”
  “正是我需要的,”他眨眨眼,“有时放广播剧,有时放音乐,令我觉得热闹,不感寂寞。”
  我再一次对他另眼相看。
  “他懂得欣赏伴侣的优点,茫视她的缺点。”
  “你还年轻,你现在不明白,”他温柔地说,“倩志是个值得爱惜的女人。”
  “这大概也要等到将来,我才会明白。”
  “她是你母亲,原谅她。”
  我不出声。
  “你不会讨厌我吧?”他询问我。
  冲口而出,“不。”
  “可愿与我们一起生活?”
  我低着头。
  “米兰是个美丽的城市,最好的美术馆,最好的风景,在夏季,空气中充满橙与柠檬的芬芳,处处开着大红花、紫藤、扶桑、吊钟,我们的冰淇淋最可口,你会喜欢的。”
  我微笑,“听上去像首诗。”
  “米兰的确是首诗。”
  我摇摇头,“不,”我说,“请你帮我说服母亲,我不想到米兰去。”
  他略感意外,“可是你在这里,什么名分都没有。”
  我不响。
  “你母亲一有能力便想到来接你,你还生她气?”
  “也不是这样的缘故。”
  “那是为着什么?我保证你会与我合得来。”
  我看着自己的双手。
  此时室外传来母亲与傅于琛的争执声。
  老头的双眼一闪,他试探地问:“你不会是……可是,爱上了傅先生?”
  我感激得想拥吻他,只是看住他微笑。
  “啊,整张脸都红了,耳朵也红了。”他取笑我。
  我愉快地伸手摸自己的脸。
  “你可想清楚了?你母亲下次未必会再来接你。”
  “届时我也己成年,毋需任何人来接。”我续一句。
  “你可能永远失去母亲。”
  “早在七岁我已失去她。”
  老意大利人躺回椅子上,仿佛有点疲倦,叹息—声。
  “请帮我忙,说服母亲,让我留下来。”我恳求。
  “你看上去似一只玉瓶儿,光芒自瓶内透出,人见人爱,看得出傅先生也深爱你。”他的声音低下去,他在思考。
  我急急地说:“为什么你们不早点来?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亲爱的,你在暗示什么?”
  “我们——”
  这时候,母亲与傅于琛已走进会客室,打断我们谈话,两人脸上都有怒意。
  母亲坐下来,高声说:“她尚是未成年少女,不管你们关系如何,我仍有权领回她,再不服,告你诱拐少女!”
  我脸色苍白。
  看样子她决定与傅于琛决一死战,得势不饶人,报他侮辱之仇。
  意大利人拉住她,“什么事怒气冲冲,刚才一大堆中文是什么意思?嫌哪碗菜不好吃,嗯?”
  哄得她作不得声。
  终于她挽起大衣手袋,悻悻说:“我下个月一号走,你不在这个日子之前把承钰送过来,我掀你的底,叫你身败名裂!基度,我们走。”
  意大利人叹口气,向傅于琛道别。
  他特地走到我面前,“安琪儿,很高兴认识你。”
  “我也是。”
  他压低声音,“我会尽量帮你。”
  我大喜过望,“谢谢你。”
  “在我这样的年纪,还能帮人,才是快乐。”
  “基度!”
  他吻我的脸颊,跟着母亲走。
  一切像幕闹剧似的。
  转头看傅于琛,只见他铁青着面孔,一额角都是筋,像蚯蚓似的凸起。
  开头认识他时他没有白发,现在有了。并不像电影里的中年男人,白在鬓脚,他的白发多且杂,使他看上去有一股沧桑。
  我坐下来,沙发座垫上有硬物,低头一看,是母亲给我欣赏的照相簿子。
  卡斯蒂尼尼的房子非常大非常漂亮,像室内装修书籍的示范屋,母亲分别在花园、喷水他、大厅、书房、跳舞厅,甚至是睡房摆着不同的姿势。
  她搽了很浓的粉,还装了假眼睫毛。
  我重重叹口气,我不再认识她。
  这本小小照片簿,后来也成为我藏品之一,她始终没有要回去。
  傅于琛喃喃道:“他起码有八十岁。”
  “只要他对她好。”
  傅于琛解嘲地说:“将来我同你也是这样,人家会说:那男人起码有八十岁,他到底是她什么人?”
  我问:“届时我多大,六十岁?”
  “倩志从什么地方认识这位仁兄?”
  “谁知道。”我也问,“她又如何认得惠叔?”
  傅于琛不回答。
  “你是一定知道的。”
  “我不想说她闲话。”b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