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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了谷中的安石榴酿了椒酒,盛情邀请师傅与我一道对饮。
  有句古话说得非常到位:举杯邀明月,对饮成三人。说的就是酒后失蹄,饮着饮着,就喝出第三个人了。
  师傅不喝酒,他爱喝云兰花茶。每至金秋,师傅会将云兰采下,以淡盐水浸着,泡茶的时候搁进去几瓣,清香韵致。他身上总有浅浅的云兰香,抿唇淡笑之时,幽芳风远,我眼前宛若绽放一袭素云,纷乱迷眼。
  我想,以我的酒量,和我师傅滴酒不沾的资质,事情正在向着圆满一路奔腾不息。
  当夜,酒香四溢,我大约记得师傅执着酒杯朝我浅笑,他杯杯下肚,白晳的面庞分毫不见色变。
  我眼前有乌鸦飞的时候,问道,“师傅,你醉了么?”
  师傅修长的手指拂过桌面,掩在我的杯盏上,声如凉月,“小香,你好像醉了。”
  我说,“我喝酒从来没倒过,我们继续。”
  我眼前师傅和三公的身影重重叠叠之时,我问,“师傅,你有没有听到三公在唱歌?”
  师傅抿唇,手背搁在我额头上,淡道,“小香,夜深了,去睡吧。”
  我抬眸看他,他目光柔和,似是披了一层揉乱的银缎,仿佛能勾人心魄。夜风和煦,师傅以帛带束着的长发被吹起温柔的弧度,好像丝丝麻麻触到我心头上。
  我支着腮问师傅,“有个姑娘自打见你第一面起就爱上了你,将你放在心头上很多很多年,她习惯了看你抿嘴唇笑,习惯了在你身边研墨采茶。她长得还行,可能有点矮。师傅,你会不会一直记得她?”
  我想,这大抵是我这辈子说得最肉麻最深情的一段话。听戏的时候,那些让我抖了再抖的台词都比不过我这段。我先前总以为写戏本子的人很有才,随便一挥墨就文思泉涌,写出来的全是让人心肺俱穿、涕泪交加的段子。
  等到我酣畅淋漓地将这番话说出来的时候,我晓得了,原来“情到深处即成诗”。我也可以称得上是个诗人。
  我望着师傅的眸子,想从中寻到一丝痕迹。他眉宇微微一滞,执起杯盏小抿了一口。
  师傅说:我不记得有这么个姑娘。
  夜色很凉,屋内好像织了一层冰霜。
  我想我是喝多了,耳边一直有“嗡嗡”的声音,所以可能听错了。我本来应当再问一遍师傅,把答案弄明白些。可我突然就没了力气,乏力到心一直向下沉,再也提不起来。索性一头栽倒在桌上,可能次日早上醒来的时候,我会发现不过做了场梦。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合衣躺在榻上,脸上的面皮也摘下放在桌上。我撑着脑袋思索了好半天,觉得大体是我和师傅深情告白之后,我就醉得不省人事了。他的那个答案,其实是个梦魇,对,就是个梦魇。
  而我本来要趁酒醉躺倒在师傅怀中、与他你侬我侬的想法,也就只是个想法而已,再没机会实践。
  尔后,我仔细回想了这件事,经验教训有二:其一,酒不醉人人自醉说的就是我,我千杯不倒,却独独醉在师傅清浅的眸中;其二,酒后失蹄,说得都是那些情投意合,有酒没酒都会失蹄的男男女女。
  被人用筷子一计敲在额头上,我回神看向楼西月,他偏头淡淡地瞧着我,“你在想谁?”
  我端起桌上的椒酒,一饮而尽,“想我的心上人。”
  楼西月眉头倏地一皱,手上一滞。
  纪九问道,“七公子,你怎么了?”
  他旋即舒展眉眼,摆手笑道,“刚被鱼刺卡了。”
  他瞥了我一眼,转过头去与张通说话,“你方才说认识楼昭?”
  张通笑着替他斟酒,“楼参军用兵如神,当时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他与大将军形同兄弟,战场上替将军挡了一刀,是条热血汉子。”
  楼西月沉吟片刻,问道,“晋将军彼时在与东土一战中阵亡,你可知此战?”
  张通晃了晃杯子,扬首饮酒,扯了扯嘴角,“怎么会不知道?我张通就是因为此战被贬来崖州。”
  楼西月抬眸,“哦?”
  张通已有醉意,眼中沉痛,“此战惨败,大将军被东土乱贼割下首级,悬城示众三日。圣上不满,龙颜大怒,数十人涉罪其中。”
  他说着,五指收紧,重重地锤于桌上,恨道,“晋将军铁血丹心,却被奸臣所害,东土这帮蛮夷,总有一日,我大离会踏平那片荒蛮之地,将此血仇还之以身!”
  楼西月与他对酌,“之后,楼昭去了何处?”
  张通脸面涨红,有些激动,“圣上念及他是个人才,想留住他。但楼参军执意请辞,尔后没了踪影。楼参军是大将军两肋插刀的兄弟。将军被困在东土汶水之时,楼参军带了一拨弟兄拼死杀进去,以一敌百,打得好不惨烈。”
  尔后张通索性抱起酒坛子,仰首直灌,喝到烂醉如泥,他仍不时喊道,“晋将军是我张通这辈子最佩服的人。我恨不能为将军你手刃仇人。我、没用……对不起将军……”
  雁门郡一战,我略有耳闻。只知道离国与东土兵刃相接,数万人马丧生此地,尸陈遍野,血染雁门郡,晋朗大将军的头颅被挂于雁门,鲜血淋漓,尔后离军军心大乱,失了阵脚,铩羽而归。
  晋朗,是离国颇为显赫的一员战神,三箭定北疆,长歌平汉乱。沙场领兵,挥斥方酋十余载。百姓有道,晋朗手执长刀,所到之处,再无活物。漫天风沙,大漠长烟,“晋”字军旗朔风咆哮,晋朗写下了多少传奇。
  我对楼西月道,“我听说晋朗后背上有五十三道疤痕,全是被人砍的,且刀刀入骨,不晓得是不是真的。”
  楼西月喝着酒,撑着脑袋打量我。
  我对这个传说中的英雄肃然起敬,“我还听说,晋朗在北疆胜了以后,活坑了四万余战俘,简直就是只洪水猛兽啊。”
  楼西月饶有兴味地瞧着我,“你继续。”
  我说,“他有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比方说他的头被挂在雁门之时,有一天忽然睁圆了眼,眼角流下血来。还有晋朗食人肉,在军中将战俘烹了吃。”
  我压低了声音,肃穆道,“他,尤其喜欢吃人的舌头……”
  “唰——”纪九摹然起身,冷着声音道,“七公子,时辰不早了,我先睡了。”迈步离开。
  楼西月望了望一旁不省人事的张通,说,“酒还剩下不多,咱俩喝?”
  我说,“好啊。”
  我继续同他讲晋朗的故事。
  楼西月耐心地听我说完,笑道,“这些传说你都从哪听来的?”
  我说了许多,口渴不已,端了酒杯喝下去,喉间一片火辣之感,畅快非常。我挽了袖子与楼西月道,“最主要的是,晋朗没老婆。”
  他说,“这你也知道?”
  我点头,“虽然没老婆,我听说他有私生子。也有人说晋朗之死与皇后有关,说圣上巴不得他早早的挂了,要不然头上绿油油的。”
  说完,我再嘱咐了一句,“这里山高皇帝远的,我偷偷地和你说,你不要外传。”
  我打算继续说,楼西月轻咳了一声,“小香,今天先这样吧。”
  他端起碗,开始默默地夹菜吃饭。
  我说,“楼西月。”
  他吃着东西,吭了一声,“嗯。”
  我真挚地与他道,“我仔细想了想,事情会不会是这样:晋朗与皇后有染,圣上想将他置于死地,派他征战东土,你三叔本来是圣上置于晋朗身边的棋子,但这期间晋朗与你三叔情深意重,你三叔再不愿为圣上卖命,他想为了晋朗博一把……”
  我话还没说完,楼西月手上顿住,抚着心口开始咳,执着酒杯喝了几口,好像是被噎着了。
  顺足了气,他搁下碗筷,淡淡地将我望着。
  楼西月食不下咽的样子让我顿时觉得神清气爽、经脉通畅,我于是向他咧嘴笑了笑,端起碗,开始默默地夹菜吃饭。
  正文 [二〇]古道边(一)
  我坐在屋前,托腮远观东方海上日出,霞光万丈,迎地而起,海面上波光泛泛,好像一袭碧蓝绸缎。8 9 文学网
  “你怎么起这么早?”楼西月着一袭缎白上绣斧纹的锦袍,笑吟吟地坐在我旁边。
  我怔忡地看着他,一袭素衣像我师傅。
  他用扇子在我额上敲了一下,“你又走神了?我就在眼前,也不知道珍惜,总想着天边人。”楼西月抚着心口,语带酸意,煞有介事地说着。
  我别过脸,说,“楼西月,你真矫情。”
  楼西月手肘撞了我一下,道,“小香,你看那边,金色的海鸟。”
  我回头,却不知楼西月怎么就离我这样近了,额头堪堪撞在他唇上。
  我深深地剜了他一眼,说,“你故意的?”
  他手指抚在唇上摩挲,微眯着眼睛瞧了瞧我,正经道,“你才是故意的。”
  我说,“鸟呢,你说的海鸟呢?”
  楼西月扬起长眉,惋惜道,“早飞走了。人都道凤凰涅磐之后,会堕入东海。我刚刚见着天边忽然大亮,尔后有只金翅大鸟盘旋,不知道是不是凤凰?”
  我说,“真的?”
  他轻笑,“真的,昨日我下到浅海里,还瞧着一段龙尾,上有乌青色的龙鳞。”
  我奇道,“然后呢?你摸到了没?是真的龙?”
  楼西月扶着下巴,悠悠道,“没有。有个姑娘跌下来,踢了几脚,把那小青龙踢飞了。”言毕,他展开扇子开始笑。
  我疑惑地看着楼西月,他庄重地点了点头。
  我正在默默地回想昨日是否真的飞腿将传说中的镇国之宝踢开,纪九陡然出现在我们身后,出声道,“七公子,东土的商队来了。”
  眼下离国和东土暂时息战,偶有商队将粗盐、马匹、茶叶、丝绸一类的土物私贩到东土,趁机捞上一把。
  和商队一起,路线比较熟悉,对于东土的风俗人情也更有了解。
  我跟着楼西月走到古道边,有一队人马,为首的一个年轻人骑在一匹汗血宝马上,穿着藏蓝色衣袍,上绣格状花纹,脚蹬黑色毛靴,白皮肤、琥珀色的眼眸,腰配一角弯刀,刀鞘上嵌着彩色宝石,容貌俊美。
  他正在让商队的人将崖州当地的椒酒装上马车,楼西月上前去与他交谈。
  我与纪九站在远处,那年轻人起先摇头拒绝,他皱着眉头向我们这边望了望,尔后稍一怔忡,淡眸璀璨,径直翻身下马,走到我跟前,弯腰作了个礼,用有些生涩的离国口音对我笑道,“我是子夏,你叫什么?”
  我说,“齐香。”
  子夏笑,他从脖间摘下一只项圈,上坠一抹弯月,走上前兀自戴在我脖子上,“这是我送你的礼物。齐香,你嫁人了吗?”
  我不明所已,立在原处愣住。
  “她有心上人了。”楼西月不动声色地摇着扇子走过来,我感觉脖颈上一松,那只项圈不知何时已经落在楼西月手中。他将项圈还给子夏,依旧噙笑,只是话语中略有冰凉。
  子夏琥珀色的眼眸清澈非常,他豁然一笑,“那就是还没嫁人。”他抱着胳膊,歪着头看着我,却好像是对楼西月说,“我答应带你们去薛国。”
  子夏指着我,“但是,我要齐香和我共骑一匹马。”
  楼西月说,“不行。”
  子夏看向他,不解,“你是她什么人?你为什么替她说不行?”
  楼西月淡淡地看着子夏,指尖敲在扇柄上,“我说不行就是不行。”接着,他吩咐纪九道,“备上马和图纸,我们自己走。”
  我往楼西月身边挪一挪,小声道,“你不是和我说东土男人好男人么?这个人难道看上我了?”
  他瞥了我一眼,淡道,“这个东土男人不是典型,可能眼神不好。”
  我闻言一抖。
  子夏思考了片刻,道,“好,我带你们去。”
  他走到我跟前,一字一顿说,“齐香,我会带你去骊山洗温泉。”
  我再抖。
  接着,子夏扬臂招呼了队中其他人,动马启程。
  楼西月一把将我拎在他的马背上,自己一跃上马,骑在我身后。
  我说,“其实我自己有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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