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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傅垂目注視琴弦,溫言道,“小香,怎麼了?”
我望著他,輕聲問:“師傅,你記不記得原先在揚州見過我?”
師傅抬眸看了看我,說,“記得。”
“你記得紫莫嗎?”
師傅默了良久,啟口道,“記得。”
我說,“那你記得我喜歡你嗎?”
師傅眉宇劃過一道波瀾,看著我,眼眸幽深如海。
我說,“師傅你不知道吧,其實我喜歡你很久了。真的是、很久了……”
我曾經想過如果有一天我修成正果,一定要將我暗戀師傅多年來的心路歷程說給他听,我會說:初見你的時候,你著一襲絳紫色嵌金錦袍,暗花織了鶴羽,一針一線我都記得那樣清楚;我還想說:師傅你笑起來的樣子啊,真是讓人分神。
我會說:不論你是安辰還是我師傅,我都喜歡你。
我可能還會說:你看,我喜歡你這樣久。五年啊,一個女人有多少個五年啊,我是楷模,我是典範,我就是孟姜女精神的傳承者。
眼下可能真的不是把話說破的好時辰,以至于這些想說的話,一句也說不出來。
師傅沒有說話,只靜靜地將我望著。
屋中很安靜,我听見花草苑里綻放的九里香婀娜搖曳的聲音,再一瓣瓣剝落下來,碎在風里,灑了一地的落英。
我輕聲道,“哎呀,不小心將茶給灑了。”
蹲下身去拾茶壺,將頭埋低了些,指尖劃過碎片,像是割在我心頭。
一雙冰涼的手捉住我的手指,師傅俯身瞧了瞧指尖,斂眸低眉。
我微微一怔,抬眼望見他的側臉,眼角眉梢都那樣好看,清淡得不染一絲煙塵,仿佛即便伸手過去,也踫觸不到。
“外頭有人尋你,說是鹿帝澗來問診的。”
我回頭,看見三公踱在屋門前,攏著袖口,朝師傅傳了句話。
師傅淡淡地應了一聲,“我就過去。”
他正身拂了拂衣衫,在屋中執了藥匣往外走。走前留了句話,“這趟出診要些時日,轉心蓮開的時候我會回來。”
不知道這話,是留給三公,還是我。
谷中只剩下我同三公兩個人。
三月拈香,竹林里的青筍破土而出,瀟香竹又添了一圈竹節。
我坐在石桌邊,抱著小九順了順毛。
天晴,晚陽在茶盞里浸成一輪紅日。
掐指一算,去年初春,樓西月入谷拜師;依稀能記著他意氣風發的模樣,和他手中那柄扇子,不察流光偷換,如此便過了一年之久。
樓西月再未回谷。
在他師承我門下的一年時光里,我著實沒騰出空來教過他什麼,想來他也對我深深地絕望,再不抱任何希望。于是我好不容易收來的弟子,從圈養一步步走向了放養。
這樣也好,若是他與齊笑成親,他便是我妹夫,隔著師徒的輩分,委實很復雜。
三公日復一日地惆悵起來,兩條白眉毛鎖在一塊,總是負手在谷里繞圈圈。
我揣測,他可能得了久別重逢憂郁癥,于是鄭重地替他把了把脈,關切道,“三公,你愁什麼?”
三公瞥了我一眼,嘆了一聲,“你還年輕。”
我說,“啊?”
三公說,“我已經老了。”
我不明就已,“啊啊?”
三公說,“人生朝露啊,歲不與我。”
我想了良久,茫然地望著三公,“啊啊啊?”
我打掃師傅屋子的時候,見著那把木琴。
細細一打量,琴額上刻的是個“紫”,琴尾上刻的是個“辰”,嵌在烏木里,沉澱了這麼多年,伸手拂過去,有深深地幾道刻痕,硌得指腹生生地疼。
日落西山,日出東曉。
師傅許是掐著日子算的,轉心蓮開花的那一日,他終是回來了。
我只在師傅的手扎上見著過這種花,卻不想這稀世珍寶長得這樣普通,花開兩瓣,湛藍得像要落下雨來。
師傅采了花配藥,我在一旁拿了石臼替他搗藥。
紅爐上醅了只小鍋,里頭炖了根烏靈參。
窗外有風拂了竹林的沙沙聲響,劃開春池一圈漣漪。
師傅趁間隙里,端了茶喝了一口,再執筆將配藥記下來。
他抬首問了一聲,“小香,你近日里身子可好,藥吃了麼?”
我微怔,朝爐下添了點柴,點頭道,“都吃了。”
師傅擱筆,起身將轉心蓮添進藥爐里,看著我,漆黑的眼眸深不見底,他沉聲道,“你沒吃。”
我心中一曬,因得師傅配的十葉睫藥效甚大,回回吃了,我便要頭昏上一天一夜不得清明,發一身冷汗,身子黏膩,實在難受得緊。
我先前不過是替師傅將藥試了一試,本無大礙,便偷懶將十葉睫擱到一旁。
我含糊道,“我身子骨挺好。想著病好了就不用吃了。”
師傅垂目看著爐中,道,“你不要以為可以含糊過去。你一個行醫之人,自己的身子都料理不好,怎的能替旁人醫治?”
他口氣雖淡,卻肅然得緊。在師傅身旁這許多年,也未見他這樣同我說過話,內里好像醞了些不悅。
我被定在原處,只得訥訥道,“那我晚些再續藥。”
次日一大早,師傅同我和三公往西山的冰窯去,當真讓我大開眼界了一番。
桃木遮掩下,露出來一方窯口。
我跟著師傅往里走,只見這窯洞內四壁皆冰,或有垂下來幾株冰柱。寒氣裊裊,好像撐開來一面紗帳,將冰窯罩了迷迷蒙蒙一層。
窯洞甚深,走了半盞茶時間,我漸覺得體力不支,是眩目之感,四肢百骸也凍得厲害,涼意絲絲侵入骨髓。
腳下一滑,一個踉蹌便要跌倒,師傅轉身扶住我,微微皺眉,“要緊麼?”
我撐著靈台晃了晃腦袋,“我很好。”
師傅指尖搭在我手腕跳了跳,眸色漸凝,“窯里頭有一處暖玉潭,你隨我過來。這往後四十九天里,每日在這潭中浸半個時辰。”
果不其然,這冰窯內竟是冰火兩重天。窯洞深處,有一處冰榻,上頭橫躺了個瞌眼玉面的姑娘。她肌膚很白,發如鴉羽,丹唇蛾眉,看那模樣依舊年芳十八,身上那件衣衫與我往常所見的離國姑娘大不相同,寬袍大袖,腰封上綴著一束紫色流甦。
我望了望三公他老婆,再望了望三公。
君生我已老,不曉得三娘醒來的時候,看著鬢間霜白的三公,是喜還是憂。
我漸漸明白了三公前些日子的焦躁,他許是也不知道如何面對他心頭的姑娘依舊年輕得像朵花,自己卻遍布了歲月的蹉跎。
冰榻旁邊有一處深潭,放著幽幽的藍光,像是秋日里落下來的月暉。我走近了些,蹲下來以手試了試,潭水有脈脈暖意,倒是舒服得緊。
潭邊有個支架,上頭掛了兩件素色的布衫,好像是師傅的衣裳。
我腦中一個機靈,突然閃過一個念想,支唔著問師傅,“師傅,你、你來這里浸過暖玉潭?”
師傅淡道,“先前毒發的時候,來過。”
我跳了一腳,憂愁道,“不是吧。”
師傅抬眼問,“嗯?”
我說,“萬一三娘中途醒來一回,那看到師傅寬了衣裳沐浴……”
三公咳了幾聲。
師傅別開臉去,“……沒寬衣裳。”
師傅給三娘診了脈,再解了她的穴道,將解藥給她服下去;三公便背著三娘出洞了。
我依師傅的吩咐,合衣浸在暖玉潭中趨寒。
煙霧繚繞,不曉得泡了多長時辰,有些懨懨,趴在潭邊的石階睡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竟是三日之後。
三公說師傅將我自冰窯里抱出來的時候,我已經浸了小半日,手背上的皮膚都皺了起來。
我問他:“師傅人呢?”
三公說:“兩夜沒睡,許是在補眠。”
我朝四周里望了望,“那我三娘呢?”
三公怔忡了會,說,“走了。”
我驚訝地瞧著三公,“嚇走了?”
三公沒說話,起身弓著腰再踱到西山高地上坐看夕陽紅。
一襲殘陽鋪了下來,暈開谷里一角妖嬈。
我猜測,三娘可能醒來之後,見著三公的模樣與數十年前風神俊朗的公子哥相差甚遠,心中愛戀幻滅成灰,于是捂著臉奔出了谷。
說實話,讓一個年僅十八的姑娘泰然地接受“我眼楮一閉、一睜,老公成了老爺爺”這一事實,簡直就如同讓大風淡定地接受自己未來的老婆走粗獷路線一樣,是項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或許那時候,三公問林屹要面皮,就是為了以防這種悲劇的發生。
時間是把殺豬刀,將三公的夕陽忘年戀扼殺在搖籃里。
我擔心三公身受重創,自此對紅塵失了念想,就撿了許多戲本子拉了凳子與他道那些美好的愛情故事。
偶爾三公會應個一聲半句,我將他的吭吭拼湊起來,還原了三娘與他短暫的相逢場景。
大抵是:三娘醒的時候,三公並未與她道明事情的原委,只說替她解了毒;三娘攏了鬢發,含著笑,與他客客氣氣道,“老人家,謝謝你。”
她臨出谷的時候,與三公打听道,“你知不知道我相公周郎,在哪里?”
三公默而不答,倚著門看著那個貌美的姑娘走過他的窗前。
谷風好像在低鳴,三公屋前的鳳凰花依舊嬌艷似血。
那個扎青花頭巾的姑娘,沒有認出他來。
我看見三公額間的皺紋一點一點陷下去。
我問他,“三公,你怕老麼?”
三公瞌上眼楮,低聲應道,“不怕。”
天幕一寸一寸被煙霞吞噬,再暗成血色。
良久,三公吭了一聲,“怕。”
[四三]镜中花(一)
天晴雲淡,裊裊秋風木葉下。
將將在暖玉潭中浸了些時辰,身子微燙,走在谷里清爽了不少。
由是說愛情是把雙刃劍,我彼時替師傅配解藥的時候,心中充滿了濃濃愛意和期盼,深以為“醫好師傅”和“師傅就會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