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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尚早,寺中人影稀落,朝霞襯著高塔東邊檐角一寸一寸露出來。
  山中蒙了層薄薄晨霧,秋風忽至,寺塔檐角銅鈴輕響,繚繞了一圈古樸悠然。
  我端著手在一旁看著何依依,她已經跪在這里近一個時辰了。
  塔中誦經木魚聲若有若無,唱得我頭暈。
  我想著在佛祖面前不得失禮,于是合了掌向何依依微微施了個禮,低聲提醒她道,“夫人,時辰已久。”
  再過了些時候,何依依方施然起身,將焚香插在香爐中,伏地磕頭虔誠地拜了三拜。
  她抬眸望著佛祖,良久,道了一句,“齊姑娘相信冥冥之中自有定數麼?”
  我問道,“夫人指的是緣分?”
  何依依拂了拂裙角,“安寧寺很靈,我十三歲的時候在這里上過香,向佛祖求了段姻緣。當日,便真的顯靈了。”
  我想她說的應當是樓君言,不免有些詫異,因為听何葉道他二人成親將將兩年,若是十三歲她便遇上了樓君言,婚前曖昧足足持續了六、七年,真是件讓人心焦的事。
  何依依輕聲再道,“不知道齊姑娘有沒有心上人,有沒有為他拼盡了氣力什麼都不要過?”
  我怔了良久,“有。”
  她彎彎唇角,兩側的梨渦綻開來,“我也有。”
  我倆在寺中用齋飯。
  我啃了口饅頭,與何依依道,“夫人這回是讓我替扶公子看病?”
  她微微點頭,“他啞了,我想請齊姑娘替我瞧瞧能否醫好。”
  我問道,“夫人也愛听扶公子的戲?所以疼惜他沒了嗓子?”
  何依依眉間似有倦色,她斂眸嘆了口氣,“是有些可惜……”
  我說,“總是見著他妝面示人,不知道素面是什麼模樣。”
  何依依輕輕柔柔地道了一聲,“扶易,他模樣生得很好。”
  離開安寧寺之時,何依依回首將這高塔望了望,似是自言自語,“七年前在佛祖面前請了願,遲遲未返還願。佛祖怕是動了怒,將這一筆姻緣打散開來。此番請求佛祖寬恕……”
  聲音逐漸低了下去,微不可察的一聲嘆,何依依與我一道上了馬車。
  車轤輾過泥地,天色已經暗了下來。
  外頭下了雨,走了半盞茶的時間,便听到車夫道,“夫人,雨下得大,泥地絆得很,馬走不動了。”
  我挽了車簾,外頭黑漆漆一片,雨勢滂沱,還伴著幾聲驚雷。
  何依依關照車夫道,“那就停下,等雨小些再走。”
  我們在馬車內等了半個時辰,雨分毫沒有停的征兆。
  有些聊賴,我倚在軟椅里,隨口問道,“夫人最愛听扶公子的哪出戲?”
  雨聲淅瀝,她好像遲疑了一番,再道了一聲,“霸王別姬吧。”
  外頭的烏雲將月色掩得一絲不漏,車內昏昏暗暗,我只能看見何依依的側臉輪廓,她唇邊溢出來一支囈囈呀呀的調子,聲音很輕。
  我依稀辨得,這好像是戲中虞姬的唱調。
  戲中的唱調遠不如民謠來得朗朗上口,我彼時捏著嗓子態度端正地想學習一番,結果以嚇走一堆鳥雀告終。
  我听牆角的時候,听到戲班子里的老人教導新人:唱戲講究的是兩個字——入戲。
  鑼鼓一敲,戲子化著妝面、穿著彩服,並步上台,甩一方水袖,舞一朵劍花,眉目間皆是山水,唱詞中皆是長情。
  每一出戲唱得都那樣肝腸寸斷,不曉得是戲子太入戲,還是戲子太多情。
  不知怎的,我有些悲戚,扒著木格窗看外頭無邊無際的暗沉,什麼也沒有。
  雨斜織成錦,我在想:我是不是無處可去了?
  這個問題其實早就該考慮了,只是我這個人十分地不能面對現實,自我寬慰的能力爐火炖青。但眼下景色這般荒涼,讓我不由地要思考一些傷感的話題來應應景。
  我一直不願意承認的是,藥王谷好像混不下去了。
  可是這麼偌大一個世界,我除了藥王谷還能去哪里?
  窗外好像有燈光,遠遠望過去,融在雨水里,模糊得暈開來。
  車夫對何依依道,“夫人,前面好像有人,難不成遇上山賊?”
  何依依思索了片刻,“我們下車,在樹後頭躲過去。”
  我們匿在樹下,一聲不吭。雨水將衣衫浸得濕透,我側頭看著何依依,她神色依舊鎮定,烏發貼在額間,與我低聲道,“別怕。”
  何依依比往常大戶人家的小姐要淡然許多,似是見慣了風雨飄搖。
  燈火越來越近,有人高叫道,“公子,這里有夫人的馬車。”
  朦朧一片煙雨中,樓君言撐了把油傘,一手提了燈籠,走到車邊探了探。
  他沉著聲問道,“里面怎麼沒人?”
  他說話的間隙,我們已經從樹後頭走了出來。
  何依依道,“原來以為遇上山賊,便想著在樹後躲過……”
  話語未完,燈籠應聲落在地上,雨水漫過燈籠紙將燈火湮滅。
  樓君言騰出一只手兀自將她攬在懷中,旁若無人地以指梳過何依依的濕發,他展顏低聲道,“別怕。”
  何依依身子一僵,淡道,“我不怕。”
  樓君言解了外袍裹住她,“我們回家吧。”神色溫柔,像是呵護剛過門的小娘子。
  透著燈光,我看見樓君言的黑靴沾滿泥土,他方才似是走得很心急。
  回到宅中,我煎了服祛寒的藥端去何依依屋中。
  門半掩,內里傳來何依依的聲音,“五郎不必對我這樣好,我已經入了門,橫豎都是你的人,何家早也敗落了,不是都合了你的心意麼?”
  昏黃燭光下,樓君言一襲月白衣衫立在何依依身後,她坐在妝台前,銅鏡中映著那幅雅致的面容。樓君言執了木梳理著她的長發,輕頓了頓,唇邊漾了淺笑,微微俯下身,扶著她的肩道,“何依依,你有沒有想過,若我只是想將你爹撂倒,作何要煞費苦心地將你娶進門?”
  何依依往一旁側了側,與他拉開了些距離,她沒有回頭,平靜如常,“我想過。”
  樓君言低聲道,“哦?說來听听。”
  她抓了胸前一縷頭發,細細地梳起來,“沒想明白。或許你看著我,便想起自己做的那些壞事,就滿意了?”
  樓君言松開手,望著銅鏡中的何依依,修長的手指順著她的面頰滑下來,“你怎麼不想想,或許我就是想娶你呢?”他與她貼得很近,乍看上去,像是情人纏綿的姿態。
  外頭依舊秋雨霏霏,窗子被風吹開,極突兀地“嚓嚓”一聲。
  何依依回首看著樓君言,“我也想。你能不能告訴我,你說要娶我,為何要將我爹娘推入牢獄?為何要要挾我說,如果我不嫁你,家中上上下下數十口人便要流徙荒地?”
  樓君言望著何依依,看她的神色盈了滿眼的溫柔。
  任誰都能看出來他喜歡她,我雖不曉這之間有什麼糾葛,卻也覺得何依依太慢熱。
  女人都是很矛盾,喜歡旁敲側擊地問男人:你到底愛不愛我?愛不愛愛不愛?
  男人回說:我愛你。
  女人會繼續說:哪里愛?愛哪里?九轉十八彎之後,再回過頭來問:你到底愛不愛我愛不愛嘛?
  顯然樓君言不懂女人心,他看了何依依半晌,道,“我是生意人,這場買賣我以為,很值。”
  他唇角抿出淡淡的笑意,“何依依,彼時你說保全了何府上下,你就一心一意待我,那你的心呢?”樓君言輕攬著她,眼角微眯,攢了一絲涼意,徐徐道,“你的一心一意在哪里?”
  他吻住她的耳垂,一手撫上她的心口,“還是說,這里已經有其他人了?”
  樓君言順著她的脖頸吻了下去,夜色繢綣,迷醉了屋內的燭火。
  這樣我的境地就很兩難了。一方面顯然屋內熱血沸騰,我的祛寒藥無用武之地,這樣我就失去了一直杵在屋前的借口;一方面他倆在里屋親熱,卻也不將門掩實了,萬一讓別個人看到,委實不太妥當。
  我好不容易從兩難的境地自拔出來,打算為這二人守門。
  但事情發展地太迅速,他二人離開了妝台,輾轉到了榻上,暖帳薄紗,人影交疊,十分地縹緲,縹緲到從我的角度看過去,除了一角煙紗,什麼都看不到。
  我扼腕心痛了一陣,手中藥湯已經涼了;遂返身回屋。
  三日之後,樓君言要往揚州辦事,給衙門捐十萬銀兩用以修繕東岳廟,此舉不過是用來與官衙搞好關系,互通有無。
  樓君言是個徹頭徹尾的生意人,每一筆帳都在心頭算得清清楚楚。
  听樓宅的下人道,彼時何依依當了樓君言千金贈給她的釵頭鳳,給了東岳廟原先的戲班子。樓君言知道此事之後,勃然大怒,七日未見何依依,只在她屋前道了一句:這輩子,別想讓我幫他們。
  但眼下時勢輪轉,生意人當真是只做不賠本的買賣。
  抵達揚州,因得何依依許久未回娘家,我們便宿在何府。
  我在揚州混的時候,何府還是首屈一指的大戶人家,氣派很足,家丁很有素養,簡直就是我心目中最理想的有錢人,如果他家的圍牆再矮那麼點,就完美了。
  一晃五年,何府已經沒落了許多,依舊是朱門大院,卻少了些人煙,院中水塘里,荷葉開敗,徒留了一池泥濘。
  何依依走至水塘邊,輕聲道了一句,“都枯了。”
  她抬眸看著正堂前的牌匾,上頭蒙了灰,且朱漆剝落得很厲害,我大抵能瞧出來一個“何”字。
  她對何葉道,“好像有七年沒回來了,是吧?”
  何葉點頭應道,“夫人,進屋看看吧。”
  她倆進屋之後,樓君言不疾不徐地吩咐下人道,“將這方池子蓄滿水。”
  [四五]镜中花(三)
  在何府落榻下來,樓君言應揚州刺史之邀攜何依依赴宴。
  何依依臨走前與我道,“齊姑娘,今日夜里,倚紅樓有一出戲。你若是得了空,便去听听吧。”
  “夫人想去听麼?”未听得腳步聲,便見樓君言邁步進來,笑吟吟地看著何依依。
  何依依垂眸淡道,“我就不去了,今日還要赴宴。”
  何依依話里的意思是,扶易晚上在倚紅樓。
  樓君言話里的意思是,何依依你晚上要不要去見扶易?
  這兩個人說話實在是百轉千回,以為掩飾了一下對方都听不懂,但掩飾得不夠深導致大家都听懂了,接著又為了不讓對方知道自己听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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