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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秧再对笛子说那样的话。
  秧秧不屑地撇撇嘴,小声地说:“胆小鬼!”
  那时父母也加紧了对笛子和秧秧的看管,她们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没能去铁道边摘花,也没去江边看就这样流着的江水。
  秧秧就拉着笛子很神秘地说:“其实章一牧是丢不了的,他有标志,他的耳朵旁边长了小耳朵,不管走到哪里,他父母都能认出他来。笛子,你也是的,因为你的这颗痣,这是颗泪痣,你爱哭,而且不管你走到哪里,变成什么样了,看到这颗痣,爸爸妈妈还有我,就知道这是你呢!”
  笛子就看镜子里秧秧指着的那点小小的浅褐的颜色,心里有了一些坚决的安全感。
  但没有太久的时间,那件事就淡了。笛子和秧秧,依旧像往常一样生活着。
  一个大事件很快被时间冲淡,那是一个善于忘记的年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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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玫瑰花精(八)
  深夜,困顿如潮水般来临,思维进入一片无知的茫然,并且,就这样沉了下去……
  一阵低低的呼喊和猛烈地摇晃,把她从那飘忽的深渊拉了上来。
  循着那黑暗的路回来,她撑开沉重的眼皮,看见秧秧跪在自己的面前,因为距离太近,秧秧的脸看起来有些变形,眼睛失真的大,并且闪烁着兴奋的光,像一双从黑暗中探出来的猫的眼睛,死死盯着她感兴趣的猎物。秧秧一头浓厚的黑发凌乱得像一堆茂密的海藻,积压在她的脑上和后背。她肩头就这样前倾着,专注地看着笛子,带着期待和兴奋的神情。
  笛子拿手虚晃了一下,模糊地说:“我要睡觉!”就继续朝着那个自己喜欢的深渊陷下去。
  又一阵猛烈的摇晃,笛子恼怒地伸出手,虚张地挥了一下,人却已经坐了起来——秧秧不允许笛子不陪着自己兴奋。
  秧秧上美院附中了。
  秧秧已经可以离开家,住在学校的宿舍里了——虽然离家很近,但不能否认,一个自由的天地就要展现在秧秧的面前——那里面有什么?
  一切神秘的事物,一切期待的事物,一个全新的世界,秧秧预感到,那些就像一个包裹着的礼物一样,就要被她自己打开了,里面装着什么,她并不知道,因为神秘,所以值得期待。
  而现在的秧秧是一棵疯长的小苗,自己都能够听得到自己关节生长的喀嚓声,还有成长伴随着的叛逆,或者那是天性中就带有的桀骜不驯。
  秧秧再摇了摇笛子,确定她确实已经苏醒,就放松地往后仰了仰,坐在床上,先深深地叹了口气——那种十分愉快的叹气声,然后百无聊赖地把手往后撑着,说:“笛子,我就要住校了。”
  “不会的,妈妈不会让你住校的。”笛子靠在床头,揉着还十分惺忪的眼睛说。
  笛子喜欢睡觉,并且期待每天都有梦,梦里面的情景通常都是一个意想不到的惊喜。
  “爸爸同意了。”秧秧光着脚下了床,不以为然地说。她穿着母亲自制的白色棉质睡裙,睡裙做得大,母亲希望能多穿两年,可是,秧秧已经看过很多遍商店里那些带着蕾丝花边的吊带睡裙了,她对穿了十几年的母亲亲手缝制的式样简单的睡裙,已经感到厌倦。
  “妈妈说美院是个大染缸,谁进去都变坏,她说不让你住校的。”笛子看着在她眼里已经十分成熟的秧秧,觉得羡慕,成长在她眼里,还是个十分漫长的过程。
  秧秧不以为然地笑笑,从自己的书包里掏出一包香烟。这在笛子这里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在笛子看来,吸烟是危险的,带着一种张扬的自我放逐的意味,一种体验危险的希望,是踏进冒险旅程的第一步。
  在秧秧看来,又何尝不是这样。但秧秧是不愿意承认这一点的,她更愿意认为自己生来就是会吸烟的,她那刻意学来的叼烟的姿势,也是与生俱来的,她与生俱来就是一个不一样的女子,一个风格明显的女子,一个气质独特的女子。
  并且,女艺术家似乎都是应该吸烟的。而秧秧对自己的人生,已经有了明确的目的,那就是做一个美丽的女性艺术家。
  艺术家符合她的想像,特别、敏感、气质飘忽诡异,并且感情丰富。但十分重要的一点是,得是漂亮的,那才能成为众人的焦点,才会站在被注目的喧闹位置——秧秧是害怕寂寞的。
  秧秧执著地朝着自己的方向迈进,包括学习潇洒的吸烟姿势。
  秧秧浅浅地夹着香烟——那姿势还不是十分娴熟。
  秧秧用新近常采用的不以为然的语气说:“什么叫坏?不过是和别人的思维和行为方式有点不一样罢了。”
  笛子想说点什么,但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秧秧在她眼里,已经是个思想成熟的大人,她只有仰视她的份。
  “很多东西都是会来的,笛子,许多事情都会发生。”说完,秧秧就把得意和暧昧的笑容留在了脸上,侧着脸,看阁楼窗户外面婆娑的树影。
  秧秧美好的侧面轮廓就清晰地呈现在笛子的眼前,秧秧的脸又脱了一些奶气,长得妩媚了许多,有些凹陷的大眼漆黑明亮,挺拔的鼻梁,轮廓分明的嘴唇,一张有着柔软线条的鸭蛋脸,在笛子眼里,秧秧的美无人能及。
  “你们班的男同学肯定会追你的,附中的学生已经很胆大,听说还有在学校外面租房同居的呢。”笛子把手拢在嘴边,更低声地说,表情里有着十分的恐惧。但她看见秧秧脸上的表情,熠熠生辉。十一岁的笛子,以为接吻就有可能导致怀孕的笛子,当然不明白,十五岁的秧秧是怎样期待着快速地成长,怎样迫切地期待着关于成长的一切。
  秧秧站起来,为了不让楼下的父母听到声音,她光了脚走到窗户边,把叼着烟的手很有风景地搭在窗框上,很无聊的样子,摇晃着自己的身体,然后头低着转过身来,看着笛子神秘地笑,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辉,像初长成的小兽,目光单纯而放肆,并且十分贪婪。
  笛子被笑得不安起来,她拉开被子,穿着和姐姐一样的白色睡袍,光着脚走到姐姐身边。那目光射得她不敢看秧秧,只看着窗外的树影和远处星星点点的灯光,然后再回了头看秧秧。秧秧还是那样神秘地笑着,身体一晃一晃的,很无聊的样子。
  看着笛子映在月光下的脸,秧秧突然兴奋地跑到角落里拿了父亲的一个空画框,放在笛子前面,让笛子用手扶了,自己退后,笑着说:“笛子!你看!你就是我画的一幅油画,画名就叫《月光下的笛子》!”
  笛子笑起来,两个人的声音都压得低低的,怕楼下的父亲和母亲听见。笛子也跑过去,要秧秧扶着画框,要看看画框里的秧秧是什么样子的。
  秧秧却把画框放下,跳上了窗台,坐在那里,然后把笛子也拉了上去。笛子用手撑着窗台,快乐地摇晃自己的双脚。楼下是家里的院子,院子里的栀子花开了,花香清幽地飘了上来。关于那个夏天的记忆,就这样溢满了栀子花的香味。
  一种本能的以为,不需要以为的以为,这味道,是永远不会改变的味道。
  玫瑰花精(九)
  在事情没有发生之前,我们都不愿意相信,我们生活的状态还能以另外的一种方式存在——以一种我们完全陌生的方式。
  那是冬天里的一个绵雨天。
  这个城市冬天不会下雪,却时常弥漫着阴郁的绵雨。
  连绵的细雨一直这样落着,没完没了,城市里所有的一切都被这雨浸泡了,发酵了,生出一股潮湿霉烂的气味。天空永远是灰白的,泛着有些陈旧的黄,低低地压在头顶,抑郁得很。不远处电厂的大烟囱里,缓缓升腾着粗大的黑雾,缓缓爬上了天空,积聚在那里,久久不会散去。
  到处都是湿漉漉的,到处都是那股潮湿腐烂的气味,还阴冷得很。
  笛子把自己的脸藏在秧秧送给她的蓝色横条大围巾里,只露了眼睛,在路边拥挤的小摊位之间,挤着向前移动。
  不过五点多钟,天已经要黑了,笛子穿梭在人群中,不停地看四周的一切。卖廉价袜子和廉价内衣的摊儿密密地排列着,和菜摊、水果摊挤在一起。摊贩们把裂了口的手插在口袋里,和在附近租房的学生激烈地讨价还价,嘴里喷出的唾沫星子和白雾,很快地融合在那潮湿的空气里。
  笛子喜欢看那些美院的学生,他们已经融进了那潮湿腐烂的环境里,成为里面闪着微光的一点。在冬天,男生大都显得十分邋遢,长长的发,发硬了的牛仔裤和牛仔衣,沾着雨水和泥点的笨重靴子,通常都有一张模糊不清的脸。女生们爱穿着那些年流行的方格短裙,或是灯芯绒的能把手插进兜里的大摆裙,有些冷,但还清爽。
  笛子曾经在这些人里面发现过秧秧,她和那个叫刘萧的漂亮男孩一起,令人惊喜地像大人一样相拥着从人群中穿过。
  进了校园,眼前冷清了许多,林荫道两侧的树木都枯了,苗圃里的花也大都枯了。有三三两两的学生经过。
  远远的,笛子就看见章一牧的父亲急冲冲地走了过来。这些年他老了很多,并且越来越邋遢,头发长而凌乱,少见阳光的脸异常苍白,并且带着病人一样的菜色。他穿得少,一件土灰色的开衫毛衣里臃肿地参差不齐地挤着几件毛衣,袖口上吊着一截朽了的线头,下摆处露出里面有些发黑的衬衫,一条膝盖拱起老高的灯芯绒裤子在风里面有些虚张地前后摇摆。他把手插在裤兜里,身体前倾地疾步走着,那长长的发就在头上有节奏地抖动——颓靡得很。
  章一牧家在章一牧失踪以后,就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章一牧的母亲在短短的几个月时间里,几乎跑遍了大半个中国,慌张忧虑得像在突然之间苍老了十岁。
  章一牧家里从此就没有快乐了。两年以后,精神脆弱的章母和章父离婚。章一牧的奶奶去了大儿子家,现在章一牧家里,就剩下了章一牧的父亲一个人,那些家具也随章母搬走了。那房间笛子去了两次,里面就剩了一张沙发一张床,几间房间都放着画和画框,还有地上堆着的书籍。
  从此章一牧的父亲就把所有的精力都用来画画,画“当代”范畴的画,渴望着自己的作品有朝一日被大画商赏识,然后事业到达理想的彼岸。
  秧秧却用了一句自己刚学会的话来评价章一牧的父亲:“一个被艺术搞了的人”。
  笛子并不理解那句话的含义,却不能不对他抱着一些深深的同情。
  “章叔叔!”笛子叫了一声,看到他眼光中露出的奇怪光芒时,却觉得有些害怕。笛子当然不明白,章一牧的父亲每次看见她时就想起章一牧的复杂心情。
  推开暗红斑驳的门,院子里熟悉的一切扑面而来。
  客厅没亮灯,也没有母亲在厨房里把那些菜弄出的香味,今天的家显得有些冷清。
  笛子加快脚步,一溜烟儿地跑过院子,打开虚掩的门,脸上带着一点不自觉的微笑。
  笛子看见母亲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里,那静默并没有让笛子在意,笛子挂了书包,换下沾着泥点的鞋,穿上有着兔子脑袋的毛茸茸的大拖鞋,脸上一直挂着那种不自觉的微笑,嘴里不停地唠叨着学校里今天发生的事情。
  笛子突然意识到,尽管她在不停地说话,家里还是安静的。
  她回头看母亲,光线在慢慢地消退,母亲就这样坐在昏暗的房间里,一种让人觉得悲凉的场景。“啪!”的一声,笛子拉开了灯,心里面有些惘惘的恐惧。
  “晚上吃什么?妈妈!”笛子慢慢走过去,站在母亲面前,试探着问,不安已经在心里悄悄地生长。
  她突然发现,母亲似乎老了,原本乌黑的头发夹杂着一些银灰,凌乱的发在强烈的灯光下,反射着脆弱的光晕。母亲的手撑着额头,那温暖细长的手在什么时候也悄悄地变得粗糙起来,关节也这样悄悄地长得粗大了,粗糙的纹理里,藏着一些粉笔的白色,突兀得很。面对母亲悄悄的变化,笛子只觉得手足无措的仓皇,还有那样的慌张——妈妈也是会老的,并且一定会老的,就像夏天过去就一定是秋天一样——无法阻止。
  母亲没有回答,顶着一头短发的头微微地动了,母亲抬起头,看着笛子,很陌生的表情,仓皇,痛苦,不安,甚至,眼睛里还有眼泪的痕迹。
  笛子的笑容和当时的光线一样,慢慢地消退,恐惧像一枚威力强大的炸弹在笛子的身体里爆炸,炸得笛子身上的每一根神经和肌肉都缩紧了,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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