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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说:“洗完了?”
  她点点头,嘴角突然浮现出一个夸张的笑容,然后又突然消失。眼睛里生出绝望的隐忍悲伤。
  他不能再看她,他知道自己并不坚强。他转身,走上那油漆早已脱落的木板楼梯。她看着他的背影,他就这样走着,直到走出她的视线范围,那个她爱着的背影,那耸动的肩,那残留的他的气息,都将消失在她的前面,留给她的是一道永远打不开的、绝望的门。
  他回头,因为没有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他看到她游移的看着他的眼神。她被他的目光惊醒,慌张地低了头,慌张地踩上陈旧的木楼板向上移动。他低俯了身体,接过她手里的果盘,两个人沉默着上楼。
  秧秧已经迎了出来,她已经找到了她那条蟹青色的刻意皱着的围巾。
  秧秧出现的那一刻,空气骤然松弛。
  他在秧秧的画架面前转着,看秧秧的创作。她在为一个展览做准备,但学校没有分给她可以作画室用的房间,所以她还租着外面的这两间房。
  秧秧拿了一个苹果,嚼得脆生生的响,走到他旁边,他们就这样站在那里指指点点,一幅十分协调的绝美风景。
  她看着,忘记了手里的水果,眼睛却慢慢地蒙上了一层薄冰,轻轻一触,就能够碎裂。她站了起来,微微地仰着头,佯装去外面收衣服,靠在栏杆上,慢慢地让那层薄冰自己融化,风干。
  他们要离开。原本就只是秧秧回来取那条蟹青色的围巾,现在围巾绕在秧秧的脖子上,不能御寒,却给秧秧增添了一些脱俗的气质。
  秧秧说她会晚一点回来,然后他们就走了。她很快地看了他一眼,情不自禁地,看到他掠过她的目光,她的心抖了抖,慌张地和秧秧笑着,用手在空中猫爪子一样地抓了抓,当作告别。
  她趴在栏杆上,用胳膊撑着身体,看见他们出门。秧秧挽着他,说笑着,在青石板的小路上越走越远,拐个弯就不见了。
  笛子慢慢地走回去,把咬了一口的苹果放在盘子里,坐在他坐过的那个位置上。
  从打开的门和窗户里,透进了带点黄色的灰白光线,慢慢地变得暗淡,所有的东西都在原来的位置上,沉默而呆板,渐渐地就被黑暗湮没了,周围安静得没有一点声息,只有月光留下的一些冰冷光面,凛冽的寒冷光线。她伸手,捏起他熄灭在烟灰缸里的一枝烟头,然后用他忘记带走的打火机点燃,看那一点红在黑暗中凄怆的娇艳燃烧。
  指间突然有尖锐的痛,她蓦地松了烟头,从沉迷中清醒过来。她看着脚下滚动的、散落着火星的烟头,站起来打开灯,光线突然之间泄露,她的身体和心灵暴露在光线里。她跑过去踩灭了烟蒂,为那样的情绪而自责。她动作夸张地扫地,想要把自己从沉迷的泥潭里拉回来,她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最后,绝望地跌坐在了沙发上,一点一点地咬着自己的手背。那种痛现实地告诫着她,一切的现实她都应该接受。
  玫瑰花精(三十九)
  又到了写生课时间,他召开了一次班会,宣布这次写生的路线和时间。写生将要进行三个星期,笛子模糊地觉得高兴和期待,她为自己这样的期待感到惭愧。
  火车在原野上飞驰,离他们生活的城市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这是出门的淡季,车厢里人不多,但却喧闹非常,难得离校的学生像奔出圈的羊一样,撒开了蹄子狂奔。
  有同学在约着一起打牌;有男生在为卖香烟的小姐画速写,想换一包“555”来抽;大雄紧紧地跟随着笛子,嘘寒问暖。
  上次出去写生,笛子的油画箱和行李,一路都由大雄拎着,这次,他照样义不容辞。
  乔晋就坐在大雄和她的对面,旁边是个黏老师的男生,一直认真地咨询着许多专业上的问题。乔晋慢条斯理地回答,眼神有些虚无缥缈,嘴里一直叼着一枝香烟。笛子看着那枝烟在他修长的手指间很温暖地燃烧,燃烧出一片暖洋洋的慵懒和快乐。
  午餐时间,大雄帮笛子买了盒饭——白米饭、芹菜炒肉和醋熘白菜。
  笛子捧着盒饭,记忆回到了十几年前,五岁的笛子和九岁的秧秧,还有父亲母亲,在有着昏暗灯光的隧道里奔跑,隧道里回荡着脚步声和碎石子的撞击声。母亲买来两个盒饭,却是夹生的,不能吃。父亲夸张地说那馒头很好吃,笛子那天吃到了世上最好吃的馒头……
  笛子捧着盒饭,大口地吃,然后扭头,死死地看着窗户外面,眼睛里蒙着一层薄冰,她努力地不让那层薄冰融化了。他看到了她的努力和一触即发的悲哀,不明白是什么让她突然动容。
  午后,许多学生昏沉地睡去。他看见她疲倦地坐在那里,神情忧郁而倦怠地看着窗外,脸色神经质地苍白,海藻一样的头发颓靡地披散下来,灰色的粗线大毛衣套着她,脖子上,有一条不能御寒的钴蓝色丝质围巾结系在后面,垂在身后飘忽的一段,前面,就只看见钴蓝色清冽的一抹,在慵懒的灰色上神秘得耀眼。
  她知道他的目光,她转过眼,冷冷地看他,眼睛里是那种安静的漠然。
  他看到她的怨恨,让他自己觉出阴暗的疼痛。他迎着她的目光,迎着她的悲伤,把自己封着欲望的塑料薄膜无意识地捅了一个小小的洞。他以为这是没有大碍的,他不知道,透过这个小小的洞,狂风暴雨可以呼啸着闯入,颠覆他原来已有的秩序和坚持——躲在身体里的欲望本是一头困顿的兽,经不起诱惑。
  玫瑰花精(四十)
  火车在一个满目荒野的小站上停下来时,已是黄昏时分。
  大雄很自然而且不容分说地拎着笛子沉重的油画箱,然后问笛子:“这包沉吗?”
  笛子背着一个双肩旅行包,里面装着换洗的衣物和一些生活用品。笛子摇头说不重,然后随了人流向车门走去。乔晋站在那里,很近,甚至能感受到他身体的气息。她走过去,经过他、经过那淡淡的温热气息,默默地慢慢向车下走去。
  火车摇晃着轰隆隆地开走了,十几个人,顶着初冬有些凛冽的寒风和带着寒气的夕阳,瑟瑟地站在小站上。乔晋安排大雄和另一个男生去看汽车站在哪里,是否有合适的班车。大雄是班长,这些是他应该做的事情。
  大雄一进校,就被系里安排做了班长,因为他当过几年中学老师。他在中专毕业之前在一所小县城的中学里教英语,后来考了美院。他的年龄在班里是最大的,只比乔晋小一岁。
  一群人唧唧喳喳地站在那里,旅途的困顿还没有完全地消除,神情都有些疲乏的兴奋。
  一小会儿工夫,大雄和那个男生跑着回来了,说有一辆班车准备去小镇,是最后一班,得赶紧。
  一群人拿了东西,咋咋呼呼的向车站的出口涌去;那些缩着脖子等车的人,就木讷地笑着,露着黄色的牙齿,看人群离开。
  老旧的长途汽车,在蜿蜒的山路上,摇晃着行驶,车厢里嘈杂异常。经过一番折腾,同学都精神起来,在车里兴奋地说笑。
  狭窄的路边,有一辆摩托车超了过来,很快的速度。车上是一对年轻的意气风发的男女青年,男的穿着一件老式皮夹克,女的穿着一身深紫色厚呢子套裙。摩托车在要超过大汽车的时候,突然地歪了一下,倒了,并且伴着强大的惯性,滑出去很远。笛子哑哑地叫了一声,大汽车突然地刹车,司机喊叫着下了车。
  司机站在两个站不起来了的人面前,弯着腰询问:“怎么样了?”很粗的声音。很快,旁边站满了人,探头探脑地看。男人勉强地爬起来,满脸的灰尘,一脸忍着痛的尴尬和恐惧。看着没事,粗壮的汽车司机就大了嗓门教训起来,说不是他紧急刹车的话,他们俩早就钻车轮子下面去了。男人去拉还俯在地上的女人,女人脸上已经有泪,不知道是吓的还是疼的,她的船型高跟鞋已经飞出去很远,一个看热闹的本地人去给她捡了,扔在她面前,她一边抹眼泪,一边扶着男人把鞋穿了。
  一场虚惊。一行人上车以后,却变得异常兴奋,取笑着刚才的每一个细节。
  然后听见一个人叫起来,他的猪崽掉下去了,从车顶的货物架上掉下去了。
  车停了以后,那个人跑出去,把几只用网兜套住的撕心裂肺般嘶叫着的猪崽捡了回来,说小猪崽的牙齿也摔掉了,尿也给摔了出来。有人兴奋地猜测,没有牙的小猪要吃怎样的东西才能消化。
  正喧闹的时候,笛子回了一下头,看到他坐在后面,靠在椅背上,有些疲倦的样子。他感觉到了她的目光,下意识地看过来,她愣了愣,转过头去。
  一切安顿下来,汽车继续在蜿蜒的山路上摇晃着行驶,透过车窗,能看到山顶上方悬挂着的红彤彤的夕阳,一切都笼罩在温暖的暮色之中。汽车像没有目的般地缓慢行驶,笛子莫名地兴奋起来,仿佛汽车要把她同他送到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一个充满幸福的地方,一个夕阳斜照的地方。
  笛子没有想到秧秧。她刻意不让自己想到秧秧。
  薄暮时分,他们到达了目的地——一个十分古老的小镇,在水边的小镇。
  走进小镇,一群人突然安静下来,仿佛被这里的古老和恬静震慑。
  走进去,是青石板的小路,和笛子租房的那条小路十分像,却又不像。这里的青石板干净,并且因长久摩擦而发亮,石缝间长着星点的小草,是鲜嫩的,还有金黄的小花。墙根,有陈年的青苔和一小簇一小簇的青草。房屋都是木结构的,很古老的样式,门廊有着复杂的手工雕花,透过敞开的大门,可以看到里面青石板铺地的院子和里面主人栽种的盆花。有些同学开始用相机拍照。
  着装有些怪异的人像一群不协调的入侵者一样,缓缓地在小镇里移动。坐在门槛上吃棒棒糖的小孩和端着碗站在外面边聊边吃的人们,好奇地打量这一群奇怪的客人,然后友善地告诉他们哪里有干净便宜的旅店。
  负责联系住宿的还是大雄。大雄带了他的助手,进了一家不大的旅店,讨价还价,出来很有气魄地一挥手,一群人就鱼贯而入,在服务员的带领下,把行李放进一个个房间,然后叫嚷着:“吃饭,要吃饭,饿死了!要好好地吃一顿了!”
  班上只有四个女生,住了一间屋,在大雄和另外三个男生的房间的隔壁。大雄觉得他们,特别是他,可以保护她们,主要是保护笛子,虽然这里看上去没有什么危险。
  为了尊重老师,况且老师不像学生穷得那样紧迫,大雄给乔晋要的是一个单间,在走廊拐角处,带洗手间的——这样想洗澡的同学还可以去那里洗澡,不用全都去挤那两个定点供应热水的喷头了。
  玫瑰花精(四十一)
  在陌生的床铺上醒来,已经是早晨快八点的时间。
  大雄在外面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招呼着:“起床了,集合了!”
  一扭头,看见窗户外面的树丫上,有小鸟尖叫着跳跃。真是清新愉悦的一天。
  在拥挤不堪的水房洗漱,你溅了我一身水,我踩了你的脚,唧唧喳喳胡乱地梳洗,然后在乔晋的房间里聚拢。
  “就在附近写生,中午不用回来,可以分散行动,但必须两个人以上一组,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不能太远,特别是要去野外的话。
  “自由组合,但要把组合报上来,谁和谁一组,晚上六点钟在旁边的小饭店会合。以后一天至少两幅写生作业,早上不用会合,每天下午六点碰头,晚上点评。”乔晋十分简短地宣布。
  然后一群人一哄而散。
  晚上六点,班里的人陆陆续续地回来了,吵闹着要大块吃肉,大碗喝酒!
  眨眼的工夫,盘里的红烧肉就没有了,然后是上一盘就吃光一盘,看抢得急了,女生也起哄着抢,被男生说比他们抢得还厉害!女生就闹:“不抢,全被你们给抢光了,还吃得饱饭嘛!”
  乔晋说:“不够的话再加菜吧,饭总是得吃饱的吧。”
  这边大雄忙不迭地往笛子的碗里夹菜,于是众人笑闹起来:“哦,班长搞特殊了!”
  闹哄哄地吃了饭,在饭店里评了画,就张罗着要出去喝酒。问了服务员,却说这小镇没有酒吧。可是这外出的夜晚,是不能虚度的呢。
  学生们吵闹着上两盘下酒菜,就在饭店里要了两箱啤酒。乔晋也是刚刚毕业不到两年的学生,他们闹,也就由着他们,学生也是喜欢他的,拉了他,敬他酒,和他天南地北地聊。
  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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