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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吗?”
她又点头。
凡鹏从书桌里拿出一个信封,说:“给你读书用的,专科毕业不好找工作,好好努力,下学期参加升本考试……我看过你的成绩单,你成绩很好的,应该升本……”
她的头更低了,他后面的话让她的心碎成了片,他看过她的成绩单,他是惦记她的,他是关心她的,但也只能做到这样——他们已经失散了,他们已经不再是亲密地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的人了。
他把信封塞到她的手里,她握着,只是哭,他伸手擦她的泪——她已经长大了,她的脸陌生也熟悉,她就是他那个小小的笛子,仿佛又不是。
她努力地忍住哭泣,因为他们不能在里面待久了,这时他又从口袋里拿出一些钱来,塞进她的口袋,说:“去买一些自己喜欢的东西。”
她有些赌气地扒拉了一下那些钱,她不要他管她!也不要他的钱!因为是他先不要她的!她把信封也放在了桌子上,然后看着他,就像小时候和他赌气的时候那样,把手背在后面,歪着头看着他。
他觉得辛酸,觉得自己对她的愧疚在这两年越来越重——他老了。他把信封和钱都放在她的大衣口袋里,说:“听话!”
她勉强忍住的眼泪是决堤的洪水,蓦地翻涌,“听话”,这是他最爱说的话;“听话”,说了一大串的话以后,后面加两个字:“听话”,这两个字出自父亲的口,而她已经十几年没有听到过了——原来,他还是她的父亲,只是,他已经放弃她了。
笛子在里面坐了一会儿,因为她总是哭泣,凡鹏先离开了,因为觉得如果自己不出去,她就不会停止流泪。他亏欠她很多,年纪越大,他就越是觉得他亏欠她的很多。
她坐了一会儿,觉得哭红的眼睛已经恢复了正常,才推门出去,低着头,为自己的失态感到羞愧。
秧秧站在酒柜旁边,看要哪一瓶酒,又拿不定主意,就招呼了乔晋过来选。
两个人站在那里,沉吟着,大雄拿着相机,说:“回头!”
两个人就带着有些惊讶的表情转过头去,那一刻,笛子正推门出来,因为那一声,也惊讶地抬起了头。
一束白光闪烁了一下,大雄笑着说:“三人照!”
笛子的眼睛是红肿的,谁都看到了,谁都像没有看到一样。
“笛子姐姐!你怎么没有死!我打到你了!你怎么没有死!不管!你得死!”二土已经换了武器,一个可以发射塑料子弹的颜色鲜艳的手枪。
笛子闷闷地坐在大雄旁边,看着二土背着一排假子弹,戴着头盔,戴着墨镜站在前面大声地叫,她觉得奇怪,这就是父亲的孩子,这个世界上有了这样的一个孩子,是她父亲的。
二土还在叫,李丽制止着二土,说:“笛子姐姐才过来,累了,你打别人。”
二土就打了李丽,李丽觉得在这些晚辈面前做那样幼稚的举动,是有些可笑的,就起来,抱了二土去房间,说:“我们找个好玩的东西来玩,看看有什么更好玩的东西,刚才那个不好玩。”
二土的叫声被关在里面。
空调吹出来的热风有些干燥,还有点那样“嘶嘶”的声音,很微弱。
乔晋还是瞟了一眼笛子的脸,他看到她还有些红肿的眼,他收回目光,拿了自己的茶杯,呷了一口茶,秧秧挽了他的胳膊,把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凡鹏还在和大雄聊天,大雄很有激情地说他要升本,满脸带着幼婴似的单纯神情。大雄还说初五要和笛子回他家去,他的爸妈还有姐姐都想见到笛子。
凡鹏沉吟着点头,拿出一枝烟来点燃,秧秧夺过他的香烟,说:“空调房里不许抽烟!”
凡鹏想笑,但没有像平时那样没有顾忌地笑出来,只把烟摁灭在烟缸里,说:“好,不抽。”
乔晋却神经质地拿出香烟来,点上,秧秧一直看着他的动作,心里的恨和绝望齐齐涌上来,很凶猛地把她吞掉了。
她还是那样看着他,他无知觉地自顾自地吸。她想她知道他烦闷的原因,她站了起来,很大的动作,然后“蹬蹬蹬”地回了自己的房间。
凡鹏以为是乔晋吸烟的缘故,就示意乔晋,用嘴努了努乔晋手里的烟。
大雄有点尴尬地看着乔晋起身去秧秧的房间。他们都是老师,他们在他面前任性的表现,多少让他觉得尴尬,因为他们在他——一个学生面前,又失态了。
笛子看着秧秧离开,再看着乔晋离开,然后把目光移到茶杯上,她的内心,还沉溺在刚才失控的感情里,风雨之后她是麻木的,她什么也做不了。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而后惊觉那叹气声在刚刚安静的空气里,太过突兀。
终于可以吃饭了,吃过饭,就可以离开这让人伤感的地方,离开那个让人伤感的被叫作父亲的人,还可以离开他。自己的心绪,就可以慢慢地平息。
二土闹着上了饭桌,郑姐十分耐心地来喂他食物,盛着食物的勺子在他不停移动的嘴下方来回晃动,好容易给灌了进去一口,再接着来下一口。
秧秧勉强地出来,袖子下面掩藏着一道浅浅的伤口,乔晋用创可贴给她贴上了,他觉得头疼。秧秧是个有自虐倾向的人,少年时,是因为觉得刺激,还觉得一种沉沦的酷。而现在是一种依赖,以对身体疼痛的依赖,排解心里不能承担的痛苦。而乔晋对秧秧身上那些自己弄出来的新旧伤痕,已经感到一种奇异的反感。
抬眼,就看到笛子的手在夹菜,夹什么菜倒没有看到,只看到笛子袖口下面露出的一点雪白的肌肤。夹菜的动作很短,那块皮肤的形象和颜色就印在了乔晋的脑子里,就那样印着,完美无缺的肌肤,没有人为的伤口,柔弱中带着坚忍,这才是他想要的。他仿佛更加明白了,那才是自己想要的。她们两个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和她们在一起时,他也随了她们变成完全不同的两种人,他喜欢和笛子在一起时的那个自己,他更加确定了。
吃过饭几个人就又坐回沙发,郑姐已经把二土哄睡着了,开始收拾一桌子的碗筷。
笛子捧着茶杯,估摸着大概坐了有二十来分钟,就说:“那……我们就回去了。”然后就有些踌躇地站了起来。
“再坐坐嘛!吃过晚饭再走!”李丽站起来说。
“不了,我跟我妈说回去吃晚饭的。”
凡鹏也跟了出来,走到门口时说:“回去问外婆和妈妈好。”
笛子点头。
乔晋想送送,又觉得有些太过热情,在别人看来,或许是觉得奇怪的,就窝在那里没有动。秧秧也是坐在那里,动也不动。
玫瑰花精(七十一)
电话铃响时,惠竹正在给外婆拔火罐,那装有药材的玻璃罐子里冒着蓝色的火焰,一盖下去,就吸在背上了。
惠竹拿了电话,是秧秧,只问笛子他们走了没有,又问大雄的家在哪里,具体的门牌号,不知道的话那么知不知道电话号码。
放了电话,外婆问:“什么事啊?”
“秧秧说要给笛子他们寄点东西,要知道大雄家的门牌号,我说笛子他们几天就回来的,秧秧说一定要寄的。”
“寄什么东西?”
“没说。”
“笛子今天也没有电话回来,不知道在大雄家习不习惯?”
“妈,你放心吧,大雄是不会亏待了她的。她昨天不是刚来过电话的吗?”
两个人就这样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在已经昏暗的光线下面,惠竹给外婆拔着火罐,慢慢地聊,她们的心是那样的平静和恬淡,一切都在慢慢地好起来。笛子长大了,就在她们身边,笛子开始享受生活带给她的一切,她们将满怀喜悦地看着她,祈祷她一定比她们幸福。还有秧秧,也是她们的希望和骄傲,还是惠竹心里那样温柔的一点痛处——因为她不能常常地看到她,但是她在哪里生活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她生活得好,她看不到她,心里也是有慰藉的。
秧秧觉得恐怖,他像个断线的风筝,渐渐飘远了,这时她才发现,原来他是不属于她的,原来他是那样的自由,没有拘束。
对面的那个女人又探了头出来,说:“一大早就走了,说是回家几天,他真没告诉你啊?那回来可得好好教育了!”
“就是,回来让他跪搓衣板!”男的探头出来附和了一句,又把头缩了回去。
秧秧勉强地笑笑。
她马上给他家里去了个电话,他家的电话她是熟悉的,她听着电话接通以后的嘟嘟声,紧张得呼吸急促,脸色苍白,眼睛神经质地瞪圆了。电话接通了,是他的父亲,他惊讶地说乔晋并没有来过电话,他也不知道他要回来。
秧秧的手在发抖,她颤抖着拨乔晋的号码,他的手机依旧关着机,今天她拨打他的电话许多遍,他都关着机,他要把她关在门外。
她开始流泪,一边流泪一边颤抖,一边不停地拨打着他的电话,她去了寒假空无一人的操场,坐在阶梯看台上,怀抱着绝望的心不断地拨打那个号码,她只能不停地证实,他真的把她关在门外了。
她突然觉得有种可能,而那种可能性在她心里越来越明确,她打了电话回家,要了大雄家的电话号码。然后给大雄家去了一个电话。
那时,大雄和笛子都不在家。
玫瑰花精(七十二)
笛子到大雄家的时候,着实地热闹了一下,大雄家的亲戚特别多,住得近的都来看笛子,大雄的父母和姐姐更是高兴得干起什么事来都精神百倍的样子。
又是一顿十分冗长的午饭,结束以后,满屋子的狼藉,早先很诱人的菜香在吃饱了肚子以后,就变得有些腻人了,又混着烟酒的味道。
大雄的姐姐把要帮着收拾碗筷的笛子按在沙发上,说:“别动,笛子,别动,让我们来!”大雄的姐姐已经三十出头了,十分精明的样子,而她对大雄这个弟弟,已经疼爱到了有些溺爱的程度。
看着那几个人忙忙碌碌的样子,笛子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大雄却一副很自得的样子,拉了笛子在沙发上坐下来。在外面很能干的大雄,在家里,却是被专宠的对象。
大雄握了笛子的手在烤火炉旁边烤,其实笛子的手是暖和的,但大雄喜欢这样的感觉,他握了笛子的手,轻轻的,然后看着笛子露出十分甜蜜的笑容——他是情不自禁的,他觉得幸福已经包围了他,抛起了他,让他飘在云端——他是那样的快乐。
他想起昨天舅舅带来的柚子,很甜的,昨天笛子吃了大半个,她觉得好吃。
他起来,起来之前很不舍的放下笛子的手,说:“我给你拿柚子。”
柚子放在窗户外面的铁护栏上面,小山样的一堆,起码有二三十个。大雄推开窗户,抱起一个柚子,然后很快地关了窗——外面冷。
同时他惊讶地叫了一声:“乔老师?”
他马上觉得应该去招呼乔晋,邀请乔晋上来坐,然后突然意识到,这不对。他再看,乔晋身边没有秧秧,他一个人,并且,他就保持着那样一个姿态:靠在篮球架旁,一只手揣在裤兜里,一只手拿着一枝香烟,他的左腿弯曲着,脚尖点着地,地上,散落着许多烟蒂。
这显然不对劲儿,大雄立即有一种危机感。
他回头看笛子,笛子已经听到了他诧异的惊呼,她站了起来,看着他,脸上有惊讶的神情,十分的惊讶和疑惑,还有一种大雄从未看到过的光芒,那光芒照得她脸庞突然地焕发出迷人的神采。大雄的心突然黯淡下去。笛子疾步走了过去,站在他的旁边,急切地向下张望。
大雄看着她,看着她脸上、眼睛里燃烧的火焰,那火焰灼得他心疼。但是,他很快地发现她眼睛里的火焰在慢慢熄灭。
她慢慢走回去,在沙发上坐了下来,魂不守舍的样子,声音轻微地说:“我们来吃柚子吧。”
“来吃柚子吧,吃柚子吧。”
大雄的父母下午要去一个亲戚家,怕累着笛子,就让他们在家里待着,说:“陪好笛子啊!笛子,下午五点多再过来,那边人多,过去了累!在家里休息休息!”
大雄点头。笛子也点头。
大雄的姐姐风风火火地要赶去接她的小孩,然后去和父母会合,她闪动着十分生动的眼睛,声音嘹亮地说:“笛子,明天过来哈!大雄,带笛子好好玩玩,明天过来。”明天她要邀请笛子去家里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