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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门内曾经温暖的布置,像梦境一样地突然消失,身后,竟然也是那样漫无边际的荒草——她其实一直就站在这荒草之上,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而她整个的世界,就剩了那样一副单调的门框,和一望无际的荒草。恐惧、绝望、悲凉的情绪齐齐地涌了上来,她疯了一样地踩死了油门,在夜晚的街道上横冲直撞,就这样冲上了回去的高速路——她只看到了这条路。
  她竟然是输给了自己的妹妹,那个什么都不及她的小女子!她不知道是不能原谅自己,还是不能原谅他和她。
  有一辆车在前面行驶着,在秧秧的眼里,它令人恼火地缓慢。秧秧不耐烦地按着喇叭,要从超车道上把它超过去。
  她打了方向盘,用很迅猛的力量,汽车失控地撞向隔离带,秧秧看着车外因为摩擦产生的火花,脸上露出了惊恐的表情——这个表情就这样停留在了她的脸上,凝固了。
  笛子和乔晋坐在回家的汽车上,忐忑难安。
  但愿秧秧回家了,但愿她现在在家里,不管她是在哭泣也好,用烟头烫自己的胳膊也好,只要她回家了,也就安全了。
  车就要到发动的时间了,笛子使劲地把自己的手绞在一起,似乎这样可以让自己安定一点。
  检票的那个三十几岁的男人上了车,笛子张望着——应该出发了,到点了。
  那个男人说:“今天这车不能走了,票可以退,也可以明天再用。”
  顿时一车响起了抱怨的声音,并且质问着检票员,为什么不能走了,这是末班车,赶不上末班车,就意味着今天不能离开这里。
  检票员做出无可奈何的表情说:“高速路上出了车祸,还没有清障呢,封路了,怎么走?”
  听了这话,笛子只觉得一声炸雷在自己的耳边响过,然后自己就变得软绵绵的,不能说话,也不能动,一切都是自己不能控制的了。
  乔晋也感到震惊,只是他要安慰笛子,也安慰自己,他勉强地让自己镇静着,勉强地微笑着说:“要不我们走老路?慢几个小时,反正我们不赶时间。要不今天我们就在这里住下来?”他感觉到自己的微笑有些颤抖,他故意不去想秧秧,不去想秧秧驾驶的那辆越野车和秧秧那不太熟练的驾驶技术,还有,秧秧现在那样混乱的心情。
  笛子突然地站了起来,在一车埋怨着慢慢下车的人群中,寻找着那个检票员,然后用有些失真的声音大声地问:“是什么车祸?什么车?是什么人开的?”
  没有回答,笛子保持着身体前倾的姿势,没有回答。
  他也在认真地听着,身上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车上实在太嘈杂了,所有的人都在抱怨,都在猜测,行李在头顶上和着人流一起缓慢地移动,车灯昏暗地照射着一车在夜晚有些疲乏的人。
  乔晋拉了笛子向外面挤去,迫不及待的。
  他们去了车站的办公室询问,那里并不能说得很清楚,并且疑惑他们怎么有那样强的好奇心。
  但是,他们明白地告诉笛子和乔晋,出车祸的是一辆三菱越野车,撞到隔离带上了,开车的是个年轻女子,生死未卜……
  出租车在夜晚的马路上飞驰,末班的公车已经开走了,但他们必须得回去。
  笛子一语不发地蜷缩在座位上,抱紧了胳膊,想要制止自己身体那样剧烈的颤抖。他想环抱着她,她拒绝了,他听到她的牙齿剧烈地碰撞着,发出“磕磕磕磕”的声音。
  他拨打秧秧家的电话,李丽接的,说秧秧没有回来,今天出去一天了……
  出租车颠簸着在荒郊的路上疾驰,笛子哭累了,只定定地看着外面荒芜的旷野,笼罩在夜色中的旷野梦境般的宁静,一时间,她不清楚自己是在做梦,还是在现实之中。但愿这只是一个恐怖的梦吧,醒来,一切都好了,一切都按照原来的样子,平静地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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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玫瑰花精(七十五)
  回去已经是半夜三点多了,车直接就到了秧秧家的楼下,停车位上没有父亲的车。笛子把这个信息从自己的头脑里删除了,她仿佛没有看见一样的,对这个现象没有在意。笛子钻出车,仰头看五楼父亲家的窗户,那里黑糊糊的,和其他任何家一样,没有区别。
  楼道里,回荡着两个人慌张的脚步声。
  她喘息着在门前停了下来,使劲地拍打着那扇紧闭着的门。
  里面的灯亮了,开门的是郑姐,披着毛衣,趿拉着拖鞋,眼神却矍铄得很,她是没有睡意的,在快一点钟的时候,家里乱糟糟地折腾了一下,她就没有睡意了,并且,事情太恐怖,她睡不着。
  笛子彻底地掉进了一个昏沉的梦中。
  她抗拒着现实发生的一切,她昏沉地被乔晋架着,去了冷清的街边,站在寒风中,她不知道下一步是要做什么?他们将要做什么?
  他招了一辆的士,扶她上了车。
  车在阴暗的街道上行驶,仿佛行驶在一个永远不能醒来的噩梦里。
  一切都恍惚起来,像一部后现代的电影场景。
  他们去的那个地方,笛子后来怎么也想不起来是什么地方了,她恍惚地看到父亲瘫坐在那里,他似乎在流泪,用手撑着自己的额头悲伤地流泪,他没有看见他们进来。李丽在和几个人说着什么,但她只看见了他们嘴唇的张合,却听不到一点声音。李丽看到了他们,惊讶地用哭过的眼睛看着他们,一切鬼魅般地后退,所有的声音都被关了一样,安静得很,然后她看见了母亲,母亲半蹲在地上,靠身后的墙壁支撑着自己,她似乎在哭泣,用手捂着嘴,那样痛苦的表情,而她最怕看到的,就是母亲这样痛苦的表情,和这样绝望的哭泣。
  他走了过去,站在床边,他要揭开那白色床单,他要揭开那让噩梦开始的幕布。
  她惊讶地看着他的手,屏住了呼吸。
  在他的手揭开床单的那一刻,她跑了出去。
  这不是真的,不可能的,这真是一场可怕的噩梦!
  清晨时分,她发觉自己走在那条她们经常走过的铁道上,秧秧说,其实铁路是没有尽头的,别看它到了那里或许就断了,可它其实是没有尽头的。
  她沿着铁路走,走,一直走到了火车南站。
  她在赶车的人群中穿梭,她不知道怎样才能逃离这可怕的梦境,她走到售票窗口,她还穿着乔晋的外套,外套的包里有钱,她用那些钱买了一张火车票。衣兜里还有乔晋前两天洗的照片,其中一张,他们三个人站在一起,秧秧和乔晋站在一起,秧秧手里拿着一瓶红酒,她从里面的房间出来,三个人都有些惊讶地看着镜头。
  水滴滴落在照片上,溅了开来。
  她抚摩那照片,眼神迷离,真好啊,原来,他们是在一起的。
  玫瑰花精(七十六)
  迪吧暂停营业了,夜总会暂停营业了,许多的饭馆和酒吧都暂停营业了。
  张国荣以飞的姿态离开了。
  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萧瑟的春天。
  没有白天黑夜的日子,就喜欢蜷在自己狭小的空间里睡觉。
  而梦,更是精力旺盛的花,在黑暗中激烈开放。
  她又看见了她,那惊艳的脸压迫着自己的视线。
  她呼吸的气息拂到了她的面上,她在她耳边低低地说:“笛子,想我了吗?笛子……”
  她回答不了,只看着她一点点地离开,前面那样空旷的荒芜,阴暗的冷色光线。
  她跟着她,看着她在前面飘浮地移动。
  她回头,眼神透过那凌乱的细小鬈发,露出诡异而温暖的笑容。
  “你要来吗,笛子?”她说。
  她不能回答,只跟着,那样远远的距离……
  睡意再无的时间,喜欢在突然变得冷清的街道徘徊,没有目的。没有被事务占据的时间,会感觉没有边际的空旷。
  已经没有钱给家里寄回去,心里像潮水一样翻滚的思念和疼痛,找不到发泄的方式。
  邮局就在那里了,里面空荡荡的,在厅里穿梭着的几个人,都捂着厚厚的口罩,和街上行走的许多人一样。
  十分突然地,这座城市里的人,就失去了安全感,对死亡的恐惧,被夸张着,因为死亡就在身边的暗处,潜伏着,随时都能带你离开。
  那是个“非典”肆虐的季节。
  莲的一家被隔离了,因为她的奶奶死于“非典”——死亡已经真切地来到身边。
  去了一家咖啡店,里面冷清得可怕。
  在靠窗户的位置上坐了下来,要了一杯咖啡、一盘杏仁,翻着书架上的旧画册,让时间慢慢地走过。
  或者,应该要想想别的办法了,钱已经不能维持多长时间。
  每天电视里都会播报各地的“非典”疫情,她们生活的那个城市,是没有“非典”的,她知道。
  电视里仍在播放着张国荣的老歌,这段时间总有大段纪念张国荣的节目,还记得看《阿飞正传》时,秧秧半天都没有畅快的呼吸,而后便爱学了张国荣说:“我是一只无脚鸟……”看《霸王别姬》,程蝶衣在舞台上倒下时,笛子流泪了,半天,听见秧秧幽幽地说:“他不属于这个世界……”
  新闻开始了,她看着被搁置得很高的电视,慢慢地嚼那已经有些回潮的杏仁。
  播到了母亲和外婆居住的那个城市,她停止了咀嚼,那个端庄的主持人说,那里已经有了一例疑似病例。
  她坐着,觉出自己的心浮气躁,她站起来,很匆忙的姿态,买了单,急急地走出去。
  她跑去了电话厅,没有犹豫地拨通了那个电话号码。
  通了,她搂紧自己的手臂,想要制止自己神经质的颤抖——其实她是那样地想她们,她不敢回去,不敢面对,只每月寄去自己大半的薪水,却从来不留下自己的地址,用这样的方法来医治自己浓浓的思念和愧疚。
  她其实是那样的想她们。
  通了,却没有人接。
  她开始恐惧地流泪,颤抖着,把脚尖神经质地踮一踮,踮一踮的。
  快点接啊!她仰了头,无声地啜泣。
  思念是堤坝中勉强困住的洪水,一个小小的缺口,就汹涌而出。
  “喂!”那边传来熟悉的声音,她震惊地一下捂住了自己的嘴。
  “哪位?”她听出来,是母亲的声音。
  “你是谁?……笛子!是笛子吗?”
  她被“笛子”那一声呼唤,震得头晕了,笛子,她是笛子……
  然后一个苍老的声音急切地响起:“是笛子吗?是不是?!笛子,回来!”
  “外婆!”笛子想叫的,但只是动了动嘴唇。
  “回来,笛子,你真是要气死你妈才行呢!”
  “外婆!”声音从喉咙里蓬勃而出,然后是失声痛哭,电话那边也哭,这边也哭,不停地呼唤,不停地回应,回去,一定回去,谁都盼望着你回去。
  挂了电话,是情绪放纵后的空虚和放松,直放松到人仿佛没有了躯壳,要飞了起来。
  然后就这样虚渺地走在街头,梦游一般。
  站在地铁站的入口处,一阵寒风吹过来,十分萧瑟,平常拥挤的地铁站,现在空落落的,空得令人感到绝望的恐怖。笛子的恐惧在心里软软地陷了下去——仿佛真的像别人说的那样,这个喧嚣的城市,会在这种病毒中毁掉,而她必须要在毁掉之前回去,她要偎在她们身边,给她们安慰,也安慰自己。
  空荡的站台上,突然响起一声类似啤酒罐坠地的声音,清脆得很,破落得很。她看见了下面站着一个等车的人,在柱子后面,他拿着那空的可乐瓶子,往垃圾桶里扔,扔到旁边去了。他弯了身子,捡起可乐罐子,放到垃圾桶里。
  她感到心里一种近乎温暖的感动,她走了下去,走到离那个人不远的地方——在一个萧瑟空荡弥漫着恐惧的大空间里,碰到一个同类,是令人温暖的。
  他也看到了她,他微微地对她点点头,脸上露出一点微微的笑意。
  她也对他点点头,脸上的表情松弛了一下。
  然后,他们就看着茫然的前方,等待。
  车来了,空空如也,只载满了满车不能言状的恐惧。
  她上了车,他也上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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