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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魔物。
一只冰冷的手从水中伸出来,抓住了夏夫的手腕。
那生物看上去像一个少女,肤色苍白得像隆冬的冰块,海藻般浓密的发丝延伸至湖水深处,它的瞳色浅得几乎看不见,浑身透着一股阴冷和甜蜜的气息。它的手是尖利的爪子,中间连着蹼,死死抓着岸边生物的手腕。
「夏夫,快挣开!它会把你拖到水里去——」蝙蝠大叫,不远处的琴声拔到一个高度,没有人注意到黑暗角落发生的事情。谁会想到歌舞升平的卡威拉城,一个贵族城堡的人工湖中,会钻出一只本该生长在海洋深处的人鱼,紧抓着这家小女孩的手臂呢。
夏夫跪在那里,怔怔看着那个少女般的人鱼,它大张着青色的双瞳,他听到她幽幽说道:「我好冷……」
「别听它说话,挣开它!」蝙蝠叫道,急得像蜂鸟一样在周围绕来绕去,飞快扑动着翅膀,好像它能帮上什么忙似的,「它有魅惑魔法,它有魅惑魔法!夏夫,死掉的人鱼的魔法是最强的!它只想把你拖到水底去,它们是最偏执和危险的水生动物——」
「我好冷,海在哪里?」人鱼幽幽地问:「这里没有海水、没有礁石、没有同伴、没有迷路的水手……好多好多年了,什么都没有……这儿是哪里?」
「这里是夏普家。」夏夫老老实实地回答,他的身体一阵阵发冷,一点力气也没有。
「别和它说话!」蝙蝠愤怒地说,瞪着那只幽灵,大声叫道:「什么没有迷路的水手,你已经死了,不需要吃饭了。别以为吟游诗人们说你们对爱情专一,就能掩盖你们其实是对吃饭专一的事实!引诱水手来到你们的小岛,进行谋杀和加菜不是一向是你们的传统活动吗——」好像它也会跳起来和它争论一样。
「谁都没有……谁都没有……这是哪里?我想回家……」人鱼说,它死死抓着夏夫的手,爪子深深嵌进皮肤中。
「回……回不去了……」夏夫结结巴巴地说,对面那双空洞的眼睛笼罩着他。
「别被它迷惑,夏夫,它只想把你拖到湖心,然后溺死你罢了,如果说这生物有什么本事,除了魅惑人心的歌声,就是把活人往水里头拖的力气了!」
「好疼、好疼……为什么会那么疼?我们明明住在很遥远的地方,远远离开了人类,为什么他们要闯入我们的领地,为什么他们要让杀死我们,把我们的灵魂带往那么遥远的国度……再也回不了家……再也无法在月光下的礁石上唱歌……」
它不停地说着,不停地重复,那强烈的哀伤让帕克斯勒不期然地想到吟游诗人们罗曼蒂克的句子,那都是关于爱和痛苦的——它从不真正清楚人类在追求什么,他们一向实际,但为了某些虚无飘渺的东西,却似乎又毫不在意危险。
塞壬之血是是贵族的公子小姐们私定终身的最佳礼品。夏普家历史悠久,说没几个私奔啦、殉情啦的年轻人简直有损它华丽的家谱,所以这块昂贵而危险的宝石,就这样被丢在湖中,不知孤独地唱了多少年的歌,那背后又有着怎样的历史。
但在这么久以后,一个空气中都弥漫着血腥味的月份,宝石终于碎裂,放出里面带着强烈怨念的幽灵。
对于大部分人类来说,也许它只是一块带着悲凉和浪漫传说的宝石,将永远深在湖底,可是对于听力范围远远超过人类的夏夫来说,这是一块有着无穷吸引力的,会唱歌的宝石——现在是会杀人的幽灵了。
人鱼的一只爪子抚上夏夫的脖子,柔软但是冰冷,不容置疑地缓缓收紧。夏夫可以清楚感觉到,那冰凉的气息已渗入喉管和心脏,可是他一点办法也没有,似乎只因为他多和它说了两句话,便注定再也无法挣脱了。
浑身都已被冰冷的触手缠绕,变成了这森冷湖泊的一部分,鼻端萦绕着腐败和甜蜜的气息。
湖水漆黑,天空却泛着暗暗的红,像刚刚痛饮了鲜血,不祥地压下来。
「为什么我找不到我的同伴?为什么我这么冷?为什么……」人鱼问,她整个灵魂似乎都浸满了这句话,偏执而痛苦地,不停地问下去。可永远不会有回答。
没有人注意到这边。夏夫一只手紧紧抓住那只青色的爪子,想把它扯开,可它像一只饿得发疯的动物,死死拖住猎物不放,想把他拖下冰冷的水底。
他知道自己应该进入战斗状态,可是他浑身都没有力气,只是狼狈地跪在那里,和那痛苦的幽灵进行一场无声的角力。那些冰冷与潮气,幽怨与痛苦,一丝丝、一缕缕,缠上他的灵魂与身体。
「夏夫,你不能被它的情绪缠绕——」蝙蝠说,它突然停下后面的话,因为夏夫的眼睛,那双漆黑的眼睛死死盯着湖水,它曾经看过他这样的眼神,在他杀死华恩时,在他杀死地行鱼时,在他杀死史蒂夫时,那浑身透出的让人窒息的强烈杀气。它已经有一阵子没有看到了,但它怎么会忘记呢。
夏夫的左手紧贴着地面,漆黑的物质顺着纸尖,缓缓滑入湖底。
「为什么?」那人鱼问,声音尖锐凄利,它的指尖掐入夏夫的皮肤,一丝鲜红的液体渗了出来,趁着白皙的皮肤,像恒久回荡的不甘的尖叫。它大叫:「告诉我,我为什么会——」
它的话没有说完。
一只巨大的黑色怪鱼从湖中一跃而起,猛地咬住那只人鱼!
有一秒钟,蝙蝠清楚看到了它层层叠叠的牙齿,尖利得仿佛无数刀片。它一口咬住那幽怨的人鱼,后者的手臂瞬间被咬断——即使那只是力量的幻影,可仍敌不过另一种力量锋利的牙齿——只留两只青色的手在夏夫的身上,整个身体消失在了空气中。
蝙蝠张大眼睛,那怪物看上去像只蛇,却有着怪异的巨头和尖利的牙齿,黑得像个噩梦,在点点奢华的星光中留下一个诡异的剪影。
然后它也消失在水面,只剩下激荡的波浪,不见一丝踪影。
一抹血迹顺着夏夫的腕上流下,流入他腕上那只镯子火焰般烧灼的红色宝石,什么也看不见了。
蝙蝠一时说不出话来,它知道自己应该欢呼一下,其实它是很想欢呼的。只是……有点震撼,它想,一直以来,它都知道这孩子拥有多么强大的力量,也记得巴尔贝雷特家那堆家底,可是亲眼看到这么野蛮的一幕还是够吓人的。
夏夫狼狈地坐在地上,一把留在脖子上的爪子扯下来,丢到水里,立刻化成了绿色的烟。他用力咳嗽着,一向苍白的脸涨得通红。
「去你他妈的『为什么』!」他对着湖面大叫。
「不要说脏话!」蝙蝠叫道。
它能看到湖面泛起一阵急速的涟漪,仿佛有无数黑色的食人鱼快速乱窜,一抹黑色的物质慢慢消失在夏夫的指尖,他的手指依然白皙纤细,好像刚才那场惨烈的吞噬和他什么关系也没有似的。
湖面渐渐平静了下来,帕克斯勒觉得经过这么番折腾,这湖里大概一只活口也没有留下,这些来自远古的凶猛生物可不是吃素的。
「你把那只鱼吞了?」它问。
「它想把我拖到水里,还不停地说话,」夏夫辩道,「我……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它没指望过你回答,夏夫,它问问题是想要迷惑你,然后趁机把你拖到水里。」蝙蝠说。
「你是说,它问那么多,并不是想要找到答案?」夏夫奇怪地问,「可是怎么会有人问问题,却不想要答案呢?」
「因为有时候问题是为了让人痛苦的,想太多总是容易痛苦。」蝙蝠回答,它不知道夏夫听不听得懂它在说什么,它已经很多年没有当过老师了。它打量着那个孩子,注意到他的手正无意识地握紧,然后又松开,他的双眼仍死死盯着水面,好像指望里头再跳出一只鱼来似的。
这姿势很久以前,帕克斯勒在某些杀得兴起、以至于无法停止的家伙身上看到过,知道如果冒然靠近有这种眼神的家伙,迎接它的将是亢奋与毫不客气的杀戮……它挥开那些记忆。夏夫和他的先祖们是不一样的。
夏夫摆出一副小孩告状的样子,指着湖心,嚷嚷道:「怪不得它的问题这么讨厌呢,原来是这样。要嘛去找杀它的人算帐,要嘛找个办法解决,唧唧歪歪的不停的问什么啊!」
蝙蝠为他的表情笑起来,虽然他的话其实并不好笑。「人鱼对自己的命运感到不甘,它们被杀死,灵魂和血肉还被做成宝石,让人配戴,所以死了以后还在生气。」它说。
「它吵死了,我不知道怎么办,所以只好杀了清静。」夏夫冷冷地说。
蝙蝠再一次感到悚然,有些生物从不真正地询问或为任何问题迷惑,某些东西他们灵魂的深处,早早已被定下。
那些关于黑暗和杀戮的直觉,即使在他还是个孩子时,仍会在偶然间显露出来。
这些日子以来,为了逃避追杀,夏夫一直打扮成一个小女孩,他长得又这么秀气,所以蝙蝠有时候也把他给当成小女孩了,会去读书和弹钢琴,对着雪丽露出羞涩的笑容,会不切实际地憧憬人类的生活。
不过,这一刻它突然意识到,这孩子是会长大的。然后他会变成一个男人,那时候,跟前这个小不点儿,会是一个巴尔贝雷特家冷酷傲慢的、睥睨一切的男人。
蝙蝠试图去回忆起曾见过的巴尔贝雷特家的男性,可记忆里没有一个是让人愉快的。
在它还很强大的时候,每当有类似的家伙路过,帕克斯勒都会磨尖它的牙齿和爪子,随时准备着一场血战。太古魔神们就是这么疏离和孤独,当两种同样强大生物碰上面时,根本不可能和平相处。
它用一种突如其来的忧郁看着眼前的人,希望自己只是想得太多了,夏夫长大以后,还是会像现在这个样子。这么的调皮,这么的坦白,有还有这么孩子气的怜悯和温柔。
而不是一个它一想起来,就浑身紧绷,脑中浮现出鲜血和黑暗的巴尔贝雷特家的男人。
湖边,七岁的男孩高高扬起下巴,杀气腾腾地盯着湖面。那里现在已是一片死寂,再没有一点动静。
「它已经不在了,好啦,我们回宴会上好吗?」蝙蝠用一副轻松的语调说。
「好吧。」夏夫被动地说,又看了眼湖水,转过脸。
一个金红色头发的孩子站在对面,直直地看着他,不知在这里站了多久。
夏夫整个人都僵在那里,这也同样把蝙蝠都吓了一跳——它刚才太注意夏夫的动静,一点也没注意到这孩子是什么时候走过来的。
那是个和夏夫差不多大的男孩,穿着一身骑士系的礼服,金红色的发丝束在脑后,虽然脸庞仍很稚嫩,但也看得出些许独属于骑士严肃和强悍的气质了。
夏夫谨慎地看了他一会儿,指尖的力量无意识地聚集和流动着。对方死盯着他,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开口,用的是宫廷特有的正式介绍时的语气。
他说:「请容我自我绍一下,敝姓齐恩克。」
夏夫张了下唇,没有说出话来,看上去仍是一副茫然和无害的样子。可他的拳头无意识地攥了一下,蝙蝠感到整个城堡的空间在瞬间传递着一种微妙的波动,它知道人类不会去注意那种微小波动的——但在很久以前,这是一个严重的警戒信号。
夏夫稳稳地站在那里,看着那个孩子。
他很早以前就听过这个姓氏了——至少对他晚到的人生来说,是够早了——那是一个在他最后通往自由的路上,即使死了、即使他的时代早已过去,也挥着剑想要阻止他的亡灵骑士;那是帕克斯勒很久很久以前的朋友,他背叛了它,让它在五百年后,在被单里伤心地缩成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