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第五十四章 月夜
不知是因为苏冠兰的那几句话，还是因为别的，我失眠了。月影高悬，却无丝毫睡意。守着空落落的屋子，忽然心也和这房子一样，变得空白起来。古时女子失了丈夫，却又不能改嫁，便在长夜漫漫之时，撒一桶铜板在房里，然后从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再把它们一一拾起，待到全部捡拾干净，天便也亮了。我虽不至于寂寞难耐到如此之地步，可肋骨下的那个位置，无法抑制的抽痛起来。
小红在外间的榻上睡得正香，不忍心叫醒她，独自一人披了衣服出门。浓重的湿气夹杂着些腥味儿扑面而来，这个别庄离海边又近了几分，与前几日我去的地方不可同日而语。看来这程家不知有多少这样的庄子。
我不太知道这里的路，况且深门大宅，夜里看来不免狰狞，再好看的景致也像来索命的无常，我没敢在园子里瞎走。忽而细细的声音传来，低回婉转。谁人月下抚箫曲，诱得知音慢慢行。我算是他的知音么？
沿途有很多气死风灯，照的廊子里的路倒是清楚得很。等我寻到吹箫之处，有人已经比我先到了。不远处的八角凉亭内，亮如白昼，苏冠兰正慢慢走过去。
“程世子极好的兴致啊！”
程逸臣唇边一抹疏离的笑，收起手中长长的洞箫，置于石桌上。红色的流苏穗子在指间缠绕，倏尔又落了下去。“苏堡主不也是踏月来的知音人么？”
说完两人相视而笑。
“这里有上好的香茗与酒，苏堡主想要哪个？”
“这样的美景本应以酒会友，可苏某平日极少饮酒，还是茶吧。”苏冠兰折扇一收，撩衣摆坐在石凳上。
程逸臣拿过桌上的一套紫砂茶具，拎起一旁滚开的沸水浇进茶壶，此谓“温壶”。把水倒出后，拿木匙舀起适量的茶叶放入壶中，此谓“装茶”。再次倒入开水，用竹筷刮去茶末，而后盖盖儿用水淋浇茶壶，“润茶浇壶”以后才把茶置入杯中。第一壶的茶一般不是用来喝的，而是用来闻茶香，等到第二壶，才可入口。后世的功夫茶此时已见雏形。
浅口的小杯拿在手中，两位公子都是风度翩翩之人，此中的风情，瞬间迷蒙了我的眼睛。只是不知，这样的淡定能够坚持多久。
“果然是好茶，入口绵软，清香四溢。”苏冠兰放下手中的小杯，笑着对程逸臣说。
程逸臣细长的眼睛弯一弯，“能够配上苏堡主的茶，自然也不能落了下乘。怎么说你也是我的妻兄，为了令妹，我也要好好对待我的大舅哥，不是么？”
苏冠兰顿了一下，手中的象牙骨折扇又打开，轻轻摇了摇，“这些事情都和苏苏无关，还请世子不要伤害她。”
呵呵的轻笑，“苏堡主为什么会这么想？我爱她还来不及，又怎会对她怎样？”
“苏苏不是柔弱的素素，而且她是一个值得男人珍惜的好女人！”
程逸臣收起了笑，“这是自然，我自己挑选的妻子，自然是最好的。”
半响的沉默。只听见折扇开了又合，合了又开的扑扑声。我躲在不远处的山石后，看着两个仿佛在坐禅的男子，心中唏嘘不已。这场耐力比拼，谁先张口谁就失了先机。过了一炷香的时间，苏冠兰拱手告辞。
程逸臣翩翩起身相送，却又对苏冠兰低语，眉目间孤傲神情毕现。由于隔得较远，我只隐约听见“……翼王……楚王……老头子”几个字。苏冠兰眼波流转，温润但警告意味甚浓，“程世子是我的妹婿，为了苏苏我少不得再把同样的话转送于你，别为他人做嫁衣裳。”
我个人腹诽到的情节就是，轩辕谨禹终于忍不住对轩辕轻痕下了手，却采取了世间最让人不齿的做法：逼宫！
他虽然是皇帝的儿子却依旧是臣子，弑父换来的结果就是把本来自己占百分之五十的筹码丢了一半出去。这强大的道德谴责就使其失了民心。轩辕轻痕却有着天大的军功，皇帝又一心想着传位于贤而并不传位于子，朝中良好的君臣支持是他坚实的后盾。何况轻痕还有一个做当朝宰辅的岳父，天下易主也不是难事。
我不明白齐域澈、程逸臣为什么会支持轩辕谨禹，这是一场不根本看不到胜算的战争。这天下，似要乱了。
苏冠兰一行并未久留，两日后就来告辞。东、北、西三大巨头并未再见，那种感觉好像三人就是纯粹为见我而来，不为探查，不为警告。
日子一天天过去，叶子黄了又落，我渐渐忘了外面波澜诡谲的世界。像一个完全的古代女人一样，守着方寸之地，看着娃娃一日日长大。我不是一个有着从一而终思想的女人，程逸臣这个准丈夫却再也没有来进过我的房。他每日都很忙，常常一走就是一天，校场的号子远远地就能传到府里来，征兵买马已经成为公开的秘密。
齐域澈倒是隔上一个月便会到东程，两个对权力有很强欲望的男人经常会彻夜密谋。而我也会在夜半被一双淡漠的眸子所惊醒，起来却什么都看不到。齐域澈对我的恨来的突兀却持久，对于一个女人的逃离他是打算记恨一辈子了。
唯一值得高兴的事情就是叶柔曦嫁给了江穆云，那个敢作敢为的女孩儿终于选择了一条适合自己的路，而那个动不动就会笑的西江江穆云也终于被套牢。我遇见的所有出色男女当中，最洒脱不过这两人。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追求什么，会变通，没有执念。除此以外的所有人，包括我自己，皆不及。
我有些想念留在苏家的阿毛和白雪，那也是这个世界唯二的开心过活的简单人和狗。
“奶奶，倩儿姐姐来过了，瞧奶奶还在睡着就没打搅。”小红给我披了一件水貂毛斗篷，又塞进我手里一个暖炉。外面的雪洋洋洒洒地下着，地面上已经白了。
“兴宝在陪着小姐么？”
“我刚才过来的时候见他向外走，可能是追倩儿姐姐去了。”
风打着旋刮起地上的雪沫儿，“江南是见不到这么大雪的。”我自语，“小红，你去过江南么？”
“回奶奶，小红长这么大还没出过东程呢。”
“等兴宝回来，你叫他去把倩儿的东西搬过来。就你一个人伺候我也怪累的。”
小红高兴地一拍掌，“我这就去找他，倩儿姐姐一个如花似玉的人住在府外还真是让人不放心。”
看着小红顶风冒雪跑了出去，心头的那丝隐忧才稍稍有所消逝。这半年倩儿一人居于府外，也真是苦了她。我什么时候也和齐域澈一样有了一颗提防人的心？
外面的风雪也真的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