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第十九章·逃离世界末日
端木瞬在公交站台上等车去上班。
谷新总算复工了,他有点高兴,终于可以从那个到处是汪濯沸影子的房子里逃出来。这几天,尤其是费仁上门发过疯之后,他总觉得汪濯沸看自己的眼神怪怪的,似乎是有什么话想说又说不出口,欲言又止的样子。
他向来性子急,最看不得人家欲言又止,就好像喉咙口卡过一根鱼刺,现在挑了出来,但那被鱼刺刺穿的小小的伤口还在,每每咽口水的时候会感到微弱的刺痛。明知道鱼刺已经不在那里,却仍能真实地感受到骨鲠在喉的感觉。难受得很。
而且汪濯沸他欲言又止就算了,端木瞬总觉得那欲言又止的眼神老是盯着自己。他在走廊里走路、啃法律书、跟棒冰玩、去厨房找东西吃、哪怕上厕所……不论做什么事,都觉得有汪濯沸的目光如影随形,好像盛夏季节贴在背上的汗,粘腻的,怎么都甩不掉。回过头去的时候明明什么都没有。他不知道这究竟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不管是不是,这都够有他难受了。
他想过干脆找汪濯沸摊牌,大家三头六面黑是黑白是白说个清楚,五年前的事,这次的事,现在彼此心里到底怎么想,干脆说个清楚、一了百了。反正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这件事情总不可能拖一辈子的。可终究是鼓不起这个勇气。
想到自己在汪濯沸面前也是这幅要死不活的欲言又止的憋屈样子,端木瞬就觉得,还不如去死了算了。
他站在那里等公交车,出门的时候汪濯沸提出要送自己去,他断然拒绝了。他说的理由是:不想让公司同事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尽管很有可能那群爱到处打听八卦的人早就知道了——他说不想让自己显得特殊,那样很可能被同事们孤立。
这些理由都是临时瞎掰的,端木瞬发现自己在关键时刻竟然还挺天才。
其实真正的原因也没什么隐晦的。只不过他觉得,像他这样月入两三千的小白领,某天一大早被一辆价值几百万的豪车送到公司门口,怎么看都像电视里那种傍大款的小蜜,好像被人金屋藏娇似的。
他自己心里有鬼,不免由己及人。
早高峰的时候,公交车站人很多,每个人脸上都是一副心急火燎的样子。路上的车也一样,公交车心急火燎地冲过来,又心急火燎地开走,驾驶员心急火燎地叫“往里走!往里走好!”。好像他开的是方舟,他身后是汹汹逼近的世界末日一样,他要开着这辆塞满人的公交车逃到火星去。全世界都被这心急火燎的气氛催得火烧眉毛了。
端木瞬以前租的地方离公司很近,每天上班只要走走过去就可以,上学的时候也是。所以他很少坐公交车,看到这样的阵势有点被吓住,等了好几辆也没找到缝隙挤上去。到后来他干脆放弃了,心想算了,不如等车站上和车里都空一点再上去。第一天复工,总能通融通融,大不了被扣半天薪水,反正现在不用付房租,经济上宽裕了许多。明天提早一些出门便是。
他于是索性坐到广告牌面前等。那是一块硕大无比的广告牌,海报上一家三口齐刷刷地咧嘴笑,向全世界展示他们白森森的牙齿,活像野兽之家。端木瞬百无聊赖地坐在那里,看着一辆辆塞满了人的公交车来了又走、走了又来。车在马路上晃来晃去,人在车里晃来晃去,整个地球就像一个水蓝色的玩具一样,在漫无边际的宇宙里晃来晃去。
他看到马路对面的投币电话那边,有两个人在打电话。那两个人面对面站着,可是电话机庞大的身躯挡住了他们,让他们谁也看不见谁。他们都在打很长很长的电话。端木瞬看着他们两个人像商量好的一样,一会儿你变姿势,一会儿我变姿势,轮流变。然后其中一个人挂了电话四下环顾,看见了傻坐在野兽之家前面的端木瞬。他就走过来问他换一元硬币。
端木瞬摸了摸口袋说:“我没法换给你,我只有一个。”说着他就把仅有的那个硬币掏出来给他看。接着他想了想,又说:“要不然这个就给你好了。”
那个人赶忙说不用不用,只有一个也不够。端木瞬又想了想,说:“那么你去买样东西,找一点。”那个人笑了笑,对这个建议似乎不甚赞同。他说谢谢,转身苦闷地走了。
还没走出两步,突然有两个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野兽之家后面窜出来,一左一右地从两边架住那个来换钱的苦闷男人,不容分说就把他往花坛那边拽。
端木瞬惊呆了,想上去帮忙,于是一把抓住左边的人。那人回头的时候他更惊,然后突然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居群你干什么?他只是来跟我换零钱的!”端木瞬扯着居群吼。
居群看看苦闷男,苦闷男几乎要被吓哭了,以为自己遇到了抢劫,腿软得几乎站不住,整个人不住地发抖。
“你放开他!”端木瞬说着去拉他另一边的人——那人也是汪濯沸的贴身保镖,同时对着周围看热闹的人群说“一场误会一场误会,我们都是认识的”。
居群皱眉,又仔细看了看惊骇欲绝的苦闷男,然后一言不发地放开了他。苦闷男变成了惊悚男,连滚带爬地逃回了马路对面。
端木瞬很生气,一时组织不起通顺的句子,只好指着居群喘粗气,喘得好像一个先天性哮喘病人。
居群黑着脸不吭声,另一个保镖只好打圆场:“端木你别生气,这是汪先生吩咐的,我们听命办事的,不敢含糊。”
端木瞬冲着他:“你们跟了我多久?!”
“从你出门就跟了……”
端木瞬怒:“我又不是犯人!干嘛跟着我?”
“汪先生怕你有危险。”
“大白天的能有什么危险?光天化日的,还有那么多人呢。”
那保镖一时语塞,边上的居群及时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人多才更危险。”
端木瞬狠狠瞪过去。
居群淡然地说:“你不要瞪我,我说的是事实。你这人太没有警觉性,我们两个跟了你这么久,你居然一点都没有察觉。要是真的有人有意对你不利,你早就挂了。”
端木瞬气得直哼哼:“事实是根本没有人要对我不利,倒是你们……你们自己去看看自己的样子,就差在脑门上写上‘我不是好人’几个字了。”
这句话一出口,只听见车站的围观群众发出阵阵的窃窃私语。居群四下看了看,突然觉得有些尴尬——他们两个怎么看都和“公交车站”这个心急火燎的上班气氛有些格格不入。
三个人僵持了一会儿,谁也不肯让步。上午这个时候,不知从哪里出来了许多风,连朝阳也是冰红色,很快很快就化成冰蓝色的一大摊,没办法收拾掉。大家都结冰了,包括端木瞬、包括居群、包括路人和保镖,还有笑得露出牙齿的三口之家……
又一辆塞满了人的公交车“突突突”地看过来,车门心急火燎地打开,哗啦啦下来一堆人,涌到他们面前,冲散了端木瞬和居群之间凝结的冰蓝色的空气。
端木瞬忽然冲居群咧嘴一笑,飞快地转身,“嗖”地一下从还没来得及关上的后门窜上了车,门在他身后及时合拢。司机在前面“喂喂喂”大叫,端木瞬就叫“我会买票我会买票”。于是司机就不响了,发动车子绝尘而去,一副急吼吼逃离世界末日的样子。
端木瞬隔着车窗看到一脸苦闷的居群在站台上渐渐变得模糊不清,忍不住就大笑起来。一车乘客匪夷所思地看着他,好像看到了世界末日的一只怪兽。
但是下一秒钟,端木瞬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他听到车上的电脑报站开始说:“欢迎您乘坐xx路,方向,xx路,下一站xxx路……”
他发现自己乘错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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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木瞬不知道现在这段时间是不是他最倒霉的时候,因为“最”这种事情总是要到最后才知道。而知道的时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十八岁那年告白失败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到了最倒霉的时候,倒霉得不能再倒霉,简直是倒霉透了。后来被隔壁班的小混混堵,错过高考,入院不说还被老爸揍,他又觉得这才是他最倒霉的时候。再后来他一板砖把城管拍成脑震荡,领了一个处分不能毕业,他想,原来最倒霉的事情在这里等着呢。然后是上班不过三个月公司就接二连三的出人命,他觉得做人一辈子,倒霉到这个份上也差不多了吧。
可是这会儿,当他转了三辆车,汗流浃背赶到公司的时候,他才发现,原来人生一世,从来就是只有更倒霉,没有最倒霉的。
他到公司楼下的时候,居群已经等在那边了,万分笃定地站在来来往往的人流里,背挺得笔直,好像已经站了整整一个世纪那样。
端木瞬想起之前租的那间屋子天花板上的水渍。他心里很清楚那块水渍下面的石灰其实是平的。可他总是觉得它们看起来有点凹凸不平。他搜寻着想象中凹凸不平的地方,越看越气,越气越心痒,恨不得马上跳上去、飞上去,用一种随便什么方法上去,把它们统统填平。
不过他再笨再笨也知道,一个地方填平了,就肯定有另一个地方凹凸不平起来,这样一来,他就只有一刻不停地填,直到累死到万世不得超生为止——这种道理简单得即便是一个白痴用脚指头想也想得出来,真叫人耻于称这种道理为道理。
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只懂得这种道理的人,他这种人确实是只配给像汪濯沸或者居群甚至是费仁这样的人成天盯着,时刻不放心着,要么是教导、训斥、栽培、修理、批判、改造,等等,等等。再不然,就是拒绝一下什么的。
他在几步之外看看居群,叹了一口气,然后大步流星地从他面前走了过去。
两人擦身而过的时候居群笑了笑,只是嘴角往上微微的一勾,但在居群来说已经是难得的笑容了。端木瞬想,好了,连居群都笑了,一个人要是活到连居群这样的万年冰山都能笑话他的份上,那还有什么可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