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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 第70章·汪彤儿的证词

  汪彤儿坐在警局宽敞明亮的接待室里,清晨的阳光透过白色的百叶窗射进来,轻飘飘地落在她身上,为她原本就俏丽而优美的侧面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色轮廓。
  邱懿南和费仁站在门外,睁大了眼睛朝里看。
  汪彤儿低着头,正在向接受报案的民警轻轻诉说着些什么。她有着很好的涵养,说话的时候嘴唇掀动的幅度很小,背脊挺得很直。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紧张,她的眼睛始终注视着眼前的一小块桌面。叫人看起来我见犹怜。
  “又听不见,你凑那么近看什么看?”费仁似乎一肚子不满。
  门上的玻璃窗有点小,邱懿南的脑袋几乎和他的脑袋挨在了一起。费仁熬了一夜,隐形眼镜有点干,眼睛正不舒服着,伸手使劲揉。
  “眼镜不舒服就去拿出来。”邱懿南目不转睛地看着接待室里的汪彤儿,说,“早叫你不要这么爱美,配副眼镜又怎么样?当警察的,熬夜是家常便饭,戴隐形眼镜很不方便的。”
  费仁斜了他一眼:“要你管!老子就是不喜欢戴眼镜,四眼田鸡,难都难看死了。”
  邱懿南也不生气,只是淡淡道:“你再揉,睫毛就要揉秃了。或者你觉得金鱼比田鸡要更加好看一点?”
  费仁一愣,悻悻地放下了手,小声嘀咕:“我是金鱼,那汪老大是什么?长颈鹿?骆驼?又不要走沙漠,睫毛顶个屁用。”
  邱懿南有点好笑地看看他:“你这样,我会以为你在吃醋。”
  “老子是直的,要吃也不会吃你的醋!”费仁把脑袋移开了一点,将目光投向走廊那一头,正在和老杜说话的汪濯沸。
  邱懿南依旧看着接待室里面,有点感慨地叹道:“汪濯沸的妹妹,真的很漂亮。”
  费仁突然笑了一下:“不要告诉我你转性,开始改喜欢女人了。”
  邱懿南又看看他:“你怕?”
  费仁瞪眼:“滚!”然后补了一句,“老子天不怕地不怕……”
  “就怕老师到你家。”邱懿南及时跟上。
  费仁一个没忍住,噗哧笑出来。一笑笑得眼睛疼,眼泪直流。
  邱懿南把目光从他脸上移开,又望了一眼汪彤儿,说:“看她这个样子,又有谁能联想到,她会是一连串谋杀案的幕后主使。”
  费仁又是一愣:“现在就下定论,会不会太早?”
  邱懿南笑笑,转身往回走,边走边说:“我也只是说说,在目前这个阶段,谁都有可能是真凶,谁都不能放过。”
  费仁快走两步跟上他:“总不会是瞬瞬那个猪脑子吧。”
  谈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汪濯沸跟前。汪濯沸没听到前半句,只听见费仁说“瞬瞬那个猪脑子”,便不太高兴地瞪了他一眼。
  费仁不甘示弱地反瞪回去。
  汪濯沸决定不跟他一般见识,转而问邱懿南:“怎么样?”
  邱懿南朝他点点头:“等我们的同事出来再说。”
  话音刚落,接待室的门打开了,汪彤儿跟在民警后面低头走出来,然后朝大门口走去。不知是否有意,她没有回过头,因而并没有同汪濯沸打过照面。
  费仁看了一眼汪濯沸,说:“怎么不过去打声招呼?到底是亲兄妹,都一个星期没见了,你也不记挂她?”
  汪濯沸的语调平淡如水:“她是大人了,会照顾好自己。现在大家都很忙,就不必耽误时间。”
  费仁冷冷一笑:“你在乎的就只有瞬瞬吧?”
  汪濯沸没理他,而是向邱懿南道:“可以让我知道彤儿来说了些什么吗?”
  邱懿南点点头:“我去问问。”说着就快步离开了。
  费仁看着他离开,对汪濯沸耸了耸肩,说:“汪老大,别怪我多嘴……你和你妹妹,在某种程度上,真的很像。”
  汪濯沸看了他一眼,不说话。
  “比如不择手段,比如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比如……为了自己唯一在乎的人,不顾他人死活。”
  “我和她不一样。”汪濯沸淡淡道。
  费仁摊手:“是不太一样,不过……”他停了停,望定汪濯沸,“我本来以为她也喜欢瞬瞬,为了跟你抢,才搞出这么多事,可现在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汪濯沸又看了他一眼。
  费仁的眼神突然有些遥远:“喜欢一个人,应该不会把他往火坑里推吧……”
  汪濯沸的脸色好看了点:“难得你说句人话。”
  费仁怒:“那我平时说的是什么?不要告诉我你想说什么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
  费仁自知失言,立即乖乖闭嘴。
  过了一会儿,邱懿南回来了,并告诉他们,汪彤儿果然是为了昨天高局长的事来报案的。她提供的证词虽然有点荒谬,却并没有出乎汪濯沸等人的预料。
  她说她和端木瞬在码头接了高局长,在西区警署门口下车,可高局长突然表示不想自首。汪彤儿拧不过他,两人在街角僵持了一会儿。很快端木瞬回来,见高局长拒绝自首,便提出想单独劝劝他。随后他们一行三人便到了出事的烂尾楼,端木瞬说废弃工地比较危险,让她在楼下等着,自己带着高局长上了楼。
  她在楼下等了大约十来分钟,正焦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听到一声巨响。跑过去一看,就看到高局长浑身是血的躺在一堆废墟里,一看就知道没救了。
  她害怕极了,没等端木瞬下来就赶快逃走,然后在同学家寄宿了一宿。直到今天早上才鼓起勇气前来报案。
  汪濯沸听完,眉头紧锁,表情凝重。
  在他的身后,刚才一直被众人无视的老杜已急得大叫:“这……这也太瞎扯淡了吧!”
  费仁看看他:“说话注意,讲这个故事的人可是你老板的妹妹。”
  一听这话,老杜立马不作声了,小心翼翼地看着汪濯沸的后脑勺,好像想通过观察后脑来推测他是否生气了一样。但尽管嘴上不说,心里却始终不爽——端木瞬跟了他大半年,为人如何他已十分清楚,要说端木瞬会杀人,就是打死老杜,他也不会相信。
  老杜涨红着一张脸,目光焦躁地在面前几人身上转来转去。
  邱懿南轻轻叹了一下,问道:“一边是妹妹,一边是……”他本想说恋人,但又怕这么说有点鲁莽,汪濯沸和端木瞬毕竟没有明确地确立关系,加上眼前还有个看起来已经无法再承受更多惊吓的老律师,说到这里便停了停,含糊地带了过去,“……你愿意相信谁?”
  汪濯沸看了他一眼,好像他这个问题相当的多余。
  邱懿南点点头:“但是我们没有证据证明她说的是假话。”
  费仁接口道:“倒是有一堆证据证明她说的是真话。”
  老杜颤巍巍地跟上:“要……要是再加上汪小姐这个证人……只怕……只怕……”
  他没把话说完整,但是他后面想说的,大家早已心下了然。
  汪濯沸沉默良久,终于问道:“邱队长有什么想法?”
  邱懿南想了想,认真回答:“站在警务人员的立场,在没有切实证据支持的情况下,我不会偏信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那站在个人立场呢?”汪濯沸又问。
  邱懿南笑了笑:“这我刚才已经跟你说过了。”
  汪濯沸又沉思了好一会儿。良久,终于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什么重大决定一般,说道:“邱队长,以下要求,是我以私人名义,向邱懿南私人提出的,无关乎警员的职业,或是我的出身背景……”
  邱懿南点了一下头,认真听。
  “我有一个想法……”汪濯沸开始陈述。
  半个小时后,在邱懿南的安排下,汪濯沸终于和端木瞬在接待室里见了面。
  虽然只是分开短短几个小时,在他们各自的眼里却仿佛经历了生离死别一般。汪濯沸看着端木瞬深陷下去的眼眶和重重的黑眼圈,还有那满脸的颓丧和委屈,心里麻麻地钝痛着。他用力抓着端木瞬的手,简直快把他的手指拗成不可思议的形状。端木瞬也只是让他抓着,好像一点也感觉不到不适。
  “小瞬……”汪濯沸的嗓子有点哑,“他们可能打算把你送交检查局。”
  端木瞬点点头,轻声说:“我知道,老杜跟我说了。”
  “你别担心,我会替你找最好的律师。”汪濯沸说。
  端木瞬无力地笑笑——按照中国的法律,没有陪审团制度,没有判定无罪当庭释放。再好的律师,能做的也仅仅是为被告争取减刑,争取从轻处理。他知道自己这个案子的严重性,证据的完整,死者的身份,自己尴尬的立场和背景……要从轻,谈何容易!
  可纵使心里有再深再多的绝望,他也不愿意让汪濯沸知道。
  “听说彤儿来过了,是吗?”端木瞬问。
  汪濯沸点点头。
  “她说是我做的,是吗?”
  汪濯沸的脖子僵在那里,不知是该点头还是该摇头。
  端木瞬心里一个劲地发酸:“她为什么要这么做?……阿濯,这是为什么?”
  汪濯沸依旧把他的手攥在手心里,眼睛却不忍心去看他。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一起玩,一起写作业,一起逃课被老师骂,一起养狗……她为什么要这样说我?”端木瞬开始变得激动,“刚才老杜进来告诉我这件事的时候,我简直傻掉了。我知道自己笨,不管什么事都想不出更多的好主意。可是我千想万想,都没有想到过,彤儿会……会这么做……我们不是一家人吗?一家人为什么会这样?阿濯,你说啊,这到底是为什么?”
  “小瞬,你冷静一点,”汪濯沸将他的手握得更加用力,“你不要这样。任何事情总有原因,也总有解决的方法。天大的事……总有过去的一天……”
  端木瞬深深呼吸,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沉默了一会儿,他忽然有点不安地问:“阿濯,我……我和彤儿,你相信谁?”
  汪濯沸眼神游移:“无论如何,小瞬,你只要记得,我永远不会害你。你要相信我。”
  “我相信你,阿濯,我相信你,”端木瞬的语气真诚而热切,“你也要相信我,这事真的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不,有是有一点关系。但高局长不是我杀的,真的不是。”
  汪濯沸依旧躲避着他的目光:“我不知道,小瞬,我现在真的不知道,到底应该相信谁……”
  端木瞬呆住了。
  汪濯沸把脸别向一边:“只要是你说的话,我每一句都相信。可是,彤儿的话也不无道理。你们两个……我不知道谁说的是真话,谁说的是假话……”
  端木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瞪大双眼看着汪濯沸,好像在看什么史前怪兽,眼里已是泪花乱转。
  “但是,你要相信我,我一定会想办法为你解决这件事……不论将来发生什么,你都要相信我,好吗?”
  端木瞬呆呆看着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整个人好似石化了。
  门外,邱懿南和费仁的脑袋再次挨在一起,隔着玻璃往里看。
  “会不会过分了一点?”邱懿南问。
  “哼哼,对瞬瞬这样的傻瓜蛋,只有下重药才有得治。”费仁有点幸灾乐祸。
  邱懿南又看看里面:“我们差不多该进去了,再这样下去,汪濯沸只怕撑不住,迟早要露馅。”
  “你倒是挺关心他。”
  邱懿南看看他,笑了笑:“再说我真的会以为你吃醋。”
  说着,推开了接待室的门。
  汪濯沸很感激邱懿南和费仁在这个时候推门进来,否则的话,他真怕自己会在端木瞬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面前全线溃败,将整套计划和盘托出。
  虽然提出这个计划的人是他自己,邱懿南也好费仁也好,包括老杜也好,他们只是参与者。但到了真正要开始执行的时候,动摇最大的人也是他。
  欺骗端木瞬这件事,不论是基于什么前提,出于什么目的,对汪濯沸来说,无疑都是一件蔚为痛苦和艰难的决定。
  端木瞬依旧瞪着汪濯沸,他无法相信汪濯沸竟然会不相信自己。尽管他知道汪彤儿是他的妹妹,而自己和他,至今也谈不上算是什么关系。可他怎么就会不相信自己呢?难道那些相望相守的承诺,那些拥抱,那些亲吻,都是假的吗?
  端木瞬觉得自己的视线越来越模糊了。
  邱懿南和费仁一前一后走进来,后面跟着老杜。老杜是大半夜被成利叫起来的,刚听说这事的时候受了不少惊吓,一把年纪,也难为了他。
  “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要把你转移到拘留所去。”邱懿南说着,摸出手铐。
  “这个……”老杜看了一眼汪濯沸,颤巍巍地说,“警、警官,我想为他申请保释……可以吗?”
  邱懿南颇为为难地摇了摇头:“恐怕……”
  费仁立即说:“这个案子属于情节重大、影响恶劣的范围了,证据又充分。代局长和副局长都发话了,不能取保候审。我们把卷宗整理好之后,最快下个星期就可以提交检察院。”
  “这、这么快啊……”老杜抖抖索索地一边擦汗一边说。
  费仁白了他一眼:“快什么?这叫高局长被人揪了小辫子,虎落平阳。要是他还是局长,你以为这猪头这会儿还能全须全尾地站在这里吗?”他指着端木瞬。
  邱懿南把他的手拉下来:“这是局里的规定,我们做不了主。抱歉。”
  “哦……”老杜又看了一眼汪濯沸,“那……那就算了。”
  整个对话的过程中,端木瞬始终注视着汪濯沸,盼望他能够说些什么。甚至不需要他为了自己而跟公安局的领导对着干,即便只是为自己小小地争取一下,说几句好话,就足够了。
  可是汪濯沸的嘴唇紧抿着,一个字也没有说。
  端木瞬忽然感到害怕,他觉得眼前的这个人不是汪濯沸。他不认识他。
  邱懿南走过来给他重新戴上手铐,并在他耳边轻声道:“别担心,这几天我们会继续调查。你提供的证词,我们会认真对待。希望可以找出你的不在场证据。”
  端木瞬感激地点点头,转身去望汪濯沸,可是汪濯沸却把目光投向了窗外。
  端木瞬忽然开始难过起来。其实他之前还并没有特别难过,哪怕是经历了一夜的审问,知道汪彤儿来报案、诬陷他、落井下石的时候,他都没有特别难过。可是这一刻,是他真的难过了。
  原本深信不疑的东西,在汪濯沸扭过脸去的瞬间,摔在地上砸了个粉碎。他的心脏在胸膛里绊了一跤,爬起来的时候已是鲜血淋漓。
  他从前不知道有这样一种东西,它重要得就像长在身上那样,你不能和它分开。可是它实际上又不长在身上,是最最容易丢失的东西。
  最最重要的东西就是最最容易丢失的东西——以前他为什么不知道?
  端木瞬的眼泪积在眼眶里,积到很多很多、很重很重的时候,就自己掉下来。一滴一滴,怎么也连不起来,像他心底的爱情那样沉重。
  邱懿南轻轻叹了一口气,轻轻说:“走吧。”然后把前方的路给他让出来。
  端木瞬回头,巴巴地看向汪濯沸。
  他现在已经不指望汪濯沸可以出面在为他说什么了。可是他为什么连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哪怕只是叫一下他的名字也好。他难道不知道,今天这样分别之后,以后他们的见面,也许只能隔着铁窗来进行了?
  汪濯沸依旧执拗地望定窗外,窗外是隆冬季节最让人欣喜的艳阳天。他望得那样深切而执着,好像窗外那轮心生的太阳就是他灵魂可以依托的所在。
  端木瞬不想走,可是他又不得不走。他的难过和绝望牵动着胸膛里那颗鲜血淋漓的心脏,磕磕绊绊地往前走。
  他的灵魂被他的难过和绝望挤出来,飘起来,留在天花板上。
  端木瞬低下头,一言不发地往外走。
  “等等!”
  走到门口的时候,身后突然有人叫。
  端木瞬一喜,连忙回头,可又立即颓丧下来——这个声音很熟悉,但却不是汪濯沸的。
  汪濯沸也把目光收了回来,有点好奇地看着费仁。
  “你等一下。”
  费仁说着,快步跑出接待室。片刻,又跑回来,手里多了一份豆浆和煎饼果子。
  “早饭,你拿着。等会儿去我办公室,吃完了再过去。拘留所的伙食不太好。”费仁说得有点僵硬。
  端木瞬眼泪汪汪地接过来。
  费仁嫌恶地皱皱眉:“老子辛辛苦苦买来的,别把鼻涕一起吃进去。”
  端木瞬又“哧”一下地笑了。
  天空好像明朗了一点。
  “阿濯,我走了。”他回过头,对汪濯沸说。
  汪濯沸点了点头:“你自己小心。”
  “嗯。”端木瞬头一低,在眼泪再次掉出来之前,揣着费仁的早点和一个跌跌撞撞的心,离开了接待室。
  费仁和端木瞬刚一离开,老杜就虚弱地一屁股坐下来。
  “噢哟,紧张死我了……”老杜以手作扇,给自己扇风,忽然发现老板还站在那里,自己居然坐下来,似乎不太合适,又连忙站起来。
  汪濯沸点点头:“没事,你坐。辛苦你了。”
  老杜连连摇头:“不不,我不辛苦。倒是辛苦了端木那孩子。”
  汪濯沸心里揪了一下,幽幽叹了一口气。
  邱懿南抱着臂,饶有兴致地瞅着汪濯沸:“这样真的可以吗?”
  汪濯沸又叹气:“想要最快找出真凶,知道彤儿这么做的真正目的,这是最直接的方法了。这件事情已经不能再拖,长痛不如短痛,小瞬会理解的……还有就是,现在,倒是让他待在拘留所里,反而比较安全。”
  邱懿南轻轻叹息,汪濯沸表面上虽这么说,但是他内心的动摇和犹豫比谁都要重都要多。邱懿南又怎么会看不出来?
  可是他又能说什么呢?不论是站在个人立场,还是站在警察的立场,他都希望能够早日破案。
  汪濯沸提出的计划,无疑是破案最快最简洁的方法。相似的想法他之前也有过,但很快就被自己否定了。因为这个计划的关键人物是端木瞬,在这个过程中他会吃苦,甚至可能身心受创。他能看出汪濯沸对端木瞬的爱和保护有多深,要执行这个计划,汪濯沸肯定第一个不同意,那就根本无法进行。
  可如今,这个计划由汪濯沸自己提出来,这不但可以为端木瞬洗脱嫌疑,还可以找出真凶。他调来西署几个月,一直埋头在这件案子里,如今好不容易可以看到曙光,这么好的机会,他当然不愿意放弃。
  “我会托拘留所的几个朋友好好照顾他,在里面的时间也不会久,他应该不会吃苦。”
  汪濯沸点点头:“谢谢。”
  还有一些话邱懿南没有说,但他知道即便自己不说,汪濯沸也一定会安排去做。拘留所里人品复杂,三教九流什么样的人都有。单凭端木瞬的处事经验和待人习惯,免不了要吃亏。他能为端木瞬所做的安排,顶多是让拘留所的狱警待他好一点,给他安排干净一点的房间,把他分在安分一点的组别,仅此而已。可汪濯沸能做的就不一样了,他可以安排自己手下的小弟进去保护端木瞬,甚至可能里面已经有着他的人。
  只是这些话,以邱懿南的身份,他不能说。他不说,但他相信汪濯沸知道。
  棋逢对手的快感,旁人往往难以体会。
  “那么,”邱懿南也给自己找了一张椅子坐下来,“讨论一下接下去该怎么做吧。”他说。
  端木瞬就这样进了拘留所,一个他就算穷尽这辈子为数不多的脑细胞,也不可能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进来第二次的地方(上次是殴打城管,没多久就被小汪弄出去了)。
  送他过来的是费仁。出了那间会议室之后,他就没有再见过汪濯沸。不但没见到汪濯沸,就连平时似乎总是和费仁出双入对的邱懿南也不知去向。
  他没有问,费仁也没有说。两个人赌气一样的一路无话。
  一直到车子开进拘留所大门,费仁让他下车。开车门的时候见他脚步粘滞,费仁于是说:“你放心,就你这种猪样子,没人要欺负你。”
  端木瞬刚想发火,就听到费仁接着说:“南南和汪老大都替你安排过了。这几天你就乖乖在里面呆着,别惹事,别动不动就炸毛。等老子替你查明真相,做你的再世包拯。”
  端木瞬愣了愣,心里忽然涌上来一份感动——就连一向喜欢惹他生气,好像总是在跟他作对的费仁都愿意相信自己,为什么汪濯沸偏偏不信他?
  他呆呆就说:“谢谢……”
  费仁敷衍般地点点头,轻轻拉了他一把,说:“走了。”
  于是端木瞬就开始了他短暂的监狱生涯。
  第一天,他被安排在二楼朝南一间采光不错的号房,同室的是一个退休老教师。据说是孙子周岁喝多了酒,一兴奋就开车上街。醉酒驾驶,拘留两个星期。
  老教师挺善解人意,并没有对他问长问短。端木瞬害怕他问起自己为什么被关进来,到时候都不知道应该怎么才能解释得清楚。幸好老教师没有问,没事的时候也只是一个人戴着老花眼镜看《沉思录》,看几页写一点笔记,极其认真。
  端木瞬从小学习成绩不好,对老师总有几分忌惮。可他心里依然很感激邱懿南。如论如何,和当老师的同屋,总好过和那些小偷强盗和新疆人在一起。
  那一天直到晚上熄灯,汪濯沸都没有出现过。
  第二天,早上放饭狱警先来开了他们的房门,让他和老教师先去领饭。路过其他号房的时候有人在后面大喊不公,还嚷嚷着要他们小心,总有一天弄死他们。狱警吼了两句,号房后面就没声了。
  吃过早饭之后的活动时间,老教师一直心有余悸,躲在房间里不敢出去,害怕他们真的来“弄死”自己。端木瞬也很紧张,坐在那里双手紧紧抓着凳子腿,生怕有人突然冲进来,他还可以举起凳子当作武器。
  可是一直等到活动时间结束,也没有人来寻衅滋事。直到狱警来锁门,到了他门口大声赶人,他才发现,原来自己号房的门口早就蹲了几个一看就很不好惹的小混混。其中一个端木瞬还认识,是励丰的小弟。那小弟离开之前朝他眨眨眼,笑了笑,做了一个“放心”的手势。
  端木瞬大大松了一口气,想感谢汪濯沸,但是提不起这个心情。想来想去,最后决定默默感谢居群。
  从早上等到晚上,汪濯沸还是没有出现。
  第三天,四个姐姐来看他。她们隔着铁窗哭得泣不成声,直说瞬瞬你瘦了,你吃苦了。
  端木瞬说我在里面其实挺好,没怎么吃苦。姐姐们还是哭。
  她们还说,因为怕爸爸妈妈担心,所以这事暂时没告诉他们,等小汪帮你查清楚了,事情告一个段落了,再慢慢说。
  于是险些就要开始心灰意冷的端木瞬突然又变得有了几分期待。
  姐姐们说,小汪这几天忙得人都看不见,好不容易回趟家也是茶饭不思,跟他说话他只是发呆,整个人都憔悴了。
  端木瞬于是想,他不来看自己也许是有理由的。汪濯沸本身已经那么忙,如今还要为了这件事忧心。不论他的忧心是为了自己也好,为了汪彤儿也好,这件事始终是让他伤了神也伤了心。
  也许自己应该做的,是像姐姐们那样,多给他几分信任?
  那一天,他没有等汪濯沸,而是早早地上床睡觉。临睡之前,向老教师借来《沉思录》翻了几页。
  书的开卷就让他如醍醐灌顶——
  “从我的祖父维勒斯,我学习到弘德和制怒。从我父亲的名声及对他的追忆,我懂得了谦虚和果敢……”
  端木瞬想,从汪濯沸身上,我可以学到什么呢?他的坚定,他的勇敢,他的理智和明慧,以及,他无法在亲妹妹和自己之间做出选择的彷徨和忧伤。
  他觉得自己真的不能再要求汪濯沸更多了。
  真的。
  第四天,早上例行第一个吃完早饭,渡过了被重重守护的一个小时自由活动时间。端木瞬正考虑着要不要再问老教师把《沉思录》借过来看几页,狱警突然来告诉他,他的律师来了。
  端木瞬的律师自然就是老杜。几天不见,老杜也似乎变老了些,头发更少了些。曾经有同事和端木瞬一起说笑,称老杜的脑袋为“光明顶”。于是他们暗地里给老杜取了个外号叫“魔教教主”,后来简称“教主”。如今回想起来,还真是挺对不起老杜的。
  “杜老师,你辛苦了。”端木瞬坐下来,第一句话就说。
  老杜有点意外地看看他,印象中这个有点不羁的绣花枕头徒弟从来不会这么客客气气地跟人说话,短短三天的拘留所生活,怎么让他有了这么大的改变?
  老杜擦了擦额汗,道:“不辛苦,不辛苦。你在里面还……还好吗?”
  端木瞬点点头。
  “汪先生很惦记你。”
  端木瞬还是点点头。他已经没有几天前的悲伤和难过了。不论汪濯沸相不相信他,他还是愿意选择相信汪濯沸。
  老杜笑了笑,显得有点疲惫的样子:“是这样的,端木……汪先生这几天,一直在忙着给你查案子的事情。”
  “我知道……”端木瞬低声道。
  “他尽力了……”老杜说。
  一个“尽力”的背后,似乎总隐藏着很多难以启齿的后续,端木瞬自然听出来了。其实,他也早就有了心理准备。
  “嗯……”端木瞬说。
  “只可惜警察这边动作更快,”老杜一边擦汗,一边抖脚,一句话说得气虚音浮,“你的卷宗已经让他们提交检察院。检察院今天给了我通知,说下个星期一开庭……”
  端木瞬有些惊异地抬头望他。
  老杜心更虚,简直不敢看他的脸:“是、是这样的……你也不要怪邱队长他们。他们,也尽力了……只是,上面施加下来的压力,他们也只是做人手下,要看人脸色办事……”
  端木瞬叹了一口气——事到如今,他还能指望什么呢?
  “死缓还是无期?”
  他是初犯,邱懿南也一直说他“认罪态度良好”,再加上汪家的势力,死刑自是不可能的。但高局长的地位放在那里,能争取到一个无期徒刑,已经算是很好了。
  “应、应该是无期……”老杜晃晃悠悠地说,“不过只要不是死刑就有机会减。”
  这些东西,以前上学的时候端木瞬都已经了如指掌了——死缓就等于无期,无期表现好可以减到三十年,三十年可以减到二十年,二十年过不到一半,通过一些手段弄一个保外就医,然后基本上就自由了——不止他一个人可以如此,而是如今中国的刑罚制度,大多如此。
  只是,十年八载的牢狱生活是逃不过的了。
  十年,他没有这个信心,汪濯沸愿意等他十年。
  “杜老师……”端木瞬轻声道,“你让阿濯别忙了,都送检察院了,再忙也忙不出什么结果了。你让他……你请他,有空来看看我……”
  老杜有点心疼地看着眼前的孩子,柔声道:“我知道了,我会的。你去换件衣服,等会儿我们还要一起回警局一次。邱队长那边有几份笔录,还要跟你核对一下,最后要你按几个手印什么的。然后,咱们跟他们……”
  “就势不两立了。”端木瞬迅速接上。
  老杜笑了笑,这些都是他教端木瞬的,本以为他当时东张西望心不在焉的根本没听进去,没想到他居然还记得。
  端木瞬也是苦中作乐。记得刚开始西署的重案组长还是甘棠的时候,他就跟他们形同水火,周晓天的案子他还成功气哑了甘棠。后来重案组长变成了邱懿南,他们和汪濯沸合作,又决裂,又再次合作,然后再次决裂……
  绕了一圈,兜兜转转,最后大家的关系,依旧回到起点。
  换好了衣服,在狱警的陪同下跟老杜一起上了西署派来的车。来接他的不是邱懿南,也不是费仁,而是一个端木瞬没怎么见过的年轻警员。想来他的案子已告一段落,邱懿南和费仁早已爱莫能助。他们也有很多案子要追、要处理,自然不可能整天围着他转。
  隔着被铸铁栅栏围起来的车窗,看到外面的风景。冬天已经迈入了最最□的时节——春节就要到了。家家户户张灯结彩置办年货,商店也开始推出大减价的广告和大红横幅。
  端木瞬算了算日子,春节的时候自己应该还在拘留所里等待一审的结果。他拿定了主意,一审出来是什么就是什么了,到时候让大家都好好过年。他不打算上诉,不想再麻烦汪濯沸和老杜他们。
  他认命了。
  一个悲哀的决定刚刚做完,端木瞬只觉得身体猛地向前一冲,耳边响起尖锐的刹车声。然后他的脑袋就结结实实地撞在前方的铁栅栏上。
  这一下撞得端木瞬眼冒金星,他还没来得及回过神,只听到身边响起一声轻轻的“噗”。从小便跟着爸爸在靶场练习,而后又在励丰长大的端木瞬当然知道这是什么的声音。
  ——消音器。
  是枪声。
  那一刻,端木瞬全身发凉,就连血液也似乎都结冰了。
  他当然听说过之前方槐在警车上差点被人注射氰化钾毒杀的事情——真凶要把所有有嫌疑的人都杀死灭口,那简直是毋庸置疑的。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同样的事情,最终会发生在他自己身上。
  他不怕坐十年八年的牢,但是他不想就这样死掉。
  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听汪濯沸说过一次喜欢……
  他不想死!
  “不要!”端木瞬听见自己惊叫出声。
  同一时间,只听“噗噗”两下被消了音的枪声,前排的老杜和开车的刑警应声而倒。
  “杜老师!”
  老杜软趴趴地靠在座椅上一动不动,看不出哪里中了弹。
  端木瞬几乎要哭出来了。
  左侧的车门有响动。
  端木瞬想也没想,立即用铐着的双手去按车门锁,可是没想到对方的行动还是比他快了一步。就在他的手够到门锁的同时,车门打开了。
  端木瞬学过一点擒拿,可是日子太久都忘得差不多。车厢里空间小,他又被铐着,就算他身手再好也很难施展。慌乱中,只好对着外面双脚乱蹬,期待哪一脚正好踢中对方手上的抢。尽管他自己心里清楚地知道,这种可能性等同于零。
  再没有希望的挣扎,也总比什么都不做的强。
  “端木!”
  有人叫他。
  端木瞬还在毫无目的地乱蹬。
  “端木,是我!”他的脚腕被人一把抓住。
  好像是有点熟悉的声音,很沉,很稳。
  端木瞬呆了一下,然后看到居群那张万年不变的沉静脸庞出现在车顶下面那片小小的空间里。
  “居群?”端木瞬不蹬了,而是斜倚在那里,以一种奇怪的姿势蜷在后座上,呆呆地瞧着居群,“你怎么在这里?”
  “快下来。”居群放开了他的脚,改向他伸出手。
  端木瞬刚想把手交出去,忽然瞥到前排不省人事的老杜和陌生刑警,不由地又缩回来。
  居群好像看出他在犹豫什么,说:“给他们打的是麻醉枪,过几个小时就没事。”
  端木瞬努力把头凑到铁栅栏前,仔细辨认了一下,发现老杜的呼吸很轻,但是缓慢而均匀,这才松了一口气,把手交给居群。
  居群将他一把拉出来。
  “你怎么在这里?”端木瞬还是那个问题,“阿濯让你来的?”
  居群没有回答,而是在前排昏迷不醒的刑警身上翻翻找找,找了半天,找到一副钥匙,解开了端木瞬的手铐。
  端木瞬左右看了看:“就你一个人?”
  居群依旧不吭声。
  端木瞬忽然开始起疑:“不是阿濯派你来的,他就算要救我也不会用这种方法。居群,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居群把手铐扔在地上,然后确认了一下车里车外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对端木瞬说:“别问那么多了,快点走吧。”
  端木瞬站着不动:“你不说清楚我就不走。”
  居群有点着急:“先走,到了安全的地方再慢慢跟你解释。”
  看到居群这样闪烁其词,端木瞬心里的疑虑更重,他开始犯拧。
  “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劫狱,我要是跟你走,我就成了越狱犯,越狱犯要全国通缉的。到时候不是死刑也是死刑了,除非你是真的想让我死。”
  端木瞬的牛脾气一上来,十匹马也拉不动。
  “阿濯说好了要帮我查明真相,邱队长和费仁也会帮我。案子还没有正式开庭,他们随时都有机会找到新的证据。我相信阿濯一定会找到的。所以一定不会是他要你来的。居群,你也不是这么自作主张的人。到底是什么人让你来的?我爸?汪伯伯?他们知道这件事了?”
  居群叹了一口气:“老汪先生和端木先生都不知道这件事。也的确不是汪先生派我来的……”
  “那是谁?”
  “……是大小姐。”
  端木瞬倒抽一口冷气。
  “我不走!”端木瞬斩钉截铁。
  居群看着他,不说话。
  端木瞬把地上的手铐捡起来,试图把自己重新铐上,一边铐一边说:“你知不知道我有今天全是拜彤儿所赐?就是她到警察局报案,信口开河说什么是我把高局长推下了楼。我到现在还没有想通她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居群,我不是信不过你。可是自从发生了彤儿这件事之后,我真的不知道应该相信谁。”
  “现在我相信的只有阿濯一个。他要我好好待在拘留所,好好等调查的结果,我就听他的。我哪里也不去。”端木瞬终于把自己铐上,一边往车里钻,一边说。
  居群拎住他的后领,一把将他拖出来。
  端木瞬四肢乱蹬,可无奈双手被自己铐上,根本使不上力。居群在武术方面又有些造诣,把他抓得牢牢的。
  这一刻,端木瞬简直后悔透了刚才这个把自己铐起来的愚蠢举动。可是木已成舟,他无能为力,只好任凭自己像一只离了水的王八一样,除了乱叫乱蹬,一点办法也没有。
  “这件事大小姐对我说了,”居群在脑袋后面,低低地说,“她这么做是有苦衷的,也是有原因的。她很难过,这几天一直在哭,说你一定不会原谅她。可即便如此,她……还是希望能得到你的谅解。”
  端木瞬放弃了无谓的挣扎,喘着粗气问:“什么原因?”
  “你跟我走,她会当面告诉你。她说,只有这样,才能救所有的人。”
  端木瞬继续犯犟:“你让她过来,我听她说。或者给她打电话,让她在电话里说。总之我哪里也不去。”
  居群急了:“端木,你知不知道警车上都有gps的?他们发现这辆车一直不动,一定会起疑,很快就会派人过来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端木瞬干脆往车上一靠:“那正好,我跟他们回去。你让彤儿来拘留所找我,我会见她的。”
  居群叹气:“你怎么就是不听呢?大小姐从小和我们一起长大,她怎么会害你?”
  一听这话,端木瞬也不禁生气了:“就是你说,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就是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害我!”
  远远的,似乎已有警笛声响起,朝着这边而来。
  听到警笛,居群反而冷静下来。他瞥了一眼前排东倒西歪的两个人,说:“其实,就算你不肯走,我也有办法把你弄走……你知道的。”
  警笛越来越响,好像不止一辆,而有很多,甚至可能超过十辆。
  端木瞬第一次听到愈来愈近的警笛声心情反而愈发趋向宁静。
  他也瞥了一眼居群手上的麻醉枪,说:“那你有本事也把我一起弄晕了!”
  他确信此刻居群不会弄晕自己,因为附近没有车。而带着一个昏迷的大活人跑一段很长的路,后面还有十几辆警车的追捕,简直难如登天。
  居群咬了咬牙:“端木,不要逼我。”
  端木瞬看到居群为难的样子,心里忽然起了一点难过。他说:“居群,我知道你喜欢彤儿,可是你也不能太过相信她。我就是信了她一次,结果落到现在的田地。这次她又要拖你下水……居群,你是个聪明人,你要想想清楚,不要学我啊。”
  “我清楚自己应该相信谁。”居群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
  “居群……”
  端木瞬还想再劝,可话音未落,只听周围响起一连串刹车声,紧接着,刺耳的警笛声也停止了。
  心头不由地一松。
  “放心,我不会跟他们说你是来劫狱的,都是一场误会。”他小声对居群说。
  居群笑得惨淡——会有人相信吗?
  为首的一辆警车里,邱懿南和费仁走下来,费仁手里拎着个扩音喇叭。他试了一下音,然后开始对着他们高喊。
  “端木瞬你听着,不要试图越狱。你已经被包围了,放下武器,不要做无谓的反抗。”
  “我没有!”端木瞬高叫。
  可是费仁根本像是没听见似的,依旧自顾自地喊:“端木瞬你听着,不要试图越狱。你已经被包围了,放下武器,不要做无谓的反抗。”
  “都说了我没有!”端木瞬跺脚,叫得更大声。
  可是他的声音又怎么比得上扩音喇叭?
  “不要反抗!”费仁叫。
  “你自己看!”端木瞬把自己铐着的双手举起来以示清白,刚举到一半,就有一梭子弹射在他面前的地上,吓得他直跳脚。
  “费仁你疯了?!我都说了我没有要逃跑,我的手还铐在这里呢!”
  “不要反抗!”费仁还是那一句。
  “看到了没有?他们根本不相信你。”居群在身后冷冷道,说着就要举枪。
  端木瞬连忙把他的手压下去,用自己的身体挡着:“你疯了?他们那么多人!”
  居群沉着脸不说话,片刻,忽然说了一句:“汪先生。”
  端木瞬一惊,立即回头去看——只见正慢慢从费仁他们那辆警车后排走下来的人,不是他日思夜想了整整四天的汪濯沸是谁?
  有些事情,还没来得及写入记忆,就已经发生。有些记忆,还没来得及变成回忆,就已经被忘却。有些回忆,还没来得及体会其中滋味,就已经匆匆忙忙走过。如同每天在街头擦肩而过的无数个陌生人,见过,也曾如此接近过,但终究成为毫无交集的陌路。
  那天上午的发生的事便是如此,事后回想起来,端木瞬很难记清楚其中的具体过程,哪怕是一些微末的细节。他的记忆是茫然的,是模糊的,是无悲无喜的。有些事情过去了就是过去了,记不住,或者说,他不想记住,也没有办法。
  人不是孙悟空,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就不可能悟得了空。事情也一样。
  但是端木瞬依旧很想搞清楚那天的事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事情就会发展到了现在这个田地。
  他躺在病床上,两眼瞪着天花板,医院的天花板雪白,墙壁也雪白,医生护士穿的衣服也雪白,全部都是白色的,白的叫人心慌。端木瞬本来不讨厌白色,可是他躺在那里的时候就在想,如果可以回家的话,他一定要把自己的房间的墙壁、天花板,全部刷成彩色,绿的、蓝的,随便什么颜色,反正就是不要白色,他受够了白色。
  ——如果他还回得去的话。
  医生告诉他,他伤得很重,差点没了一条命。可是他一点也不觉得疼,这很奇怪。如果伤到差点没命的话,一定会疼得死去活来吧?可是他一点也不疼。非但不疼,还觉得挺舒服,全身上下没什么不适。
  如果说没有任何感觉,整天腾云驾雾一样就算舒服的话,那他真的觉得,医生口中耸人听闻的伤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
  除了那片白得要命的天花板和墙壁。他真的是受够了。
  端木瞬一直躺着,他听见医生悄悄对门外的不知什么人说,他总是半梦半醒,没什么意识。可是他却觉得自己很清醒,几乎没怎么睡,半夜里也一直睁着眼睛,为什么医生就看不到呢?
  真奇异。时间成倍成倍地多出来,多得他又惊又喜,不记得要睡觉。似乎人本来就不用睡觉的,一惊一喜间还隐隐懊恼过去睡得太多,让那么多记忆在睡眠底下的时间里汽化了。
  他觉得自己好像一柄小刀子,又好像一条醒着睁着眼睛的小游鱼,没事了吐两个泡泡解闷儿。记得有一次临近考试,压力大四点就醒,醒过来没事干,于是出门跑步。没想到外面竟已经有人了,送牛奶的,分早报的,无业游民,还有他。他是不干什么的,就是傻看,还有不少汽车也不睡觉,跑到外面路上有快有慢地开,他则是一个好奇的贪心的跑到外面看日出的小孩。还有一次他不知不觉一连做了四个小时的物理题,天都亮了,像在解题中参悟打通了任督二脉,耳聪了目明了,特别畅快焕然。有一次泡了茶喝,不小心杯子倒了泼湿整本政治复习提要,他把小册子放到微波炉里转微热,一两分钟看看挺好,干了点,兴奋得不行。转着转着门缝里就有焦味漏出来,一打开,看到书全焦了,从正中往封面封底焦成纸灰,焦得触手即碎,边缘的纸页却半脆半潮的像茯苓饼。他又气又好笑,幸好政治是他的强项,提要到了他手底下便香消玉殒得那么别致。以此类推的话,他每次都考不及格的化学书,不是要加乙醇170c加热煮成面粉糊了?
  很奇怪,最近发生的事想不起来,年代久远的那些学生时代的东西,却全都跑回来了。
  他不清楚汪濯沸现在怎么样,好像不知道为什么有点不太想去回忆他的事情。然而过去的那么多岁月里,他记得的,他们如此一衣带水,唇齿相依——这并不是说他们密切得形影不离,更多的指心理上的互相关照和维系。可是端木瞬忽然觉得这种感觉找不到了,不知道是为什么。
  那天发生的事他想不起来,但他明白那天发生的是很重要。重要到,他不愿去回忆汪濯沸这个人。
  他知道自己不是女生,不能把他们之间的那些事情说得温情脉脉,但他确确实实感激着汪濯沸,喜欢着他。汪濯沸也是,只是谁也不会说。感觉到它的时候,他们也许会坐在夜晚的花园里,不说话,夏天,天气好的时候有星星,他们在底下默默地感激涕零热血沸腾。别人看来,他是太不知轻重了。他成绩不好,还总爱惹是生非,总是被老师和老爸盯紧了往死里逼。他不是不肯,要努力早努力了,要是每一分努力都会有回报,他端木瞬会是年级优等。事实上他以前真的挺用功,但是用功来用功去都没个结果,就放了,一放,就横了心不收了。要是奇迹可以发生,它早就发生了。
  可是多年之后,端木瞬发现奇怪的事原来每天都在发生,比如他突然不想见汪濯沸了。又比如,他突然看见,他病房那白色的窗台上开出了一朵小花。
  汪濯沸坐在病房外的走廊里,脸埋在手里,看不到表情,可是他的姿势里有一种深深的沮丧。费仁站在他对面,依旧是那幅玩世不恭的样子,靠着墙。远远的走廊尽头,邱懿南拿着对讲机,忙忙碌碌的不知在布置着些什么。
  费仁看看汪濯沸,忍不住摇头,叹气,再一次劝道:“走啦,汪老大。瞬瞬又没事,你这样一直坐在这里,我们怎么做事?”
  汪濯沸姿势不变,他的声音从遮住脸的双手中传出来,低哑得令人难受。
  他没有回答费仁的话,而是问道:“医生说他一直不醒,就是偶尔醒了也是昏昏沉沉,会不会有什么状况?”
  费仁朝天翻了一个白眼:“打了镇静剂是这样的嘛。不然怎么让他以为自己中了枪快死了?你想他还像平常那样生龙活虎?那他要是跳起来就走了,我们这几天算是在干嘛?”
  汪濯沸不说话。
  费仁看着他的样子,实在不忍心,上前拍了拍他的肩,道:“好了,计划是你自己想出来的。不要告诉我到现在才开始后悔。南南那边把方槐都放了,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见汪濯沸还是不说话,费仁又说:“汪老大,要知道,你这个人呢,我一向不喜欢。自以为是,不可一世,好像全世界都应该听你的,全世界都应该围着你转。我知道你也看我不顺眼,这点我们扯平。可是我再不喜欢你我也知道,你对瞬瞬是真心的。这次的事情,你一定是盘算过一万遍,预想过一万遍,才敢拿出来跟我们说。我不敢说你这个计划有多完美吧,可是它真的算是没有办法里最好的办法了。”
  汪濯沸苦笑了一下:“你也太看得起我了。我要是真的有你说的考虑得这么周详,就不会让小瞬现在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里面,谁都没办法进去陪他。”
  这回,轮到费仁没说话,他仍是拍了拍汪濯沸的肩。
  “你说,他会不会恨我?”汪濯沸突然问。
  费仁一怔,然后有点消沉地说:“我不知道,汪老大,这我真不知道。其实,我和南南一直认为,让瞬瞬假装受伤,把他弄进医院就可以了。没必要你来扮这个白脸。做戏做全套什么,也只是说说的,我们又不是戏班子……你信不过我,我没话说。可我们之前安排的那个同事,枪法真的是一流的,国家奥运队都进过。枪和子弹也经过了反复的检查,保证是不会让瞬瞬伤到一根寒毛的。可你偏偏不放心,偏偏要自己来。你说,你这一枪打出去,瞬瞬人是没受伤,可是他的心,就说不定了……”
  汪濯沸把头垂得更低:“我没法看着别人开枪打他……真的……哪怕知道是假的,我也看不下去……我宁可……”
  那边,邱懿南像是安排完了布署,走过来,正好听到他们的这段话。
  “等到事情全部结束,再跟端木好好谈谈吧。相信他不是这么不近人情的人。你为他做了那么多,我们这些外人看着都感动,他作为当事人,不会一点感觉都没有。他一定会理解的。”邱懿南说。
  汪濯沸没有回答。
  费仁看看他:“都好了?”
  邱懿南点头:“都好了。现在就等他们出现,来个瓮中捉鳖。”
  费仁抬头看了看天花板,大冬天的,不知哪里飞来一只飞蛾正绕着走廊的一盏白炽灯飞个不停。这只飞蛾很大,翅膀上有着斑斓的花纹,打到灯罩的时候,发出“啪啪”的声音。
  “真的会来?”费仁问。
  邱懿南看了一眼坐在那里的汪濯沸,没吭声。
  汪濯沸疲惫地说:“会来的,一定会来。这才是她最想看到的结果,不来亲自验收成果,不符合她的个性。”
  费仁摸了摸鼻子:“以她的聪明才智,倒猜不到这是一场骗局?”
  汪濯沸苦笑了一下,终于从手心里抬起头,他的眼圈有点红,看不出是哭过还是被压出来的。
  “她是聪明,可是她更骄傲。凡事不亲眼见证就不放心,她从小就是这样。她让居群带了摄像头和监听器,不就是想亲眼看着我和小瞬反目么?现在她的目的达到了。还有最后一步,她一定会亲自出面。”
  费仁叹道:“为什么同一个母亲,竟然会……”
  “一样米养百样人,这种事情谁也讲不定。”邱懿南说,“不过,亲生妹妹就这样坐牢,你真的忍心?”
  汪濯沸站起来,朝病房的方向望了一眼,说:“她做错了事,就该受罚。我没教好她,我也有责任。如果能让她在里面好好重新学习怎么做人,也算是我这个哥哥能为她尽的一份责任。”
  邱懿南和费仁对视了一眼,都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汪濯沸走到病房门口,透过门上的小窗往里望。端木瞬的病床在屏风后面,他看不到,于是失望地走回来。
  费仁安慰道:“好了,你要送的花,我已经托护士放进去了,他醒过来就能看到的。别纠结了。”
  然后不由分说拽了汪濯沸就往外走,边走便说:“等到明天事情结束,你就把你的宝贝瞬瞬带回家,跟他从头到尾说说清楚,包括你喜欢他这件事,你到现在还没跟他说过吧?我真服了你,忍者神龟啊,每天住在同一个屋檐下面还能这样忍。其实这事简单得很,你什么都不用解释,就跟他说三个字。他要听的也就那三个字。保证他听完之后哭得稀里哗啦,早就不管什么你设计他、朝他开空包弹这些无聊事了。到时候你可以想怎样就怎样。把人吃到了,你们就安稳了,以后就一辈子幸福快乐了。唉……说了半天,你知道我说的是哪三个字吗?”
  费仁停下脚步,回头望汪濯沸,意外地发现,汪濯沸的脸竟有些红了。
  邱懿南在一旁忍着笑。
  费仁呆了一下,忽然觉得自己这样教汪濯沸谈恋爱有点傻,对于这一对,他从来就不怎么看好。
  于是他啐了一口,道:“靠,不要告诉我,你想到的是‘对不起’。”
  蓝色的细嫩的花瓣,颤巍巍地挂在纤细的茎杆上,其他的花瓣都掉光了,只剩这么一瓣。现在,就连它也要摇摇欲坠了。
  一位护士静悄悄地走到窗边,打开百叶窗,让屋外的阳光透进来。停了一会儿,似乎觉得光线不够充足,又把百叶窗拉起了一半,隔几秒,拉起全部。
  “嗯……透透气吧。”护士自言自语,然后动手打开了窗。
  冬天正午的风一下子灌进来,不大,灌满了冷冰冰的味道,以及几分太阳的香气。
  窗台上的透明水樽里,那片最后的花瓣终于经不住这道冷风,前后晃了几下,最后像是用尽全力般一挣,脱离了原本依附的茎杆,随风徐徐往前飘了一阵,翻滚着,跌跌撞撞掉在病床上,端木瞬的脚边。
  于是它成了整个白色病床上唯一的一抹蓝。
  “哎呀!”年轻的护士小姐轻呼了一声,显然没料到自己的举动成为导致花瓣掉落的最后一根稻草。她慌忙关上窗,转身想拾起那片花瓣。
  就在她的手接触到花瓣前的一刹那,她停住了。迟疑了一下,终于缩回手。
  “这样也挺好看的,”护士喃喃自语,“至少可以让你看起来有点生气。你说是吗,瞬哥哥?”
  端木瞬闭着眼睛,所有人都告诉他“你睡着了”,可是他却觉得自己异常清醒——为什么要一个作息正常的成年人二十四小时躺在床上,分分秒秒的任务就是睡觉、睡觉、和睡觉,端木瞬想来想去都没有想明白。
  他觉得自己根本一点事情没有,给他一根登山棍,他可以上珠穆朗玛峰,再给他一个降落伞,他就可以从珠穆朗玛峰上跳下来——除了靠近心口的那块地方好像有一块大乌青那样偶尔隐隐作痛外,简直生龙活虎得无法形容。
  可是那些庸医,也不知道收了什么人什么好处,非要把他说得每分钟都有可能去见阎王似的。他们在他身上插很多管子,东一根西一根。还插了很多针,东一根西一根。鼻子下面粘了一根不知什么塑料条子,咻咻地朝他的鼻子里喷着闻起来还算舒服的凉气。最可恶的是,他们还给他的眼皮涂上了强力胶水,还给他喂了不知什么哑药,任他用尽全力也睁不开眼睛,也发不出一丝声音。
  上午主治大夫来查房,汪濯沸好像也跟着进来了。他没看见,但是听见了。大夫说他的情况很差,现在只能靠仪器维持生命。端木瞬就想,去你的混蛋仪器,有本事把我眼皮上的520胶水抹了,起来我们干一架,看谁比谁的情况差。
  他很想跟汪濯沸说,你不要相信这些庸医,他们八成是骗钱的。
  可汪濯沸始终没有说话,只是低低的“嗯”了几声。他“嗯”一声端木瞬心口上的那块乌青就疼一下。汪濯沸一共“嗯”了三声,他的心口就疼了三次。
  疼完这三次之后,他想对汪濯沸说的那些话就突然不见了,蒸发掉了,变成他身体上方点滴瓶里不时冒出的小气泡,悠悠地浮到水面上,然后就没影了。
  只是他一直没有想起来,为什么他就突然不太想跟汪濯沸说话了。
  明明心里还是很喜欢他的。
  这会儿,他虽然没有看到进来的人的样子,不知道她现在正打扮得跟一个标准的护士一模一样,但是她说第一句话的时候他就听出来了。
  ——汪彤儿。
  他现在也不太想见她。
  可是又能躲到哪里去呢?他全身都不能动,眼皮和嘴巴都被涂了胶水。除了思维在躯壳里跳跃欢腾之外,他看不出自己有什么办法可以逃掉,不要见汪彤儿的。
  汪彤儿显然不知道端木瞬此刻的纠结。她轻轻在床边的圆凳上坐下来,挡住了落在端木瞬脸上的一片阳光。
  “瞬哥哥,我来看你了。”她说。
  “你还好吗?”汪彤儿语调轻柔,听不出悲喜。
  端木瞬忽然觉得自己现在这样不错,他原本就不知道应该怎么跟汪彤儿对话。现在他可以毫不费力地躺在床上装死,连会不会眼皮乱跳被人怀疑这种顾虑都没有,简直好得不能再好。
  他现在开始感谢那些庸医了。
  “唉……”汪彤儿轻轻叹息,“看你的样子就知道你不太好。”
  端木瞬想象了一下自己现在的样子——全身插满管子和各类针头,脑袋旁边还有个“滴滴滴”响个不停的劳什子机器——嗯,应该是不太好吧。
  “瞬哥哥,你不要怪我。”
  汪彤儿的语气里带着几分遗憾和忏悔的姿态。联想了一下她现在的表情,端木瞬忽然有些心软。
  “你知道,我从小就喜欢你。”
  心微微颤了一下。
  ——对于这件事,要说完全不知道,那是自欺其人,可要说知道得有多清楚,也谈不上。小时候汪彤儿总粘他,一开始他还觉得没什么,长大一点了之后就开始觉得有点别扭。他一直把汪彤儿当妹妹,从来没往别处想过,也没给过她机会。汪彤儿也从来不提,渐渐地,他就把这件事抛到了脑后。
  现在回想起来,他自打懂事起眼里就只有汪濯沸一个,哪里还顾得上其他什么人?
  某种程度上,他挺愧对汪彤儿的。
  “可是你只喜欢哥哥,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端木瞬无言以对。
  “我不是那种自私到无药可救的人,什么‘我得不到的别人也别想得到’之类的想法,我从来都没有。为了不破坏你们,我就一个人出国,远赴他乡去读书……你知道吗?十几岁的女孩,一个人在外面,很辛苦的……”
  端木瞬有点难过,心口的乌青又开始隐隐作痛。
  “但我也不是圣人,有时候也会有点不甘心,为什么一样姓汪,一样一起长大,你却不选择我。明明你们两个都是男人啊。然后我就告诉自己,感情的事情是没有理由也没有规则可以遵循的,你们的选择,我应该学会尊重……一直到……”
  说到这里,汪彤儿停住了。她站起身,走到窗边,一言不发地瞧着外面的庭院发了一会儿呆。手里拿着掉光了花瓣的花茎,轻轻转来转去。
  端木瞬心里好奇,很想知道她“一直到”什么,是一个时间,还是一件事?后来发生了什么?她为什么就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为什么要诬陷自己?
  可是他动不了,发不出声音。于是只好像一个断了线的木偶一样摊手摊脚地躺着,干等。
  沉默良久,汪彤儿终于再次缓缓开口。
  “一直到差不多半年前,有一天,我收到一封来自国内的……你要不要猜猜看这封信是谁寄给我的?”汪彤儿突然回过头,狡黠一笑。可惜端木瞬看不到。她于是继续凝视窗外。
  “……是我爸爸。”
  要不是不能动弹,端木瞬这会儿一定会从床上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
  ——爸爸?这是怎么回事?
  汪彤儿在外面读书的后几年,汪伯伯因为健康问题过去疗养,他们父女一直在一起。汪伯伯有事为什么不直接跟她说,反而要大费周章地寄信,还要绕地球一圈,从国内寄?
  汪彤儿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笑了笑,说:“你一定会奇怪这是怎么回事,其实我也一样。一开始我觉得奇怪极了。非但奇怪,还坚决不相信。我的爸爸明明是汪玉蘅啊,怎么会跑出来一个不相干的人说是我爸爸。他还说自己陷入一个阴谋,随时可能没命,死到临头想要认回亲生女儿……”
  这又是怎么回事?这个人是谁?
  一个个名字飞快地在端木瞬脑海里闪过,又一个个被他否决了。
  “呵,你也不用乱猜了,我很快就会告诉你的。先让我告诉你我是怎么从不信变成相信的吧……其实很简单,我只是偷偷给自己和汪玉蘅做了一个dna比对。我念的专业是药理学,学校有齐全的设备,做起来很方便。结果……可想而知。”
  端木瞬的脑袋里一团混乱,什么乱七八糟的狗血想法都冒出来了——这到底是什么跟什么啊?
  可是在他的外面,病床上的人纹丝不动地躺着,阳光静好,天高云远,只有床头维持生命的仪器一下一下发出有节奏的声音。
  汪彤儿继续着她的叙述:“后来我偷偷回了一次国,没有通知任何人,跟汪玉蘅说是学校组织集体旅游了。我回来跟我爸爸见了一次面。同样的,我也提出要和他去验dna,他也答应了。然后,就证明了他说的都是真的。”
  “你知道得到dna结果的时候我的第一个想法是什么吗?”汪彤儿回过头,脸上是令人心寒的笑意,“不是难过,也不是不甘,是解脱……你相信吗?竟然是解脱!我终于可以不用再背着‘黑道大小姐’的身份了,同学们可以不用再对我敬而远之,我可以交一些真正的朋友……还有,我也可以不用再和自己的哥哥抢喜欢的人……”
  端木瞬开始心疼眼前的女孩,他从来没有想过,“汪家大小姐”的名号背后,竟然是带给她这么沉重的负担。既然汪彤儿是这样,那么汪濯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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