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苦痛
大夫已然也是说不下去了,我道,还烦请夫人开几副良药以救他性命,不必顾忌银钱,只求人能少受些病苦,有什么好药都用上就是了,要是什么不好寻的,我总也有办法让人寻来。至于那害他到如此地步的禽兽不如的东西,宏宇指天立誓,绝不会放过她。
大夫自去开方,仍是摇头叹气,十分愤慨。开过方子,大夫道,好好调养个一年半载,大人若真是上心,这位爷虽站不起来了,可身子却还能调养过来。我连忙称谢,又让暮春送走大夫顺便去抓药,嘱咐大夫道,把刚才的事都烂到肚子里才好,不然唯恐对您不利。隔三差五,少不了请您回来照看照看。
送走了大夫,天渐渐黑透了,我的心情稍稍平复了一些,终于进了晚饭,药也命人煎上了,我叫一个男孩子去把那两个年长的侍儿叫一个出来回话。
不一会儿出来一位,朴素至极的蓝粗布衣裳,盘着头发,苍白的脸上因为过于激动而有着两抹不自然的红晕,一见我扑通便跪了谢恩,我忙命人扶他起来。
我道,你不必过于感激,知道什么答就是了。
他连连点头,我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颤声道,奴儿银溪,是公子陪嫁过来的侍儿。
我又问道,当年文大爷可是诈死?
这侍儿稳了稳心神,才回道,回大人,不是我们公子诈死。我们家公子是逃了。老夫人可能是嫌了她的丢人,就说是暴亡了。
我问,那没有尸首怎么办?文家竟没有人来?
我们文家来要尸,那时正是夏天,老夫人不知从哪里找了具男尸说是尸腐变形竟应付过去了。当时老夫人哭的天昏地暗的,文夫人也伤心欲绝不忍细看,我们公子装病卧床又有一段日子了,也就没人疑心。
我又问道,马烈原如何瞒得了马家这么多人?
他答道,公子大概早就想逃,那时候装着卧病在床,平日里除了我和银涟几乎不见人。
我问,那她又如何留你们到现在?
他答道,她当时跟我们说,公子被抓回来就是沉塘,文家不仅救不了他,面子也丢尽了。我和银涟没办法,就帮着她在文老夫人和大爷那里撒了谎,她刚开始不敢害我们大概是怕有人怀疑她灭口,后来觉得我们俩也断然不敢说的,就留下来了,马家本来也没有几个侍儿的。
我又追问道,你们公子如此孱弱,怎么逃得出去?又为什么逃呢?
这侍儿眼圈红了又红,带着哭声道,公子也是不得已啊。他说,不逃也是死,但是他死也不死在马家。老夫人比我们公子大了二十岁,还是个粗人,奴儿也不知道老太爷怎么就舍得的我们公子。这都罢了,她根本不是人!每日里公子被她弄得浑身都是伤痕,奴儿们都看不下去了才帮他逃的。公子一个人是逃不掉,当时是奴儿们往外递信,表小姐溜进来把公子带出去的。那天老夫人陪先帝去围猎了,等她大半夜回来找不到人,倒像是知道公子要跑,并没有一丁半点的声张,吓住了我们俩就出去了,天亮前回来,就开始布局骗文家人。
我插话道,表小姐?哪个表小姐?
他便停下来回我,道,就以前的兵部尚书秦大人家的长孙小姐,秦大人是我们文老夫人的亲妹妹。
我一下子都没有反应过来,又问道,你是说秦月茹秦小将军?她怎么可能带走文大爷?
秦小姐只把公子送出了城,公子死活不许她再送了,一是不愿毁了她,二是怕这样被抓住了,私奔的罪名可就落了实。我们公子可是清白的!
我不禁叹道,秦小姐怎能就让这样一个男子一个人流落江湖?不过她胆子也是够大了。
他一边抹泪一边说,公子出嫁的的时候表小姐才十岁,到那时也不过十五岁,不过是个孩子罢了。她娘就算是我们老夫人的内侄女了,常带她来家里走动,太爷也宠她,任她后院里混,和我们公子虽是舅甥,处的到和兄妹一般。表小姐心地纯良,没有什么邪念的。她平素向来要什么就是什么,公子出嫁了她见不到,便仗着家传的武艺跳过一次墙,把公子吓个半死,不许她再来。银涟和奴儿看着公子真就要毁在老夫人手里了,才商量着偷偷去求了表小姐,不想却……
我正要再问,一个小侍儿走进来道,银涟哥哥说,他们大爷缓过来了,要亲自向您道谢,请主子移步。
我一听这话,忙去了厢房,并没有进内室,在外间门口轻一弯腰,说道,晚辈肖宏宇打搅了。
门内穿来一虚弱却温柔的声音,道,肖大人不必如此,快请进来吧。
我犹豫了一下,仍是进了门,一见到他却是微微一愣,黑发白衣,垂首靠在床上,苍白的脸上一双深沉的眸子,只看了一眼,觉得似曾相识,竟是因为他和妩君长得多有相似,只是更瘦削了些。从这张经历过磨难的脸上,不难找到当初的影子,也是难得的美人儿,却如此的遇人不淑。想到他所经历的种种,让我又有了杀人的冲动。
自觉失礼,我忙低下头,他沉声道,文某的性命早已一钱不值,大人今日搭救之恩,怕是只能下世再报了。不过,文某知道,大人定不是知道有人被困才抄的马府,怕是有什么要问的话,奴家今日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终究是大家出身,言语之间便与常人不同,就算只是静静的坐在那里,那气质也让人不由自主的尊重起来。
那陪我进来的内侍早已搬了锦凳,我却只是站着。苦笑道,若要是揭了您的伤疤,怕是与那些禽兽无异呢。
他的声音平静的吓人,道,大人言重,奴家怕已不会再痛了。
我便道,您既这样说,宏宇也就只好问了。今日在如此情境下与您相见,宏宇实在是不敢想象。原来那马大将军竟是个人面兽心之人,不知您——
我一下子不知道该问些什么,因为不想伤他更深。
他苦笑着接过我话,道,大人不好问,奴家就一一说来,大人捡有用的听罢。马烈原戎马半生,先帝崇德七年他已三十又七,凭着先帝指婚,奴家以二八之龄嫁入马家,五年里还与他生了两个女儿,崇德十二年就逃了。本没想着能苟活这么多年月,却侥幸竟一路逃到了泉州境内,又想青灯古佛了此残生,偏又遇上凌家三小姐,二人一时情迷,索性与她一齐又逃离了凌家。倒也过了几年安稳日子,崇德十八年……
他停住了,泪憋在眼眶里,再说不出话来。
马烈原找到了你们?我轻轻地问。
他深呼了几次气,强作平静地说,是她杀了伞儿,把我带回了京。就算是好男不侍二妻,奴家该着遭这天谴,可为何死了的是伞儿?
我道,恕肖某直言了,崇德十八年到现在天瑞九年已过了十年有余,这种生不如死的日子,您又何苦熬着呢?
他又是苦笑道,奴家怎么不想死?奴家虽违了伦理纲常,却不是畏死之人,这种生不如死的日子,谁又想熬着?可是那畜生还带回了我的孩子,我那只有五岁的孩子!如果是个女儿,也就罢了,偏偏还是个男孩子。她拿他的命逼着我,逼着我活着,要是孩子在我身边,我就带着他一起死了干净,只是……
我见他说不下去,便问,那孩子……可在马府?
他绝望的摇头。我只听她说他给卖进了花楼,都不知道他是否真的还活着,只能盼着他还活着……而且……
见他欲言又止,我心里的疑问又深了一层,安慰道,肖某一定尽心查访,让你们父子早日团聚。
他犹豫了一会儿,道,奴家还知道,那孩子可能给马家那两个小畜生给糟蹋了,大人凭着这个线索,尽力为之吧。
听了此话,我不禁又是怒火中烧。奸淫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亏马家的两个小姐做的出来!看着文仪澈茫然流泪的眸子,我心生不忍,不敢再说什么刺激着他,看一眼床边小桌上的药碗,道,今日实在是晚了,您刚吃的药应该也是安神的,还是早点歇了吧。这院子安全得很,明儿下官再来看您。
他已痛苦的闭了眼,喃喃道,有劳肖大人了。您务必救救我那可怜的孩儿。
我只能应着,紧咬着后牙退出房来。
暮春和立夏随侍,我坐在回府的轿子里,闭着眼睛努力压着心中的怒火。我讨厌这样对待男子的女人,这让我感到恶心。
落了轿,暮春陪我走进外院,小心翼翼的不敢多说话,低声回话道,按主子的吩咐,今儿外院的小厮和里边的侍儿都领回来了,主子今晚可还要先看一眼外边这十个?
我头也不回的向内院走,吩咐道,今儿我乏了,明儿再说吧。
进了我的院子,听到里面有些热闹,我一推门却一下子都没了声。外间里一共十个男孩子,齐刷刷全站了起来,墨宇笑道,主人回来了,你们快见礼吧。
应着墨宇的话,出来六个脸生的,两个略大,并做一排磕头。小蘋和纳儿过来与我更衣,我略带疲倦的说,都起来说话。
终于坐定,墨宇端上茶来,又给我散发,我对那六个说,抬起头来让我瞧瞧,都叫什么名字?
他们六个都只微微抬了抬头,并不吱声。墨宇道,今儿就算改姓了,主人赐几个名字吧。
我一欠身拉过一个大点的,唬了他一跳,我这才扑哧笑了,暂时忘下了今日这些恶心事,说道,怕什么?十几了?叫什么名儿?
见他确实害怕,便松开了他的小手,唇红齿白的孩子,鲜艳的很,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有些许害怕,躲闪的眼神让人心底生怜。他小声的回话,回主子,奴儿十四了,在家小名叫瑞喜。
我道,倒是个吉祥的名字,长得也好。我又笑着问另一个十岁上的男孩子,你呢?
他看上去有几分怯弱苍白,一头长发却是乌黑锃亮,十分可人怜。仔细回话道,回主子,奴儿也十四,小名雪儿。
我道,有十四了?身架子看着比丝雨小了不少呢。可巧你们是腊月来的,就随了你吧。在给你加个字,叫落雪,可好?我又对身边这个说,你就改叫瑞雪吧。他们皆应了,我问墨宇,来了几个孩子?我屋子里怎么这么多?
墨宇回道,按您吩咐的,八个大的,我做主把他俩领回来了,大爷本想让您亲自看的。我想着倒是我们一起处的时候多些,就造次了。还有八个八、九岁的孩子,这四个就留在我们院子里,大爷和二位新爷的院子留那四个。剩下的孩子都留在大爷那儿了。
我半嗔道,你果然是越来越会做主了,不会是其他几个男孩子都比他俩水灵,你怕我又起色心吧?可都安顿好了?
墨宇绝不是个不知轻重的,只是素日和我没规没矩的说话惯了,笑回道,明儿主人自己看看,奴儿和大爷还忖度着您的意思挑了半天,就是怕主人老是回来到什么时候,连挑两个人的功夫都没有。若是觉得有比他俩生的好的,随您去换不就是了?其他的事,主人也不必操心。
我笑着对那两个孩子道,瞧你们墨宇大哥哥夸你们长得好呢,你们也不谢他!说着我坏心的站起身来,挨个去瞧他们的脸,羞的后面那四个刚留了头的半大孩子直往后退。
我笑道,这脸皮也太薄了,今儿给你们起了名可自己记好,都躲着不让我看我怎么记得住?
然后我就从左到右随便点了四个名字,听雪,飞雪,茜雪,傲雪。自己也分不大清楚谁是谁。
我对纳儿、敏儿吩咐道,夜已深了,带着他们都下去睡吧。我院子规矩虽松些,这几天该教的也都别忘了嘱咐。他俩应了一声便带着他们都下去了,小蘋也要走,我叫住了他,又转身对墨宇腆着脸笑道,墨宇哥哥,明早不用备朝服了,常服就好,你也早歇了吧。
墨宇已放好锦被,略一屈膝,说了句知道了就下去了,蘋儿和墨宇平日住的是我卧室旁边的暖阁子,不同于纳儿他们住的角房。
蘋儿走过来为我更衣,神色平常,眸子里还是有那么点不可置信,毕竟我前两天才要了他。
只等他把我的外衣脱掉,便轻轻用掌风劈灭了屋子里的两个大烛台,只留了墙角一盏昏暗的灯,翻身拥他入帐。
他没有说话,在我的亲吻下发出细碎的呻吟,衣衫凌乱,眯起的眸子,没有看到我沉重的脸,更不知道我心中所想的今日之事。我还没有想好怎么面对他。今天听文仪澈说起自己被卖进花楼生死不知的幼子时,我本来第一个反应是妩君,因为妩君的面貌与文仪澈到有七分相像,可是转念一想,那日叶灵上报的东西若是真的,那妩君应是在江南就被卖了,而不是到京城之后才沦落到人贩子的手中。刚刚一进卧房门蘋儿迎出来的时候,我的脑海中便闪过一个自己都觉得残忍的事实,如果蘋儿就是那个可怜的孩子,那么他不仅知道自己的父亲现在正是什么境况,而且又什么也不能说。那个在楚语轩一直欺侮他的马如风,说不定就是像她那混蛋娘亲一样,拿着他父亲再来威逼他。这样想来,虽然勉强说得通,我却不太想承认这个事实。
但是他感到了我突然停下的动作,睁开眼睛,不解的看着我。
我翻身躺到他身侧,心中叹息一声,想着只能拼着伤了他来试探一下,便用一贯冷静的声音,道,蘋儿,今儿我把马大将军府封了,明天抄家。
他的眸子一下子就瞪大了,嘴唇也颤抖起来,不知所措的哑口无言,转过了身子。
我从他眸子里闪过的惊恐的光里,一下子就明白了。如果只是为着马如风,听到马大将军府绝不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我只能先给他时间。
隔了一会儿,他强笑着说道,主人怎么突然对奴儿说这个,难不成说是为了奴儿就抄了马府?
为什么说这个?蘋儿,回头看着我。
他不动。我扳过他颤抖的肩膀,早已泪流满面。
看着他的泪,我来不及自责自己的残忍。好赖知道了一个谜底,我紧紧地把他搂在怀里,轻声说,告诉主人你小时候的事,不要再害怕任何东西了。
他抽泣着,奴儿……奴儿不记得了……
我轻声道,我的手下今天在马府找到了一个男人。接下来的事情连我都不敢相信,蘋儿,你想听吗?
主人……他害怕的缩在我的怀中,猫儿一般细碎的哭音让人心疼,我道,如果马烈原现在已是我手中的蝼蚁,你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他只是哭个不住,我便像第一天见他那样,让他在我怀里哭了个够。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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