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刚走到楼梯中间,她浑身如遭雷击,蓦地站住了。
  客厅的玻璃窗前,静静站着一个人,那个人满头的白发,身形瘦削,样貌清濯,颇有几分洵洵儒雅之气。她嘴唇轻轻颤抖,眼前越来越模糊。
  “小铭,明儿个中秋,上我们家赏桂花去吧?”
  “小铭,狮子林里好多鸽子,我带点儿干粮,”欢欣雀跃,“我们放学喂鸽子去!”
  “小铭,要填报志愿了,咱们填一个学校好不好?”
  “小铭,我们走,我们走,我们走得远远的!你爸妈不是嫁女儿,是拿女儿做交易,我有力气会干活,到哪儿我们也不会饿死的!”
  “小铭——”
  “小铭——”
  ……
  不思量,自难忘。
  偌大的客厅里,两个老人隔着长长的阶梯,隔着遥遥的岁月之河,静静对望着。
  心素跟简庭涛早就悄悄避开了。
  那个人微笑地看着贾女士,半晌,轻轻地道:“小铭。”
  只是这一句,素来刚强的贾女士,刹那间潸然泪下。她缓缓地走向他,缓缓地站在他面前,缓缓地伸出手去,轻轻触摸着他的脸,“儋槐,你老了,头发全白了,脸上都有这么多皱纹啦。”她低下头去,想要掩饰自己源源不断的泪。
  她实在太意外了。
  她又哭又笑着,几十年了,她隐藏伪装得实在太辛苦了。她略带哽咽地道:“干吗总说你,好像我有多年轻似的,”她泪眼模糊地道,“可不是现在,我也老得快走不动了。”
  老人伸出手来,握住她的,“不,”他微笑着反驳,“我们都还年轻。”
  又是一年的落花时节。
  简庭涛带着心素,驱车来到安睡着墓园的山下。他从后备箱中拿出一大束桔梗,无言地递给心素。
  心素接过花,挽住他的手,“走吧。”
  简庭涛有些诧异地看着她。心素不看他,只是低头,走自己的路。但她的手,始终紧紧挽住他。
  片刻之后,两人静静站在柯旭墓前。这么多年来,这一次简庭涛第一次跟柯旭面对面。年轻的他,正隔着漫长的时空,灿烂地对他微笑。面对着这样一张近乎完美的友善笑脸,简庭涛下意识地也微微一笑,直到方才还微存芥蒂的心,仿佛一下子空明起来。
  心素细心地,用随身带来的清洁布,一点一点地,将柯旭的墓碑,包括墓前的小小台阶拭得干干净净,这才放上那束桔梗。她静静坐了下来,微风吹拂着她额前的发,她默默凝视着柯旭的照片。
  柯旭,还记得十年前我对你说过的话吗?这次,我把他也带来了,你看到了吗?
  柯旭,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在天堂里,过得开心吗?我会经常去看望妈妈跟柯轩他们,你不用担心。
  柯旭,庭涛他们公司建立了一个基金会,专门用于救治心脏病患者,名字叫做北极星,我猜你知道了,一定会高兴的,是不是?
  还有,柯旭,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我跟庭涛,已经有了……只是,他还不知道,我先告诉了你,你跟从前一样,要替我保密哦。
  柯旭……
  柯旭……
  ……
  又过了许久许久,她站了起来,回眸看向简庭涛,由衷地微笑。简庭涛伸出手来,揽住她的腰。两人静静依偎在一起,慢慢朝山下走去。
  在松涛阵阵中,他们沿着光滑的青石子路,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着。两人始终没有说话。
  但是,隐隐地,他们听到轻轻的一声笑。无限满足。
  两人不约而同地驻足停下。
  又过了片刻。
  心素依偎到简庭涛胸前,“庭涛——”
  “嗯?”
  “我饿了。”很饿。
  简庭涛愣了一下,微微蹙眉,“你出门前不是刚吃了大半盒饼干?”他从来没见过她这么难看的吃相,几乎就是狼吞虎咽。
  他又蹙了蹙眉,细细回想起来,好像她最近不知道为什么,吃东西口味遽变,胃口还出奇的好,哪天请医生上门看看才行。
  心素“嗯”了一声,半闭着眼,“我还是饿。”
  简庭涛又蹙眉,有点担忧地道:“心素,你没事吧?”
  傻瓜。
  心素低低地,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道:傻瓜……
  她叹了一口气,“陪我去吃馄饨,还是那家的,好不好?”
  今天是馄饨店老板娘最开心的一天。
  十年来,兜兜转转地她看到那两个欢喜冤家重又聚到了一起。十年前,从她的馄饨店开始一段良缘,十年后,她和她的小店,波波折折地竟然又见证了这段良缘的重续。
  谁说世间没有真情在的?男人哪,现在社会灯红酒绿的诱惑那么多,一次两次出轨其实又有什么关系?知道回头就好,俗话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哪。话说回头,自家老公前些年跟分店里的小妹眉来眼去,如果不是自己力挽狂澜bh无比地整得他服服帖帖,也到不了今天不是?她打量了一下心素,嗯,天生长了一张吃亏当补的脸,改天找机会好好劝道劝道她,有些亏,这辈子吃一次就够啦。
  女人嘛,比不得男人,青春易逝啊。
  于是,身家已经今非昔比,手上的戒指也早从黄金变成大克拉钻戒,平素又酷爱看动辄两三百集的覆水重收苦情戏的老板娘,很是慷慨地专程拿出了买来就从没用过的一套上等景德镇细瓷碗碟,又是泡茶,又是送上切好的鲜果,打叠起精神,亲自上阵招待这两位贵客。
  并且,她还打定主意,今天所有的客人,一律八折优惠。
  只是,十分钟后,老板娘就开始在心底叫苦不迭。她有些目瞪口呆地,心痛不已地看着地上跌得粉粉碎的瓷碗,还有那一片满地狼藉。
  而肇事者却恍若未觉,神不守舍地、魂游天外地道:“真的吗,真的吗,真的吗……”他蓦地跳了起来,对着店里所有的人,“大家听着,今天我请客,所有消费算我的,”他笑逐颜开地道,“我要……”
  心素涨红了脸,忙捂住他的嘴。
  天哪,神经病,又来了!
  哪有人请吃馄饨还这么理直气壮大摇大摆的,又不是海鲜大餐!
  她忙忙丢下足够的钱,在老板娘和客人善意的笑声中,急急拖着那个处于极度兴奋中的人出门去。
  外面阳光真好。
  暖暖的,照拂在熙熙攘攘的人群身上。
  两人漫步在人群中,简庭涛小心翼翼地守护着她。挽着简庭涛的手,在灿烂的阳光下,心素微微眯眼。
  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不再是一个无法触及的梦。而是属于一辈子的,真正的幸福……
  番外 天空之城
  有一个学生问我:“老师,你年轻过吗?”
  我忙着收拾讲台上的教具,要赶着坐校车去上分校区的下一节课,听到这句话,愣了一下,然后我记得自己匆匆忙忙说了一句:“会有人生来就老吗?”
  晚上回到单人宿舍,洗漱完毕,躺在床上将要入睡的时候,不期然我又想到这句话。大概我当时的口气不是太好,那个学生有点惶恐地给我发来短信,寥寥几个字:对不起,老师。
  我哑然失笑,然后,为了让她不必再无谓惶恐下去,我快速地按键回复:我当然年轻过。
  而其实,我想她的真正意思是,老师,你年少轻狂过吗?
  我不知道。
  我是家里的长子,从小时候起,我就是很多人眼中老成持重的好孩子,乖乖吃饭,乖乖洗手,乖乖睡觉,乖乖上学,从来不到处乱跑,一放学就乖乖待在家里看书,在我们家住的大院里,家长们训孩子的时候,最常听到的一句话就是:你要是有柯轩一半儿听话,我就不知道有多省心!他们说这话的时候,从不避着我父母跟我,而我妈妈的脸上,总是一副骄傲不已的神情,按她的话说:“我儿子天生争气,我没什么好谦虚的!”
  即便这样,她最最疼爱的,并不是我,而是我的弟弟柯旭。
  其实柯旭远远没有我乖巧,甚至他的行为有时可以用乖张来形容。
  十岁那年,他不声不响往步行街一坐就开始拉提琴装乞丐。爸妈他们闻讯后五雷轰顶般赶去撵他,他一脸无谓地爬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尘拔腿就走。
  回家之后,妈训了他老半天,他就当没听见般不在乎,回到房间,他得意洋洋地展开他的战利品,“瞧瞧,半天工夫,我就挣了一百多块!”
  我哭笑不得,不知道是应该为他大材小用而遗憾呢,还是为他赚钱有道而鼓掌?
  从八岁开始到成年,他陆陆续续通过了小提琴八级,钢琴十级,围棋六段,柔道五段,还有大大小小林林总总的作文比赛奖项。小时候看民国四公子传记,觉得作者实在夸大其词,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无所不能的人不会存在于人世。
  可是我的弟弟,他就是这样天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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