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被捕的学生蹲着、俯着、叫喊着。警察粗暴地推开他们并将昏过去的学生如拽麻袋般地拖离开人群,丢在一旁。学生被激怒了,不走了,面向警察瞪视着。
“同学们,和他们拼了!”
人海汹涌,有些害怕的警察朝空中鸣枪,场面有些不可收拾。
“同学们!大家冷静!”一个二十八、九岁的男人高声喊道,带着一种天然的威严。他不是学生,是老师,是这次学生运动的领导者之一。同样他也被捕了,但他不想让自己的学生做无谓的牺牲。
愤怒的师生们无可奈何的被塞进一个个人满为患的监房。
在学生的头脑中,请愿抗日是爱国,被捕进监狱是犯罪,二者怎能划上等号?
学生们真不明白,警察或许明白,然而政客们绝对明白,爱国是什么?爱国不是要求当权者怎么做,是要赞同且绝对服从当权者。真理是什么?真理不是真实的道理,而是警察手中的警棍,黑洞洞的枪口,阴森残酷如地府般的监狱。
老虎桥监狱西南角,有一所丁字形女监,内置监房20间,每间大小约20平米。四张上下铺床,门包铁皮,上有一尺见方的通气孔,墙上有窗,嵌着粗而密的铁栏。
咚、咚……..一个圆脸大眼睛的漂亮女生用力的踢着铁皮监门。
“放我出去!你们这群猪头三!敢关我?我爹是陆任年,小心剥了你们的皮!”
刚才的骚乱过去近半个小时,女监渐趋安静,只偶尔传出低低的抽泣声和安慰声。七号监房猛地来这么一声,着实令人惊心动魄。
负责今日女监值班的警察张权愤怒了,三步并作两步疾奔到七号监门前,抡圆警棍狠砸抓着通气孔铁栏的手,骂道:
“你爹是陆任年,我爹还是蒋委员长呢,敢在这儿撒野,你活腻了吧?”
被打的女生名叫陆奇玥,旧军阀陆任年的女儿,平日里威风的她此时不得不缩回被打的双手,哆嗦着凑到嘴边,小心翼翼的吹着,像是捧着刚出炉的红薯。嘴里骂着:
“打我……竟敢打我?!你等着……等着…..等姑奶奶我出去,我……我剥了你……哎哟……”
陆奇玥眼里喷着火,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揉着手开始想着今天发生的事情。只是去游行,为什么会坐到牢里来?在她看这简直就是一个梦魇。她想理出个头绪,然而嗅觉突然捕捉到阵阵的骚臭味,使她无法集中精力思考,平日养尊处优的生活使她无法容忍下去。她转身看着这噩梦般的场景:白天也黑漆漆冷森森的房间,若隐若现浸满污迹的破烂床板,窗口铁栅栏间飞舞着如幽灵鬼魅般的雪花,然而最令她感到心跳停止的是肮脏凌乱如乞丐样的漠然注视她的女囚们。刹那间她觉得口腔发干,头发根根直立。她使劲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喊出声,闭上眼睛告诉自己这是人间不是地狱。情绪稍稍稳定的她睁开眼睛的瞬间,视线刚好落在地面一只口开裂的胶皮桶上,透过裂缝里面洋溢着稀糊状的东西。
呕!撕心裂肺般的呕吐!
陆奇玥转身将脸贴在通气孔上,但走廊的气味也好不到哪去,冰冷的铁栏没有一丝温情,紧闭的铁门依然如故。
她太想离开这里,也是生平第一次对门有如此透入骨髓的恨。渐渐地这恨又使她清醒了不少,事情的来龙去脉如过电影般演绎起来。为什么会进监房?因为她参加了游行。为什么参加?她从来对政治不感兴趣,全都为了一个人,陈翰渊。一想起这个男人,陆奇玥便心潮澎湃,像是着了魔一样,以前的点点滴滴又浮现在眼前。
事发的前一天,金陵女大中文系的教室里座无虚席,陈翰渊老师讲解陆游的诗《关山月》,映射政府的对日妥协政策及抓捕爱国学生的恶劣行径。极具感染力的话语激起了现场众多学生的强烈愤慨。陆奇玥便是这种多学生之一,不过倾倒她的不是《关山月》,是陈老师那张英俊的脸和令她着迷的气度。
真完美啊!她想。三七分头下的跑马宽额里究竟有多少渊博的学问呀!浓黑的眉毛下炯炯的双眼里喷出的该是侠义小说里英雄正义的杀气吧!黑丝棉马甲蓝长袍裹着的该是多么结实健硕充满血性的身躯啊!从看到陈翰渊的第一眼起,他走路的步态,抬手的动作,不俗的谈吐,一切的一切,她都看在眼里喜欢在心里。可是陈老师从来都没有对她的热情给与半分的回应,她只是他的众多学生之一,仅此而已。如果是这样,她也不会生气,但事情的发展让她有些无所适从甚至是愤恨。因为治学严谨苛刻的陈老师独独对一个人赞赏有加,这个人又是陆奇玥最最瞧不起的人,她的同班同学李晨冉。李晨冉有什么好?经常穿着蓝靛对襟短袄,黑布棉裙,一个村姑!乡下人!陆奇玥更有些怨恨自己好色的父亲娶了李晨冉的姐姐做四姨太,使得她和这个隐约的情敌有种扯不断理还乱的关系。
这节课就在众多同学们燃烧的激情和陆奇玥的恍惚中结束。课后大家决定举行一次游行示威声援被捕同学。
“告诉大家一个消息,这次陈老师和我们一起…….”
不知是谁说了一句,陆奇玥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让她心动的消息,于是挤进了正在讨论的人群里。
“哦!大小姐,你好像走错地方了吧?你一向对这种活动不感兴趣的。”
大家中断了讨论都看着她。
“怎么?爱国难道不行吗?”陆奇玥正言厉色地说“国难当头,匹夫有责,这种事我义不容辞,只是不知道每日里被陈老师捧上天的那些书呆子该作何感想哟!”
陆奇玥的眼睛瞟向了人群外的李晨冉。
没有丝毫心理准备的李晨冉在大家的注视下涨红了脸低着头嗫嚅了一会儿,又抬头决然问道:
“明天几点?在哪里集合?”
陆奇玥的脸上闪过一丝阴狠而又带着尴尬的笑意。
睡了一夜近似失眠的觉,天边刚泛鱼肚白,陆奇玥就叫丫头翠竹给她梳洗打扮。
“小姐,今天是星期天,起这么早啊?”
“死丫头!不该问的别问,不要耽误了我的事,小心卖你到青楼去!”
翠竹曾亲眼看到一个和人私通的丫头被陆老爷买到青楼,那撕心裂肺的叫喊人在她耳边回响。她忙闪电般的在陆奇玥身边忙开了。
“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陆大小姐要精心装扮,为的是鹤立鸡群。棕褐色大波浪卷发用发钳细细烫了一遍,额上一路密贴着的细小发圈上了发油,二寸长的翡翠宝塔坠子和镶钻小金坠子,交替在耳朵眼戴了三次,勉强定下了小金坠子。选外套令陆奇玥煞费苦心,滚边玉色短袄粉红裙,太俗;葱绿遍地锦棉袍,显小;方领蓝碎格连衣夹裙刚附到身上,翠竹叫起来:
“小姐,外边起风了!”
陆奇玥瞪了一眼翠竹,好像那风是翠竹变的。最终在抱怨自己衣服少的同时,将就选了红底银袖高领短袄和绿夹裙。临走时嘱咐翠竹告诉家里人,女大今天开联欢会,晚回来些。
在游行的路上,陆奇玥紧跟着陈翰渊,以至于陈翰渊身上力士香皂的味儿默默地流入她的心扉。这样的感觉真好,陆奇玥仿佛陷入了梦境,霏霏的雪花,那是上天的祝福;徐徐的北风,好似出嫁的乐曲;游行的人群,无疑是婚礼仪仗队;轰轰烈烈的口号,简直就是无伤大雅的玩笑。
在陆奇玥缥缈的遐想中,游行队伍到达了国府路,一群警察突然挥动着警棍冲入游行的人群里,顷刻间陆奇玥懵了,耳朵听不到声音,眼睛如看无声电影,在她的周围,同学施树惠被警察打倒,李晨冉扑在施树惠的身上被动地承受着棍棒。陈翰渊抓住这个打人警察的双手扭抄在一起,旁边的警察举棍砸向了陈翰渊。陆奇玥清醒了,不知哪儿来的勇气,猛冲过去抓住警棍和手腕,狠咬握警棍的手背。陈翰渊获得暂时的安全,而陆奇玥的后背和肩膀重重地挨了几下。
混乱中陆奇玥的耳坠少了一只,天鹅绒手套不翼而飞.
血、喊叫、疯狂……警察越来越多,不少人被抓,其中包括陈翰渊,李晨冉和陆奇玥。
监狱的某个角落传来的嘶哑的叫声把陆奇玥由回忆拉回到了现实。人有时就是这样:在愤怒冲动的时候犹如一团火,烧得连浮尘都无法近身,但在心绪宁静的时候,犹如一汪水,容得进青翠的山,也容得下蔚蓝的天。陆奇玥的思维比刚才清醒了不少,暗自嘀咕:对呀,我的身份没人知道,我说的话更没人相信,况且翰渊现在也不知道怎样了,我得离开这儿出去后再想办法救人……唉,有了,我可以装晕过去,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想到这儿,陆奇玥环视了一下周围,选中了能让她装得更像的道具——一张有铁栏的床,她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抓住铁栏就势撞了上去,同时嘴里很配合地吐了点唾沫。
七号监房再次传出刺耳的尖叫声。
警察张权快疯了,提了警棍又要发作,被另一个年长一点的警察拽住。
“兄弟,交差就行了,这世道有几个女人能读得起大学堂的,这水深着呢!”
张权不禁怔忪起来,双腿灌了铅似的再也迈不出一步。
七号监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