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李可馨迈进蒋小梅的闺房,屋里设了一排紫檀木书架放满古籍,一张带纱橱的雕花大床,几把刻着牡丹图案的靠背椅,椅子前放置一张小几,摆着青花瓷茶具。雕花窗户下摆着一架通体泛着黑色光泽的钢琴。
  王管家沏了一壶花茶,放在几上笑着说:“李小姐慢用,我家小姐一会儿就回来。”
  李可馨笑着点了点头,王管家出去时把门合上。她喝了会儿茶,又百无聊赖地翻了会儿书,小梅仍无讯息,只得站在窗前赏月解闷,月季的香气满了过来,她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推开窗子,果然窗下有一大片月季花。在廊灯的映照下,如茵的草地像一张绿色的毯子,纯白的月季像墨绿星空中的点点繁星,调皮的挤着,香风刮过又似一群说着悄悄话的左顾右盼的少女。
  李可馨看着高兴,走出屋外,蹲在月季花从边,近处瞧去越发喜欢,不经意间想起一首旧诗,冲着花痴吟了起来:“月季花上雨,春归一凭栏……”
  “东西南北客,更待几回看。”一个浑厚充满磁性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唬得李可馨猛地站立起来,转身看去发现长廊灯影里站着一个二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穿黄绿色中央军夏常服,腰扎宽皮面双孔式皮带,斜背德式武装带垮着“军人魂”短剑,脚蹬高筒黑色皮靴,胸前的蓝边上尉胸章熠熠生辉。来人体形高大,光洁白皙棱角分明的方盘脸透着军人的冷毅,乌黑深邃的眼眸泛着迷人的色泽,浓密的眉,挺直的鼻,似乎张扬着主人的桀骜不逊。
  这样的一个国民党青年军官的突然出现让李可馨不禁产生一丝警觉,但脸上依然平静地看着来人。
  青年军官慢慢走到李可馨面前说:“对不起,蒋小姐,打扰你的雅兴了。鄙人姓陆,现任中央军上尉参谋,想必蒋伯父已向你提起过,我这次来特奉家父之命接你和伯母去南京小住。”
  李可馨心下释然,随即说道:“对不起,我是小梅的同学。”
  青年军官眼里掠过一丝失望,脸上顿时显出冷漠:“对不起,唐突了.”说罢转身离去。
  李可馨看着来人的背影,心想此人有点儿怪,不知是蒋家的什么亲戚,也不放在心上又低头赏花,不一会儿听到一阵有节奏的皮鞋“嗒嗒”声,刚一回头便被一个体态丰满,长相平庸的姑娘拉住了手臂,正是蒋小梅。
  “等急了吧?”蒋小梅不好意思地说。
  李可馨故意嗔怪道:“干什么去了?害我一阵好等!”
  “知罪了,报社突然来电话,有个稿子要赶。”
  “好了,不怪你了,你下午急着找我有什么事,是不是你又有什么报社得来的新消息要和我分享?”
  蒋小梅却不发话,眼圈有些发红。
  李可馨觉察出朋友的异常,忙问:“究竟怎么了?”
  蒋小梅用帕子擦去泪水,红着脸说:“昨天从南京来了个年青军官,带了封信给父亲,让我去南京。”
  李可馨说:“哦,那个人我刚偶然遇到,是你家亲戚吧,这有什么不妥吗?”
  蒋小梅急切地说:“不是的,上午母亲找到我说,我家和南京陆家是世交,这次去南京是要和……和那个人订婚的。”
  “什么?”李可馨以为听错了。
  蒋小梅声如蚊蚁:“不容我做主的,是…….指腹为婚。可馨你说我怎么办呀?我怎么可以嫁给一个我一点也不了解的人。”
  李可馨劝道:“你先别急,也许没你想像地那么严重。那个人是不是知道这门亲事?”
  蒋小梅显得六神无主,只是摇头,当此时王管家走了过来说:“两位小姐请前厅用饭。”
  李可馨本想推脱但看到蒋小梅慌乱的神色,心想陪她去吧,好歹壮个胆色,她深知小梅天生性情单纯,毫无主见,既找到自己,作为姐妹便不能不管,帮她看看那人言谈举止也是可以的。想到这一层说:“你不要慌,我陪你。”
  果然,小梅神色稍缓,两人一同往大厅方向走去。
  此时的大厅就像过节一样热闹,墙壁四周橘红色的宫灯均已点亮,整个大厅笼罩着一种喜庆的色彩。中央一张紫檀木圆桌,周围整齐地环绕着十几张紫檀木靠背椅,白瓷碗碟均匀地分布着,旁边各放着一块光滑的丝质餐巾。丫头们忙着布菜,有蟹黄鱼翅,芙蓉干贝,烧海参,烤大虾;又有糖醋鱼,锅烧肘子,红烧海蝶,为了欢迎陆家少爷,又加了几道苏菜,分别是淮阳狮子头,松鼠鲑鱼,盐水鸭。布好菜后,主人蒋鼎昌身着黑色丝麻长袍,脚蹬棉质方口鞋进入大厅。蒋鼎昌中等身材,长相富态,细长眼睛迸射出商人特有的精明。随在一旁的蒋夫人仍是传统装扮,古香缎彩绣高领上杉,金丝绒的马面裙,盘着元宝髻,整个显得古板老套,但慈眉善目使人顿生亲切之感。
  宾主坐定后,蒋鼎昌看着面前的几个年轻的客人,突然发现了打扮寒酸的李可馨,以前未曾谋面。蒋夫人笑着解释说:“老爷,这位是李小姐,小梅的好姐妹,经常一起玩的,说起来老爷该认识她父亲的,十多年前教过程儿古文的那个仁华学堂的李博武李先生。”
  一旁身穿二十九军灰色制服的军官接话道:“原来是李先生的千金,幸会,我多年从戎,很少回家,只听先生有一女,今日得见果有先生遗风。”说话的是蒋鼎昌的儿子蒋万程。
  “哦!”蒋鼎昌敷衍着点了点头,不再对一个失去父亲的寒酸女子有任何兴趣,转而和陆家少爷攀谈起来。李可馨心里略有不快,但忍着没有显露出来,蒋小梅一旁红了脸,为父亲的势利感到难过,不住的夹菜给可馨。
  看到场面有些尴尬,蒋万程冲着可馨关切地说:“李小姐,孙伯母身体还好吧?”
  “还好,”李可馨说,“只是人老了,难免有些不舒服。”
  “那就好,以后你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开口。”
  正当此时,一旁的陆剑忠突然插话说:“李小姐年纪轻轻,身世也着实可怜!”
  李可馨本已有些许不快,忽听到这么一句莫名其妙不知是同情还是讥讽的话,顿时发作出来道:“自食其力,何怜之有?”
  遭这一抢白,陆剑忠有些尴尬,幸好蒋鼎昌举起杯子冲他说:“贤侄呀,此次南京一行,小女和贱内就代为多加照顾了。”
  陆剑忠忙端起酒杯应道:“小侄分内之事,家父也想尽早与伯父叙旧,早已在南京准备妥当,局势一旦紧张,便可去南京。”说罢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蒋鼎昌连连称好,也将杯中酒喝光。
  李可馨旁观者自清,原来蒋鼎昌把女儿嫁到陆家是为了躲避北方乱局,心下不禁生出一股鄙夷。
  蒋鼎昌又斟满一杯说:“贤侄少年得志,意气奋发,老夫我能将爱女托付于你,也没什么挂念了。”
  陆剑忠倒不扭捏举杯站了起来说:“小侄一定不负伯父重托,这一杯敬您!”
  蒋小梅看到父亲和这个陌生人大庭广众之下言谈自己的终生大事,视自己如无物,顿时羞愤难当,气得浑身发抖。一旁的李可馨早已认为这姓陆的定是一个趋炎附势,贪图蒋家富贵的小人,小梅决计不能嫁这样的人。她正思索着日后如何劝解友人,分得是非,辨得曲直时,小梅早已站了起来大声说:“爸,我不去南京,你们爱谁去谁去!”说罢头也不回冲出了大厅。
  平日在家专横惯了,蒋鼎昌哪能容得下女儿这等犯上,又是在客人面前,气得指着蒋夫人大骂:“你!你养的好女儿,你…….你去告诉她,啊!这婚事早已订好的,南京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除非老子死了!”
  蒋万程看到父亲撂下这等狠话,忙劝解说:“爸,注意身体,此事再商议。”
  “商议个屁!”蒋鼎昌气昏了头,冒出一句粗口,又想到陆剑忠还在一边,登时有些后悔,只得愤愤地离开大厅,也不管这乱局了,蒋夫人随了丈夫而去。她知道丈夫倘若生气,女儿就会遭殃的,她得去劝劝。
  李可馨早已追着小梅出去了,大厅里只剩下陆剑忠和蒋万程。蒋万程抱歉地说:“让陆兄见笑了。”
  陆剑忠倒像是个局外人毫不在意,而是岔开话题问起了别的事:“蒋兄!你们二十九军的教导总队最近是否进了一批学生兵?”
  “有这么回事,大都是一二九运动后的爱国学生,名单已经送到军部,一个星期后报到,不知陆兄……”蒋万程有些疑惑。
  “我那三弟在燕大读书,近来突然给家父去信,说要参军,听说在二十九军教导总队,叫陆剑波。”
  “有这个名字,我记得清楚,还是排在名单的第一位。”
  陆剑忠随后确认了教导队的地址,与蒋万程喝了几杯酒,便各自散了。经过后花园的假山时,陆剑忠隐约听到两个女子的说话声,她本无意去听,但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被提起,便放慢了脚步。
  说话的人正是李可馨和蒋小梅,只听得小梅抽泣着说:“我知道我就是个被他人利用的工具,只是伤心父亲这样对我。”
  李可馨道:“工具不工具在你的决断,小梅,有时候幸福或不幸全在自己一念之差。那人我没具体了解尚不清楚具体人品,但在我个人看来,不像是个正人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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