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不久日军的飞机把上海尤其是杨树浦一带的竹林炸了个遍,陆剑波也不得已撤出了耶林公司的阁楼,就这样因为一条新闻毁掉了战机。
  陆剑波撤回来好长一段时间没有理会连中和,他心里有怨气。几天后连中和提着酒找到了陆剑波。看到陆剑波闷坐在角落里,他陪着笑,拎着一只烧鸡在陆剑波面前晃。陆剑波伸手抓过来照着鸡大腿便是一大口。
  眼看着自己的鸡只剩下些零碎,连中和急得抢了过来,一口咬下鸡屁股骂道:“你个吃货,生气还吃得这么快。”
  陆剑波笑了,说道:“老东西,你是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吧?”
  “那是,我又想出个打鬼子的主意来,你帮我参谋参谋。”
  陆剑波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又是隔山打牛?”
  连中和陪着笑说:“上次怪我,记者来找我拍照,我就没反应过来。”
  “光顾得瑟了!”陆剑波嘲笑道,“幸亏是在竹林子里照的,要是在茅坑里照的,全上海的老百姓都没地儿拉屎撒尿去。”
  “是,是,”连中和边点头边乐,他知道自己的错,也决定将功补过,说道:“陆老弟,你听听我这次的主意。我决定征一批渔民的小船。咱们把炮放在小船上,主动找日舰打。”
  陆剑波觉得又是一个疯狂的计划,不过他打算听下去。
  连中和说道:“咱们这地方水系复杂得很,渠渠叉叉的小沟小河多的是。我们把大炮分成两组,第一组出江面寻着日舰打,第二组在小河里埋伏。第一组寻到日舰不要恋战,朝第二组埋伏的地方跑,日舰进来小河沟还不是挨揍的份儿,第二组只管打就是了。”
  “行啊你!赶上诸葛亮了!”陆剑波兴奋地跳了起来,说道:“小船我去找,你负责好你的炮。”
  半个月后,神炮的威名再一次让日军恼羞成怒。连中和像是一只讨厌的苍蝇,缠绕在日舰的周围,让他们痛苦不堪。但过了不久,陆剑波发现江面的日舰越来越少,高兴地对连中和说:“老连,看他们让你吓跑了。”
  连中和吧嗒着刚喝过的残酒,对陆剑波说:“你瞧着吧,咱们这里守不了几天了。”
  陆剑波迷茫地看着远方,只听连中和说:“你没看到这几次日军的攻击都是佯攻,鬼子的主攻方向不在咱们这里,不知道哪个地方的兄弟要倒霉了。”
  连中和把酒瓶送到陆剑波嘴边,嘻嘻笑着说:“小老弟,今朝有酒今朝醉,及时行乐吧!”
  陆剑波接过瓶子瞪着黑魆魆的江面,大大咽了一口酒,又扔给连中和说:“你迟早得死在这个上头,老东西少喝点儿!”
  此时江南炮神的名字已经惊动了上层高官,终于何应钦副总司令决定亲自看看这个传奇人物。何应钦被众星捧月般涌到连中和的炮兵指挥部,却发现连中和根本不在。
  梁以石急了,问陆剑波:“姓连的哪里去了?”
  陆剑波只得带着一批将校军官到处找寻,终于在一株桂树下找到了烂醉如泥的连中和。
  陆剑波忙推他,叫道:“老连!快醒醒!钧座来了。”
  “什么钧座,都坐的,乱七八糟的什么玩意儿?莫打扰老子睡觉!”连中和翻了个身,又会周公去了。
  众将被尴尬地晾在一边,几个参谋都使劲儿憋着笑,何应钦脸色铁青。梁以石上去踹了连中和一脚骂道:“何总司令再此,怎地如此放肆,”他叫来两个卫兵喝道:“架他起来,给他醒醒酒!”
  经过这么一踹,士兵们一架,连中和的酒意退了一些,但他天生脾气倔强,喝了酒后更是天王老子也不怕。他边挣扎边骂:“什么鸟总司令?老子参加北伐战争那会儿,他何应钦还穿着开裆裤呢!倒来老子面前耍威风了······”
  陆剑波忙上去拽住连中和,转过身向众人陪着笑:“各位长官!他醉的不轻,多担待!多担待!”
  梁以石擦了把汗,笑着冲何应钦说:“钧座!醉汉一个,莫理他,改天我让他向您赔罪!”
  “改天,哼哼!”何应钦怒极反笑,“在你手下竟有这种沽名钓誉,不守军纪之徒。你怎么带的兵?”说罢转身大步而去。
  不几日一纸命令下来,连中和被开除军籍。陆剑波顾不得什么,忙找到师长梁以石代连中和求情说:“师座!国难当头,临阵换将,而且是能打的神将,不利于战事呀!”
  梁以石漫不经心地丢了一句话说:“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可是······”
  “没有可是!出去!”梁以石冲着陆剑波喊道。
  陆剑波悲愤地说:“师座!我想日军会为我们今天的这个决定拍手叫好的。”
  陆剑波挑衅似地拍了拍手,梁以石暴怒地走过去揪住陆剑波的领子,大吼道:“别以为老子不敢枪毙你!我看你是一条好汉,今天就放过你,滚回你的原部队去,从小兵做起,滚!”
  半个小时后,陆剑波和连中和完成了自由落体式的降职,离开之前,连中和抱着他的大炮,哭得天昏地暗。
  陆剑波回到了原来的连队,依然是个没人敢惹的兵油子,偶尔在打仗的间隙吹那支一直带在身边的玉屏箫。他总是在吹箫的时候流眼泪,泪水顺着他古怪狰狞的脸滑落,分外的惊心动魄。
  一些和他熟透了的兵骂他:“你吹就吹吧,流着哪门子的猫尿?”
  陆剑波不理他们,他们就像混沌肮脏的空气,推着挤着,多么可怜!被大人物们搅拌着,然后慢慢散去······
  陆剑波感到从所未有的沮丧,他甚至从活着的人身上嗅到死亡的气息,他又流泪了。
  此后除了“刀王”,陆剑波又得了一个“娘们儿”的称号。
  进入十一月下旬,陆剑波所在的十九团已是换了三茬子人,战死的人很多,补充进来的也很多,唯独不变的是陆剑波还活着,而且又升了连长。
  三十三师开始撤出防线向南京方向集结,陆剑波所在的十九团也开始撤出,一路上道路泥泞,看不出什么队形,也没有军容,不管是官还是兵,脸上都写着求生的本能,无意识地奔跑着。
  追击,屠杀,本能,逃跑,追击,屠杀,本能,逃跑······循环往复,陆剑波觉得自己是一只羊,无序,无向,铺天盖地的恐惧······
  日军便是疯狂,贪婪,嗜杀成性的猎狗,双方都疯了!
  陆剑波身边跟随着十几个弟兄,早和大队人马走散,他们一路上吃野菜喝污水,终于在句容找到了一座还算完整的民房。主人已不知去向,他们在院子里生了火,粮食不知被藏到什么地方,附近的池塘里泡着一匹死马。陆剑波没能阻止那些饥饿的士兵,他们蜂拥而上,从死马身上割下肉来,顾不得臭气熏天,放在火上烤了一下便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当天晚上,除了陆剑波其余人均呕吐不已,瘫在了地上,哪里还走得动。陆剑波大骂:“他妈的,你们这些不要命的吃货!”
  无奈之下,陆剑波去镇上转悠,看有没有药铺还开着。镇上的游兵散勇多如牛毛,药铺早被抢光。他情急之下,抓住一个准备逃跑的药铺伙计,拔出枪吓他一吓,总算搞到一包不知名的草药。
  陆剑波揣着药急忙往回赶,刚走到民房附近,便听到日军叽哩哇啦的吼喝声。他心里骂道:“这帮王八羔子追得这么快!”
  他趴在一处隐蔽的土坡后,定睛向外一看,顿时浑身的血液凝固了。几十个日军,估计是先头探路的,押着自己留在民房的十几个生病的弟兄,走出民房。日军用枪托将十几个中国军人砸倒在地上,那十几个人本来就病着,那里还有力气,被这么一砸顿时滚作一团,引得日军大笑。
  陆剑波嗓子发干,拉紧了枪栓。
  一个日军走了过来,怪叫着砍下了第一个中国士兵的头颅,其他的吓得面如土色跪地求饶,日军很快又砍倒两个。陆剑波的手抖成了一团,他知道自己救不了他们,他如果上去顶多为鬼子再添一个寻乐的物件儿。他不怕死,他怕的是思念,对李晨冉的思念,除了晨冉他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他不想死,他想活着再见她一面。
  “啊!”又一声惨叫传来。
  突然剩下的中国军人都已不再哭泣,不再求饶,而是一个个端坐着,看着远方,唱起了陆剑波再熟悉不过的那首军歌。那是陆剑波在南苑学的一首军歌,休息时便领着弟兄们唱。
  坐在地上的十几个中国士兵,嘶哑着嗓子,看着前方·····
  “上起刺刀来
  兄弟们散开
  这是我们的国土
  我们不挂免战牌
  这地方是我们的
  我们不能让出来
  我们不要人家一寸土
  也不许人踏上我们的地界
  我们愿守上峰的命令
  可是我们不能无缘无故被调开
  君命有所不受
  将在外
  守土抗战
  谁说不应该
  碰着我们
  我们就只有跟你干
  告诉你中国军人不尽是奴才
  上起刺刀来
  兄弟们散开
  这是我们的国土
  我们不挂免战牌
  上起刺刀来
  兄弟们散开······”
  哒哒哒······机枪扫射的声音,歌声很快消失了,日军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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