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 第一八八章 杖刑
我刚写完曹植的《七步诗》,忽然“啪”的一声,皇后已经一个耳光打在我脸上,怒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借曹植讽喻曹丕弑杀亲弟一诗来讥讽皇上?”
我只觉脸上火辣辣的疼,放下笔,抬起眼看着他们,淡淡道:“奴才怎敢讥讽皇上?皇上要奴才作诗,但对一个日日夜夜都在担心人头不保的人来说,又怎么可能有皇上、皇后这般恬然畅怀的心情风花雪月?诗是寄情的东西,若不赋以真情,空有华丽不如不作,眼下除了这首诗,没其他的能表达奴才此刻真实的心情,奴才只是以真心对皇上,不想欺君……”
“你还狡辩?”皇后又扬起了手。
“住手。”胤禛向她怒目一瞪,轻声冷喝。
她似怔住了,手尴尬地悬在空中微微轻颤,良久才放下来道:“皇上,廉亲王福晋一向放肆惯了,这都是廉亲王一直纵容的错,依臣妾之见,一定要重罚廉亲王。”
我知道自己只有数月可活,早已豁出去了,冷冷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是奴才做错事,皇上不必迁怒于他人。”
胤禛抓起案上我写的诗,撕得粉碎,用力扔向空中,愤怒地瞪着我,近乎咆哮,“你快些滚,朕不想再看到你。”
我也根本不想看到他,巴不得他让我滚,他话音未落,我已转身快步向御花园外奔去。
出了宫,压抑了整日的心情才稍稍好些,但想到胤祯被囚禁起来,心里又说不出的难受。至今还是能想起初见他时的情景,那时我是多想把他当做弟弟,保护他,照顾他。我默默地想要改变他囚禁半生的命运,可到最后,我还是什么也没能改变。我还答应了德太妃要照顾他,那些逝去的人对我的重托,我一件也完成不了。
我只想蒙着头睡死过去,那样就什么都不用想了,忧虑、内疚、不甘、忿恨、恐惧,统统无关。
胤禩处理完公事,回房见我早已熄灯睡了,以为我是身体不舒服,让蔻儿请了李大夫来给我把脉。我也不想让他知道我是担心胤祯、担心我们即将大祸临头心情烦闷,便装作身体不好,随口应付着李大夫。
李大夫皱着眉头替我把脉良久,又换了只手反复斟酌,最后点了点头,似已十分肯定,眉头一展,向胤禩恭声道:“恭喜王爷,福晋并未生病,只是有喜了。”
那“有喜”两个字从他口里冒出来,胤禩竟兴奋得从椅子上跳起来,连声追问,“真的吗?你可看准了?”
李大夫谨慎地道:“王爷放心,错不了。”
我软软地靠在床头,竟一点也开心不起来,除了绝望,只有绝望。
李大夫去一旁写安胎药的方子,胤禩走到床边坐下,激动地抓着我的手,面上满是兴奋之色,但眼神却是一黯,似带着一抹伤,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了。
我猛的一惊,他眸子里那抹转瞬即逝的阴影,刺得我的心微微一痛,终是我这反常的表情伤害到他了?
但他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是将我紧紧抱进怀里。那坚实温暖的怀抱,曾一度为我遮风挡雨,这一次,我是不是也应该相信他可以保护我们的孩子?
这一夜,我一直做着噩梦,最后胤禛拿剑尖挑起我刚出世孩儿的画面,让我猛然惊醒。睁开眼,天已大亮,胤禩已经不在身边。
娟儿伺候着我梳洗,蔻儿端了安胎药缓步进来,我只看了一眼,让她放下,问道:“爷在哪里?”
她似乎也在为我怀了孩子高兴,一脸喜色微笑道:“爷进宫去了,福晋放心,爷现在定是一下朝便要回来陪着福晋和宝宝了。”
我仍是半点也高兴不起来,向她道:“你去请李大夫过来。”
她立刻紧张起来,“福晋是觉得哪里不舒服?”
我摇了摇头,淡淡道:“我没什么,你去吧。”
她将药放在桌上,转身出去了。片刻后,李大夫跟着她走了进来。
我让她和娟儿都出去,向李大夫急着道:“你昨日可真的看准了?你再替我看看,我怎么可能会有孩子的?”
他叹了一声,垂首道:“小人昨日已反复确认,福晋确实有喜了。”
我跌坐在椅上,仍不相信地道:“怎么可能?这一年我一直有服你开给我避孕的汤药,一直都没事,怎么会忽然就有了?”
他头埋得更低,忽然跪下了,吞吞吐吐道:“其实……其实从上两个月开始,福晋服的药就被换了,小人还骗福晋说加了一味药,所以味道有些变化,福晋也没有起疑,但其实……已经不是避孕的汤药,只是调理身体的补药。”
“你……”我顿时气得说不出话来,半晌仍无法控制情绪,颤声道:“你……你为何要这么做?”
“小人无法不那么做。”他连连磕起头来,“那是王爷吩咐的,小人不敢不从。”
“什么?”我惊得呆住,心下顿涌上一丝恐惧,是胤禩让他换的药?那胤禩知道我一直瞒着服避孕药的事了?
他还在那磕着头,“真是王爷要小人这么做的,他还说不能告诉福晋。”
“什么时候的事?”我抓着椅子的手不停颤抖,“他什么时候知道的?”
“就两月前。”他低声道。
我瘫软地靠在椅背上,只觉比头一日更加绝望,良久无力叹道:“你下去吧。”
原来胤禩都知道了,忽然想起他昨日看着我时眼里那一闪而过的阴影,他隐隐带伤的神情此刻更刺痛我的心。原来他一早就知道我不想要这个孩子了,那他心里也是痛的吧?他还一直没揭穿我,没半句责怪我?
自年初从寺里祈福回来,他就特别想要我给他生个儿子,我已多次和他商量过了这一两年再生,他却总是不理,除开每月信期,他几乎每日都要求行房,我逼不得已才找了李大夫拿药。没想到最后还是有了,而且他还知道了所有的事。我这又是在自作孽,伤人伤己。
只是,前面二十年都顺应着历史,我又怎敢奢望最后一年会有所改变?
现在已经是雍正三年十二月,最后一年,马上就是最后一年了。
他下了朝果然半点也没耽搁便回来陪我了,还是绝口没提我瞒他的事,仍像往日一样,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我和他坐在暖阁里,他兴奋地说着以后要亲自教儿子骑马射箭、要我教他读书写字之类的话,我知他是想我也为这个忽然降临的孩子高兴,想我放下那些担忧,但他越是如此说,我心里越难受,只勉强和他说笑着。
没多一会儿,贺总管忽然神色慌张地跑来报告,“王爷,不好了,内务府许多人跑来府上闹事,说要见王爷。”
我心中一惊,急问道:“什么事?”
胤禩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向贺总管淡淡道:“不必理会,就说我不在,他们闹一闹自己就去了。”
贺总管应了一声,转身匆匆走了。
我仍是不放心,皱眉道:“是怎么回事呢?”
“就是之前裁减披甲的事。”他仍是神色淡淡,将我的手包进他手里,笑道:“那事是庄亲王允禄在负责,因皇上之前问过我意见,他就来和我商量,我们合计了一个方案,皇上不满意,说我们是牺牲那些地位低的下层的利益。他也知道损害了上层的利益不好收拾,想我去做恶人,我何必去惹一身腥?本又不是我的事。”
我还是没听明白,疑惑地问,“那后来呢?这些来闹事的人是怎么回事?”
“他不是不满意么?说我裁辛者库浑托和下的披甲裁多了,一气之下就说所有佐领、甚至王下面都按我提的这比例裁减,让他们要怨就来怨我。这一来,那些人当然跑来找我闹了。”他仍是毫不在意,淡淡轻笑,“不过也不要紧,让他们闹,裁减披甲的事本是皇上提起,庄亲王负责,闹到头来自然闹回他们那去了。”
“真的没事么?”我还是有些不放心。
“没事。”他拍了拍我的手,笑道:“你瞧着吧,那些人闹到中午就会走了。”
听他这么肯定地说,我终于放下心来。他还真是料得准,果然正午过后,闹事的人都走了。
第二日傍晚,洁儿端了药进来,我将房里的人都支退了,她迟迟不肯递给我,忽然哭起来,害怕地道:“福晋,你真的想好了?”
“想好了。”我想了一日一夜,我还是不能要这个孩子,现在他什么都不是,我还能狠得下心,再过几月,他长出手手脚脚了,那就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了,我又怎能接受他和我一起挫骨扬灰?
我从她手里接过药碗,已有些难以平静地道:“你出去吧。”
她顿了顿,掩面哭着跑了出去。
我缓缓坐下,捧着药碗的手不停的抖,几次举到嘴边又犹豫着放下。
要是喝下去,这个孩子就没有了。泪水一滴一滴落在药碗里,最后一次下了决心,手不自觉地抚上肚子,苦涩的药汁沾上嘴唇。
闭上眼,将心一横,一仰头,可最后还是放下了手,天知道我有多舍不得,多想为他再生一个儿子,可为什么偏偏要是这个时候?
就那样呆坐了许久,微一转头,不知何时,他竟已站在门边,满眼痛苦之色看着我。
我惊得站起,慌张地道:“胤禩,我……”
他缓缓走了过来,眼里痛苦之色更甚,将手里的药碗递给我,轻叹道:“你那碗药已经凉了,给你换了热的。”
我惊恐又内疚地看着他,他这样的表情,是知道我手里的是打胎药吧?
他换过我手里的药,垂了眼不看我,声音里却已难掩一丝苦涩,“服过安胎药早些睡吧。”说完沉沉叹了一声,转身走了出去。
直到半夜,他也未回房来,我去书房找他,却见他醉倒在后花园的凉亭里,小路子一脸担忧,守在一旁。
我暗叹一声,快步走过去,心疼地唤着他,“胤禩……”
他被我摇得似醒非醒,满脸通红,闭着眼,口里含含糊糊地叫着,“一个个都跟爷作对,连爷最喜欢的人都……都一样……,将他打死,打死……”
我怔了怔,向小路子看去,“爷说将谁打死?”
小路子苦着脸道:“白天里,内务府那些人又去李延禧家闹事,爷本已代他们应承下来,那护军九十六却去皇上那密告了几人,爷当时在这里喝醉了,听到这事,就神智不清嚷着要将他打死,结果……贺总管就命人将他杖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