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主客

  刚刚初秋,还没入夜寒气就已经下来了。紧挨着炉子,我抱着心爱的珊瑚绒毯子缩在躺椅上舒舒服服地看电视,一阵阵暖气烘得我只打瞌睡。
  “吱呀——”门被推开了,一小股卷着来自地底深处那种潮湿的冷风直扑到脸上,激得我一身鸡皮,刚刚还发昏的脑袋一下子清醒了过来。一扭头,一个高高瘦瘦的身影立在门后的阴影里。
  “你好,是要住店的么?”我侧着头问,那个轮廓于是从阴影里显现了出来,是个很瘦的男人,背着个很大的背包。白白净净的脸,戴着副金属边的眼镜,很书生气的样子。他搓着双手,有些不好意思,“对不起打扰了……,那个,请问还有房间么?”
  “有,现在是淡季,房费半价。”
  “好的,谢谢。……能给我安排个安静点的房间吗?我想住些日子。”
  “当然可以,请出示你的身份证给我登记一下。”
  “好的。”他递过来一张卡片。
  他叫林泉,挺斯文的名字,人如其名。
  我飞快地填完住客登记表,从柜台底下摸出一串钥匙。
  “墨墨!墨墨!”我扯开嗓门冲着后院吼了几声。大概被我的气场震到了,男人微微皱了皱眉。我无奈地耸耸肩,没办法,我也知道这样很没淑女形象,可是如果噪音不够大的话,那只死猫肯定又会装聋。
  果然,在我这样吼了好几嗓子后,那个家伙才风风火火地跑出来,“怎么啦?怎么啦?着火了吗?”
  “着你个大头鬼!带客人看房去,二楼靠里的那间。”我把钥匙丢到他的怀里。
  于是,那个叫墨墨的大男孩一路帮客人磕磕碰碰地背着行李,一路嘴里还在嘟嘟哝哝地上楼去了。
  墨墨,是只猫的名字。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是在回客栈途中那个又脏又乱的小车站旁边,时隔一年多了我还清晰地记得那个奇妙但绝不美妙的场景。当时的我刚从人堆里奋力地挤出来,拖着大包小包向着大门外的光明和新鲜的空气奔去,冷不丁就踩到了他的尾巴。
  “喂!”我环视四周,没发现人叫我,就继续往外走。
  “喂!”那声音又响了起来,“你踩了我这么痛,就这样走人了?”
  过了足足两分零五十秒,我才反应过来刚刚跟我讲话的就是蹲在我面前的这只猫。一只黑色的大猫,四只脚爪却是白色的,看样子有些日子没有洗澡了,样子有些狼狈。他仰着头瞪着我,脸上愤怒两个字相当的醒目。
  “你……你是在跟我讲话?你会讲话??”
  我舌头开始打结了,我想我当时的表情肯定相当的怪异。据事后这个当事人的话就是,我当时的表情就像活见了鬼,眼睛瞪得快要掉下来,嘴巴张得都够吞下他的脑袋了。那是肯定的,无论换是谁都一时无法接受大白天一只猫突然开口跟你讲话这一事实,那感觉……就像是活见了鬼。
  我偷偷环顾四周,发现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这里,求救是不现实的,别人八成会把我当成疯子。只好老老实实呆在原地,等着他继续训话。
  他好像看出我在打什么主意,用一双琥珀色的大眼睛把我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然后摇摇毛茸茸的大尾巴很不屑说:“你用不着害怕,我又不会吃了你。”
  “你……你是妖怪吗?”我小心地问。
  他似乎对我惊诧的表情很满意,一边舔着爪子,一边慢条斯理地说:“以你们人类的偏见来说我是妖不是怪啦,你能听懂我讲话,说明咱俩有缘。你踩了我的尾巴那么重,总得补偿补偿我是吧?你看我都流浪好久了,挺想有个窝的,不如你行行好收留收留我吧?”
  然后,在脑袋完全没有转过弯的情况下,我就被他的死磨硬泡和糖衣炮弹夹攻给打败了,稀里糊涂就把他带了回来。
  从此以后,自认勤劳的老板娘和懒得出奇的店小二开始了同居的日子。
  他说他叫何墨墨,我当场被雷了一下。我说猫还有姓啊,他解释说他以前的主人姓何。我说这样啊,那你以后就得改姓殷了。他抓着脑袋想了半天算是默认了。我说你也不是全黑的呀怎么就叫墨墨呢,他白了我一眼:“难道还要叫我踏雪吗?你真是土的可以!”
  我:“……”
  是的,我姓殷,大名殷合。这名字是我那过了世的爷爷给取的,其实本来是殷荷,据说是因为我出生的时候,恰巧他在家门口的小池塘里种的荷结出了一朵花蕾。那时正是冬天,本该盛夏开花的荷却在冬天里结了苞,在爷爷看来,这违背了科学常理的事情必定极不寻常。于是,我一度被捧为了家中的掌上明珠。可是后来我长到了拿笔写字的年纪,却总也写不好“荷”这个字,于是爸爸快刀暂乱麻地给我改成了个简单的“合”字,就衍变成现在的名字。年幼的我算是解脱了,可这事却成了爷爷他老人家心中最大的遗憾,并且这个遗憾一直持续到他的去世。有时候回想起来,我的心里就会升起一种内疚感:我小时候可真笨啊,那么简单的字都不会写!
  当然,这只是旁白。下面我要简单地介绍一下身旁这个家伙。
  一般情况下他是只普通的黑猫,喜欢蜷成一团在火炉旁打呼噜,或者在我专心记账的时候跳到柜台上来捣乱。他也会变成人形帮我干活,跑上跑下忙里忙外,毕竟我不可能一直白吃白喝的养着他。
  十八九岁大男孩的清秀面庞,五月阳光般的灿烂,却对大窟窿小洞的牛仔裤和肥肥大大的t恤加外套有着偏执狂般的热爱。对此,我呲之以鼻:我靠,这年头猫都搞非主流啊,他马上会以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理由来反驳我。但在被我打击了n次后,他就干脆无视了,依然地我行我素。有时候我在想,其实身边有这么个家伙在也挺好的,至少吵吵闹闹的不会感到寂寞。虽然他很懒,虽然他嘴很贱,虽然他总是想方设法欺负我,虽然……。
  “老板娘?”,“嗯?”我抬起头,林泉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楼上下来了,靠在柜台旁看着我。
  “天挺冷的。”
  “是啊,这里冷的很快”,我笑笑,“房间还满意吗,小地方,条件比较简陋。”
  “没关系,安静就好。”他搭在台面的指尖轻轻地敲着台面,我注意到他的手指很修长,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看得出主人对它们很爱惜,想必,拥有这样一双手的人内心也会很细腻吧。
  “请给我一杯玛格丽特。”
  “好的。”我应着,从背后的酒柜里拿出龙舌兰和几样辅料开始调配。忘了说了,客栈的二楼是独立的客房,一楼的大堂被我重新装修过,白天是饭厅和休闲上网的地方,晚上就成了一间颇有感觉的小清吧,我会在吧台里磨些咖啡煮些奶茶,但最受客人们欢迎的,还是我调的鸡尾酒。
  还在学校的时候,一时心血来潮,也是为了打发时间,我去学了一个暑假的调酒。我曾经一度沉迷在了那些红红蓝蓝迷幻悠远的视觉震撼和浓郁销魂的味觉冲击里,没想到后来还真把这项技艺派上了用场。白天忙完客栈的琐事,晚上就在我精心布置的小酒吧里和来自五湖四海的客人们天南地北地神侃,把一杯杯精心调制的色彩斑驳的视觉盛宴送到他们面前,换来一声轻轻地惊叹。我曾经以为这样的生活简单而又丰富,如果能够这样一直维持下去,那该多好。
  真的很希望这不要成为一种奢望,永远都不要,即使这个愿望本身就是一种奢望。
  “知道它的由来吗?”他轻轻晃了晃手里的酒杯。
  “当然知道,那个年轻的调酒师为了纪念他死去的恋人而创作的,玛格丽特是她的名字。”
  “嗯……那么,知道它的含义么?”
  “代表炽热的爱情和淡淡的忧伤。”
  “嗯,说对……也不完全对。”
  “哦?是吗?那你说来听听。”我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我倒挺愿意和别人分享观点和看法,因为不同人对同一事物都有着自己独特的角度和见解。
  可是他似乎不打算说下去,只慢慢地转着玻璃杯,看着里面各种颜色液体间的分层逐渐变的模糊。我等了一会,便放弃了,我清楚对待某些客人的特殊脾气最好的方式就是沉默,像我们这样服务性的行业,顺着客人的口味走,就对了。
  过了一会,他突然说:“她很喜欢这种酒,总是为这些虚无的爱情故事流泪。”
  他在说谁?什么叫作虚无的爱情故事?
  他端着酒杯,不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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