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第十一章 冷面女其实热肚肠
其实,季少为拽掉的不只是那一个玉坠。
他视线所及,看到的竟是那少女胸前衣襟敞开,露出一大片雪白细腻的肌肤。彼时他还不过是个未经人事的十六岁少年,几曾见过这样的景象,一下子就瞠目结舌,涨红了脸呆愣在那里。
他哪里知道,少女在水下找到他时,他早已昏昏沉沉。但是出于求生的本能,却仍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想要抓住一个可以救命的东西,就那样不偏不巧一把拽住了人家胸前的衣襟,连带着那根串着玉坠的红丝绳。
少女一惊,大力一推,他又抓得死紧,于是衣衫撕裂,春光乍泄,丝绳断开,坠子滑落。
待要寻找坠子时,却看到他嘴里冒出最后一串气泡,然后就缓缓地沉了下去。
少女微一迟疑,终于还是先一把将他捞住,拖出了水面,待到将他拖上岸时,他已经没有了呼吸。
那时救人要紧,少女看看左近无人,顾不得男女有别,连忙亲自用嘴为他渡气,方救他逃出生天。
岂料他眼睛一睁开,就先盯着人家胸前愣住。
少女低头一看,不由惊呼一声,忙一把掩住衣襟,涨红了脸怒叱道:“下流胚子,你眼睛往哪里瞧?!”
季少为回过神来,连忙闭上眼睛。
可是接着就听少女惨呼一声:“啊,我的玉坠——”
不等他开口问什么玉坠,她已纵身跃起,一个猛子扎入江中去了。
季少为再一次愣在那里:什么要紧的玉坠?很贵重么?
于是,就出现了他说到的那一幕,那少女一次又一次,跳进去,爬上来,再跳进去,再爬上来,直到精疲力尽,方伏在岸边放声大哭。
季少为听她哭得肝肠寸断,心下也是难受之极,可他只开口叫了一声:“姑娘——”
就被她一句怒喝堵了回去:“闭嘴!你敢再说一个字烦我,我立即割了你舌头!”
这些江湖之人,杀人尚且不在话下,何况割他区区一条舌头?季少为看着她哭得红肿的双目中几欲杀人的怒火,终于乖乖闭上了嘴巴,没有再说一个字去烦她。
其实,也并不是因为害怕,季少为虽不会武功,却并不是个胆小怕死的人。
只是,对方虽然没有说什么,他也明白,那什么玉坠,还有她胸前开裂的衣衫,八成都与自己脱不了干系。
其实他很想找个地方去换身干衣服,再吃点东西,却终究还是没有起身离开。
因为那少女虽已不再大声哭泣,却兀自伏在地上不时抽噎一下。
暮色渐渐降临,季少为浑身湿冷,肚子也越来越饿,发出“咕噜咕噜”的抗议声。那少女终于爬起身来,抹了抹脸上的泪痕,气哼哼地瞪了他一眼,就径自走了。
没等季少为回过神来,她的身影已没入了树林之中。
季少为正思忖着是等她一会儿看她回不回来,还是索性沿着江岸走下去看看有没有人家什么的,她却又从树林里现身出来了。
面上兀自带着愤愤的神情,可是砸在他怀里的却是几个野果子。
季少为捧着那几个野果子,一脸错愕,她却已在离他数步远的地方背对着他坐了下来,冷冷地道:“快点吃,吃完了跟我走!”
野果子酸中带甜,虽然季少为几乎连果核儿都吃掉了,可还是觉得饿。
不过好歹休息了许久,又吃了些东西,身子到底恢复了些气力,不再像刚醒来时那样手足麻木浑身无力了。
他站起身,跟着那少女沿江岸往前走去。
终于看到不远处出现星星点点的光亮时,那少女顿住脚道:“前面是几户农家,你自己去投宿吧。”
季少为一怔:怎么,难不成她还要回去继续寻她的玉坠不成?
心下一急,也忘了她不许他说话了:“姑娘,你还要回去找你的玉坠么?天这么黑了——”
“闭嘴!谁要你假惺惺来充好人?”少女背对着他,头也不回地斥道,随即却又忍不住抽噎了一下,“我已然找了一下午,再去找怕也没用了!”
季少为心下又是歉疚又是难过,连忙恳切地道:“姑娘,你那个玉坠很贵重吧?是什么样子的?明日咱们去寻家玉器店,我重新买一个给你,可好?”
“啊呸!”少女冷冷地啐道,“你有钱了不起啊?你以为你有钱就赔得起么?”
季少为语塞:他可没夸口说他有钱好不好?
少女却又开口,只是声音里却带了许多苦涩的味道:“你知道么?我刚满一月的时候,我娘就去世了,那是我娘在这世间留给我唯一的遗物了!你就再有钱,还能将我娘的那块玉坠赔回来么?”
她清削的双肩微微抖动,想必又有眼泪流了下来。
季少为无言以对,半晌方又道:“姑娘,那你可否留下芳名,日后——”
“你还敢提日后?”少女冷冷地打断他,伸手抹去面上的泪痕,又道,“今日若非怕你才溺了水经不住,我早将你一顿好打!哼!日后,你还是多烧高香,最好不要再叫我看见你,否则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季少为张张嘴,终是不知再说什么好。其实他很想说,玉坠即使不是原来那一个,他也很想再买一个上好的送给她;扯坏了她的衣服,他心下十分过意不去,很想给她再做身漂亮的新衣服。
可是他不敢说,再提她的衣服,只怕她连他才溺了水也不顾及了,真的将他一顿好打也说不定。
而她也没有打算再给他说话的机会,身形一展,径自飞身离去,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只留下季少为怔怔地在夜色中站了许久,回想起今日的遭遇,仿佛做了一个十分惊险奇异的怪梦。
后来他就在一户农家借宿了一夜。
第二日一早,问好路正要赶回富阳时,却遇到了来寻他的同安与艄公父子,还有一个陌生的汉子。
同安对那少女佩服得五体投地,一见面就跟他绘声绘色讲述昨日的情形:那少女一脚踩翻了船,把一干辽狗都倒进水里,她自己却轻轻巧巧翩然一跃,就站在了侧翻的船舷上,是唯一没有落入水中的人。那些契丹人虽然会水,却都并不十分精于水道。那少女顺手捞起一根船桨,将那些契丹人悉数打入水里,再也没有游上来的机会。
而同安与艄公父子刚入水时,因为要对付契丹人的砍杀,都无暇分神照顾季少为。等回过神来时,才发觉季少为早已被江流冲走。
那少女踩着船桨与契丹人的浮尸,飞身赶上亦被江流冲走的小舟,才追上了已渐渐被江流没顶的季少为。
片刻之后,大家看到她在很远的地方,拖着季少为浮上江面,往江边游去。那少女一看就是弄潮的好手,拖着一个溺水的人,竟然还能游得那样飞快,当真令人乍舌。
同安的水性也并不出色,便终于没有追上去,只得和艄公父子寻处近些的江岸爬了上去,才惊讶地发觉身后还跟着一个陌生的汉子。
大家吓了一跳,险些都把他当成了那些契丹人中的一员。不过随即就弄明白原是误会一场,那人竟是被契丹人追杀的唯一幸存者,本借着水性出色,想在季少为所在的船下暂避一时,不料那些契丹人竟追了上来,反而害得这一船人也险遭杀戮。
他说自己名叫阿拓,只因昨日无意中听到契丹派奸细进入中原的消息,被契丹人发现,便遭到他们追杀,以至于同行的伙伴尽遭毒手。
阿拓因连累得季少为险些丧命,心下甚觉过意不去,便自告奋勇要护送季少为回家。而季少为正好缺少一个合意的贴身护卫,见他武艺高强,甚有留用之意,可巧阿拓也恰好要寻个差事,于是就这样成了他的贴身护卫。
季少为又向附近的人打听,可否晓得那绿衣少女来历姓名,却根本无人认识这样一个人。
后来他一直多方打听,却再也没有找到那个身背大刀一身墨绿衣衫的少女。那个突然出现救了他两次的少女,就又那样突然地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以至于他日后常常从关于她的梦境中醒来时,几乎会怀疑,当年自己大约也只是做了那样一个奇异的梦而已。
直到那日跟左逸出去吃酒,才出门就被拢月母女拉到小巷里去求情。谁也没有想到,半路竟突然杀出个来打抱不平的女侠。
一眼看到那英姿飒爽的女子,季少为就觉得心头蓦然一震:怎么这么像她?
可惜时隔五年之久,他对救命恩人一直念念不忘,人家却早已忘了他长什么样子。
第二日晚上,季少为被秦若缠不过,只得絮絮地又接着讲了下去。只是看慕晓净脸色不善,他就把不慎拽坏人家衣衫的事情略去了。
当然,还有一件事他也没有说。那就是自那时起,他就常常梦到自己找到了那位绿衣少女,与她执手相看,言笑晏晏。如今人是找到了,可惜那个她想与之执手相看言笑晏晏的人,却不是他。于是,他只好夜里继续做他的梦,白天醒来却又千方百计帮她去引得另一个人的注意与关心。那个人又如何知道,他看似平静的笑容后面,盛着怎样满满的羡慕啊?
秦若却听得两眼放光,惊喜道:“啊?你是说,你终于还是找到那位绿衣姑娘了?”
“是啊。”季少为微笑道。
秦若拽住他衣袖,急忙追问道:“那你到底问清人家叫什么名字了没有?人家还记恨你不?是不是真的要见你一次打你一次啊?”
季少为被她急切的样子逗得哈哈大笑,微一停顿方道:“那位姑娘,嘴上虽然说得凶狠,其实心地还是很善良的。记恨归记恨,当年那一晚,若不是她好心去找了野果子给我吃,我只怕根本都走不到那农户家去借宿。”
秦若连连点头,满脸都是向往之情:“是啊是啊,其实她人很好的——听你这样讲,我也好想见见那位姑娘啊!”
“是吗?”季少为失笑道,“其实你已然见到人家了呀!”
“啊?”秦若一下愣住。
季少为笑着看一眼慕晓净,慢条斯理地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你是说——”秦若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指着慕晓净结结巴巴地道,“是、是慕姑娘?”
季少为含笑点头。
秦若立即一把抱住慕晓净的手道:“慕姑娘,原来你这么威风啊?以后有了空,你也教我学武功,好不好?”
慕晓净被她钦慕的眼神看得很不好意思,连忙道:“秦姑娘,休听季公子谬赞,我也不过只是会些三脚猫的功夫,有什么威风的?”
一直很少说话的顾子曦突然曼声道:“秦姑娘乃大家闺秀,学什么不好,何必非要学着舞刀弄棒的?”
慕晓净不由抬眸看了他一眼。
“可是听三哥讲来,慕姑娘多叫人羡慕啊!”秦若略一停顿又笑道,“能将我三哥唬得不敢说话的人可不多呢!”
慕晓净不觉红了脸道:“秦姑娘,切莫再提那件事了。我那时候年纪还小,脾气坏得很。”
秦若咯咯笑道:“慕姑娘,你别看三哥平时说话不愠不火的,自从他对我那两个哥哥大打出手之后,家里就没人敢惹他了。近几年,他生意越做越大,更是财大气粗,现在谁跟他说话都陪着三分小心呢。”
季少为一脸无奈道:“若儿,你不要当面造谣中伤好不?我几时变成了那样的冷面霸王啊?”
秦若笑得更欢:“慕姑娘,我想看你见他一次打他一次啊!”
慕晓净忍不住“噗哧”一下笑了出来,心道:其实我已经打过了,只是你们都不曾看出来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