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第二十六章 苦命女巧遇旧恩人
三人同乘一辆马车，先来到“吉顺银楼”。
季少为当先撩起帘子下了车，慕晓净便跟着跳了下去。与“艳蛊门”的女子同行，不由她不防，因此对季少为几乎是亦步亦趋，而且时时提防着不叫娆姬离季少为比自己更近。
娆姬自然明白她的心思，倒也不介意，其实她更好奇的是季少为这个人。
但是她跳下车来的时候，季少为却没有先请她进银楼，而是微一欠身道了声“得罪”，便径自走向银楼另一面的一个墙角。
那里坐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乞丐，还不过是仲春的时节，他穿的衣服却只有半截衣袖，缩在墙角只勉强能照到上半身的阳光里，冷得瑟瑟发抖。最可怜的是他怀里还紧紧偎依着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褴褛的衣衫几乎遮不住那小小的身子，一双赤足蜷在爷爷的腿上，冻得通红。那孩子一脸恹恹的样子，眼睛半睁不睁的，嘴巴半张着微微地喘着气，显是病了。
看到季少为走过来，那老人忙哆哆嗦嗦地动手收拾面前的破碗，一面满眼畏惧地求告道：“老爷莫恼，小的这就走！这就走！”
季少为却叹一口气俯下身子，摸摸那孩子的额头：“老人家，孩子生病了么？”
老乞丐一下子满眼泪光，连连点头。
季少为从身上摸出两块碎银给他，道：“老人家，你往左走百十步，那里有家药铺，你就说是季家三公子叫你来给孩子看病的。”
老人泪流满面，嘴里喃喃地道着谢，就要起来给他磕头。
季少为拦住他道：“老人家，还干得动活么？给孩子看完了病就来这家银楼，我是这里的东家，我这里缺个洒扫后院的。”
“是是是！”老人忙不迭地点头，一边千恩万谢地抱了孩子起身。
季少为回身的时候，才看到身后两个女子都怔怔地看着他，不由他一脸诧异地道：“你们怎地都这样瞧着我？”
慕晓净似笑非笑地道：“想不到季公子竟是个行善积德的大好人！”
季少为抬手抚额道：“你倒是真心夸我呢还是存心挖苦我啊？”
慕晓净忙一本正经地道：“我自然是夸你了，久闻季公子慷慨任侠疏财仗义，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好了好了，多谢姑娘谬赞！”季少为忙打断了她，苦笑道，“少为知道姑娘是在夸我了，只是难得听到一次姑娘夸人，少为有些受宠若惊！”
慕晓净一脸冤枉的神情：人家说的明明都是真心话啊！为何我真心真意地夸赞人家，就显得那么假惺惺呢？改日要跟他好好学学，看他如何就能把恭维话说得那么真诚的！
娆姬面上却是一点笑意也没有，相反倒是微微红了眼眶。
季少为看到她的神情，不由微微一怔：“娆姬姑娘，你怎么了？”
娆姬缓缓抬眸望着他道：“季公子，你方才的所为，叫我想起一段往事。”
看到两个人都把好奇的目光投向了她，娆姬竟也不等二人询问，就径自娓娓道来。
她本是颍州人氏，一家五口守着两亩薄田艰难度日。
可是十二岁那一年，黄河决滥，洪水不仅淹没了两亩薄田，也卷走了母亲和年仅三岁的小弟，父亲带着她和八岁的大弟弟一路北上逃荒。
大灾之后又逢大疫，父亲在颍昌染了瘟疫而死。
没过两日，弟弟也开始发烧腹泻。
她记得很清楚，那一天也是这样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可是她却抱着病得昏昏沉沉的弟弟欲哭无泪。
对面是一家包子店，不时飘出的香味，只引得她空空如也的腹中愈加烧灼难耐。
也是这样半上午的时候，一辆马车停在了那家包子店门口。
车上跳下两位少年公子，大的一个约莫十七八岁，小的那个约莫十二三岁，径直进了那家包子店。
很快，他们便又拎着食盒出来了。
就在此时，那小些的一位公子看到了她，微一迟疑之后，他慢慢走了过来。
小姑娘抬起头，愣愣地看着这个衣着虽不奢华却很是干净整齐的少年，只见他慢慢弯下腰，抬手摸了一下弟弟的额头，轻声问道：“他生病了？”
看到她连连点头，那少年微微叹一口气，掏出一个绣花的荷包，把里面所有的那些碎银全都倒进了她手里，柔声道：“街角那里有家医馆，去给你弟弟看病吧？”
她傻了，半晌方省起自己遇到好心人了，连忙就要叩头跪谢。
那少年却已转身离去，临上车时看到她还呆呆地看着自己，便对她微微笑了一下，右颊边一个小小的酒涡儿浅浅地漾开。
她只听到大些的那位公子在车里埋怨道：“三弟，你把银子都给了那小叫花子，等一会儿拿什么去买书？”
马车就已辚辚而去，那少年究竟说了什么，她却是不得而知了。
娆姬缓缓抬起头来，抹去面上淡淡的泪痕道：“季公子，你知道么？第一眼看见你，我就觉得你有些面善。可是事隔多年，我想自己很有可能认错了人，今日看到这一幕，我才晓得，原来公子真是当年的恩人！”
一言至此，她突然“噗通”一声就跪了下去，俯首便欲给他磕头。
季少为吓了一跳，忙不迭地伸手去扶她起来，一边道：“娆姬姑娘，快快请起，你看这满街上来来往往的人都瞅着咱们呢！”
娆姬左右一瞧，果然有不少人已然驻足停步，开始指指点点了，这才连忙站起身来。
季少为道：“走吧，进去说话。”
三人于是一起走进银楼，伙计立即迎上来殷勤地给季少为行礼。
季少为吩咐他继续去顾着生意就是，自己则转向娆姬，要她看看可有喜欢的东西。娆姬却是连一眼也不瞧，只是一瞬不瞬地瞅着他。
季少为给她瞧得有些不好意思，只好又转向慕晓净道：“晓净，看看可有你喜欢的什么东西？”
慕晓净淡淡一笑，道：“我素来不爱这些东西，多谢了。”
季少为心中有事，便也不再跟她客套，径自带了二人到后堂去。
掌柜何道生听说东家驾到，连忙从帐房里急急赶来，殷勤地端茶倒水，鞍前马后地侍候。
娆姬见到了后堂，没有其他人了，便又要跪下磕头。
季少为连忙拦住她道：“娆姬姑娘，当年些些小事，少为哪里当得起如此大礼？其实这几日来，姑娘对少为数次出手救助，早已还了当日那点情了。倒是少为，每次都有些恩将仇报一般，心下甚是过意不去，今日是特来答谢的。”
于是这两人就你来我往地客气一番。
慕晓净忍不住插言道：“季公子，娆姬姑娘，我说你二位也不要再这般客气了，听我说两句可好？”
二人便都把目光投向了她。
慕晓净道：“娆姬姑娘，季公子当日确实不晓得魅姬姑娘那些衣物里有什么贵重东西，因而才将它们烧了的。如今那位魅姬姑娘，不依不饶定要他赔偿。其实几匹衣料对于季公子来说，实在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可是就怕魅姬姑娘仍不肯信，还要来找他麻烦。娆姬姑娘若是当真有心报恩，就不如替季公子将他这些心意带给你家姐妹，助他化解这一场恩怨的好。”
听她说完，季少为微笑道：“是啊，晓净所言正合我意，还望娆姬姑娘成全。”
娆姬点点头道：“公子既是往日恩人，娆姬自当尽力。”
季少为喜道：“那就有劳姑娘了，少为先行谢过。”
娆姬也拦了他，不肯叫他行礼。
慕晓净看他二人又要客套，忙岔开话题道：“对了，娆姬姑娘，不知令弟如今身在何方？为何姑娘会投到蛊娘门下？”
娆姬却又流下泪来，慢慢说起后来的情形。
她抱着弟弟，寻到那家医馆，用季少为给的碎银救活了弟弟。
可是两个孩子无以为生，只能每日沿街乞讨。后来有个妓院的老鸨看上了她，就问她卖不卖身。娆姬看看已到秋凉，弟弟还穿着夏天的一件破短褂，冻得瑟瑟发抖，于是一咬牙就答应了。
那老鸨于是将她姐弟俩领回妓院，一边教她各种技艺，一边叫她姐弟俩在院里干些杂活，倒也算是有了个容身之地。
后来她慢慢长大，竟出落成个美人儿，那老鸨早早便逼着她出去接客。
直到有一回，那老鸨竟答应一个出了名的恶棍将她买出去过夜。弟弟听说那家伙带出去的女子鲜有活着回来的，说什么也不肯叫她跟那家伙出去。可怜弟弟还只是个孩子，那恶棍居然就指使一干恶奴将弟弟活活打死，终将她生拉活拽带了出去。
弟弟的惨死，令她悲愤欲绝，索性豁出命来一路哭闹挣扎。
那时已到半夜，路上行人也没有几个，可是谁也想不到，几个十分美貌的少女竟突然出现在当街。
那恶棍与一干恶奴忍不住出言调戏。
少女们立即惊恐不已地逃跑。
那恶棍被勾起了兴趣，竟带着一干恶奴就追了去，结果一直追到一处荒僻之地，方才将那几个少女堵截在了一起。
接下来的事，是她生平未见的稀奇。
那些如狼似虎的恶人，竟一个个都被弄晕过去，捆作一团塞进了麻袋。
少女们嬉笑着将麻袋装在一辆车上，上面盖了稻草，然后她们一个个易容扮成脚夫，推着这些车就走了。
其中一个少女解开了捆缚她的绳索，对她嫣然一笑，问道：“姐姐，你想不想跟我们一起走啊？”
于是，她就这样跟着她们走了。
至于那些恶人，自然再也没有一个活着回来。
听到她如此凄惨的过往，慕晓净与季少为都不免深为同情。
慕晓净道：“想不到蛊娘门下，也有这样惩治恶人的作为。”
娆姬微微一笑，却没有回应。
看看天色已近晌午，季少为便带二人去了不远处的“味之轩”，用过午饭，重又回到银楼。
娆姬既已答应替季少为劝说自家姐妹，便没有再推辞，在他银楼与绸庄各挑了不少东西。
季少为又叫绸庄备了马车，将东西装好，问道：“姑娘是自己赶车回去，还是要我派人帮忙？”
娆姬道：“本门中人住所隐蔽，不欲外人知晓，因此就不劳烦公子另派他人了。”
三人于是就此挥手作别。
看着马车辚辚远去，季少为的神色却越发变得凝重。
慕晓净忍不住打趣他道：“怎么，你冒充了人家恩人，怕被人家揭穿老底么？”
季少为回看她一眼，笑着回道：“谁说我是冒充的？那年家父要从颍昌调任回京，特意叫人接我们兄弟三人过去游玩两日，然后随他一道回京。我和父亲都喜欢吃那家的蟹黄包子，于是特意去买了几笼。那日把父亲给我买书的钱都送了她，大哥很是担心，怕父亲生气打我，还好父亲通情达理，居然没有责罚我，以至于大哥在背后大叹父亲偏心。我只是不曾想到，居然与她有这样一段渊源。”
“哦，往事历历在目。”慕晓净若有所悟地点点头道，“怪不得如此失魂落魄，原来是舍不得人家走了。”
季少为不觉“噗哧”一笑，歪着头看看她，突然故作一脸惊喜地道：“晓净，你这是妒忌了对不对？”
慕晓净勃然大怒：“季少为，你又找打是不是？”
季少为憋着笑，又故作一脸无辜的表情问道：“打晕了你背我回去么？”
慕晓净把拳头捏得格格作响，可是看看他憔悴的脸色，终究觉得无处下手，只得咬牙作罢，恨恨地道：“季少为，你等着，终有一天我要打得你哭爹叫娘！”
季少为望着她气急败坏的样子，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慕晓净只得跟上去，心里暗暗发狠：终有一日，要把从他这里吃了的瘪全都讨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