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夜话

  月色朦胧,在纱窗下轻浮地流动。烛光袅袅摇曳,潋滟似地晕开,像淡红的薄纱,笼着雪肤花貌,迷离梦幻不似人间。
  少女绝美的容颜却暗沉若水,眉尖微蹙,心中暗恼。她已经坐在水桶里了,肖阳果然没有回避,却也没有偷看,自顾自地拿本书读了起来,好像那上面的文字,倒比她这个活色生香的美人好看得多。
  她恨恨地撩着水,被袅袅水雾迷离的眼眸,朦胧中透出幽夜般空漠的影子。
  女人就是这样奇怪,你偷看她,她自然会生气,若是不看,她依然要恼。何况这少女貌若天仙,所见的男人,没有不神魂颠倒的,唯有肖阳,却始终淡淡的,不冷不热的样子,让人摸不清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玩了一会儿水,见肖阳依然无动于衷的样子,她终于忍不住问:“你到底是不是男人?”
  肖阳好笑地抬起头,黑眸闪闪发光:“怎么,姑娘想要验证一下?”
  少女倒慌得一下滑进桶里,长发如丝,荡起涟漪三千,在水中轻漾着,随波拂散。
  肖阳眸光变得深邃,唇边慢慢勾起戏谑的笑意:“姑娘明明害怕得要命,为何却偏要干这种玩火的事?”
  “谁怕啦!”少女撇撇嘴,不服气地顶回去,但终究有些底气不足。垂下眼帘,眼睫掠影,若羞若恼,自有一种清冷别致的风情。
  肖阳静静地看着她,突然轻笑道:“没用的。”声音低沉,一双眸子清澈如水,映出她愕然的神情。
  老实说,这样的神情委实可爱得要命,连他都有了一丝心动,但很快就恢复了淡漠,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姑娘费尽心思,不过是想让我放松警惕,但,没用的!”
  少女脸色微微发白,长长的睫毛轻颤着,在眼波深处划过暗青色的阴影,涟漪过后,依旧了无痕迹。随即,清清冷冷地笑了,像掺着雪的玫瑰,妩媚而冰冷,声音却软似云絮,带着几分轻漫的慵懒。
  “肖爷为何要跟我说这些?是警告,还是——”她轻咬下唇,烟水般的眼波斜斜瞥过来,“为了掩饰你的心虚?”
  肖阳眸光蓦地一凝,腾腾墨色愈加深沉。他突然起身,嘴角勾起冰冷的弧线,一步一步走上前,捏住她的下巴,迫她抬头。
  他直直望进她的眼睛,声音低沉而暗哑:“不要挑衅我,也不要想玩什么花样,否则——”
  她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他,眸中秋水盈澈,那时明月失色,竟要淹没在那眼波底下。
  他凝视着她,黝黑的眸子深不见底。她的呼吸轻若幽兰,似有暗香萦绕鼻端。
  水轻漾着,波光粼粼碎碎。水下的娇躯柔软且清冷,宛如皓雪凝霜,似要融化了,微颤着,只在咫尺间。
  终于,他收回手,露出一个玩味的笑,深刻而明亮。
  “水已经凉了,你还想在里面泡多久?”
  氤氲的水气早已散去,她打了个寒颤,顿觉凉意入骨,忍不住抱紧了身子,幽怨地斜他一眼。他唇角微扬,转身,重又回到床边,拿书看了起来。
  剑拔弩张的气氛缓和下来,一室寂静,连呼吸都清晰可闻。沉寂中,烛花绽放时“嘶嘶”的清音,隐隐约约如细沙沉淀。
  少女不敢再闹,草草洗完澡,穿好衣服,看着黑漆漆的棺材,咬了咬朱唇,突然道:“我不想再睡棺材。”
  “那你想睡哪儿?”肖阳挑了挑眉。
  “我要睡床上,”她可怜兮兮地说,眼中水雾蒙蒙,我见犹怜,“再睡棺材,我……我怕会做噩梦。”
  “可以。”肖阳答应得爽快,少女倒呆住了,愣愣地望着他,却见他邪邪一笑:“姑娘想与我同床共枕,我又怎会反对?”
  烛火猛然窜升,爆开明丽的火花,映得少女脸上宛若流霞。她垂下螓首,如丝的长发滑落,半掩住娇羞的面容,眼波微流,似羞似嗔:“谁要与你同床?我睡床,你自然睡地上。”
  肖阳面色一肃:“姑娘莫非忘了自己的身份?”
  少女紧抿着唇,恼恨地瞪着他。
  她地位尊崇,又美貌无比,向来被人捧着宠着,不幸落到这个人手里,竟是个铁石心肠的,半分怜香惜玉之心都无。
  见她气恼的模样,肖阳嘴边扬起一抹玩味的笑:“想不到姑娘杀人不眨眼,倒会怕一口小小的棺材。怎么,杀人太多,怕那些冤魂来找你?”
  少女美眸一冷:“若论杀人,谁又比得上‘修罗剑’肖阳?昔日万竹山庄一战,血流成河,死在你剑下的巨蝎帮众不知有多少,难道你就不怕他们的冤魂找上门?”
  既然扮可怜无用,她便收起了先前那楚楚堪怜的柔弱模样,绝美的脸上蒙上了一层寒冰的面纱,像一株带刺的红蔷薇,纤丽、冷漠、傲然,甚至蔑然。
  “巨蝎帮无恶不作,杀他们,是替天行道。只要心中正气常存,又岂惧这些魑魅魍魉?”肖阳敛起笑意,凛然道。
  “你敢保证剑下就没有一个冤魂?”
  少女不服气地追问,却见对方神色一变,骤然森冷的眼神,竟令明亮的烛光也瞬间冻结了一般。她暗自诧异,却被对方突然散发的冷酷气息所摄,不敢再继续挑衅。
  房内安静下来,落针可闻。晃动的烛火,将幢幢光影投在墙上,森然犹如鬼魅。
  长街上敲响了悠悠的梆子,三更夜半,冷月如霜。肖阳站起身,面无表情地道:“天色已晚,肖某要睡了,姑娘请自便吧!”说着,径自走到床前,竟真的躺下睡了。
  风动杨柳摇,长长的枝条抽在窗棂上,吧嗒吧嗒地响着。遥远处,恍惚传来一两声零丁的呓语,入了耳,又灭了。
  少女呆坐了半天,终究没勇气上床。姓肖的软硬不吃,难缠得紧,和他同床,难保不起坏心,岂不是自投罗网?思前想后,咬咬牙,还是睡棺材罢。
  躺在棺材里,却怎么也睡不着,脑海中浮现的尽是些血淋淋的鬼怪,只觉得遍体生寒。若是活人,武功再高,她却也不怕,偏偏鬼怪源于心魔,心魔一起,恐惧就难以消除。
  辗转反侧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开口:“哎,你睡着没有?”
  “何事?”肖阳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带着清醒的冷冽,原来也没有睡着。
  少女心中一喜,便道:“咱们说会儿话吧。”
  “说什么?”
  “嗯,当年慕容家的大公子处处找你麻烦,要和你比武,你为何避而不见,叫人笑你胆小?”
  “他不过是想争那天下第一的名头,我又何必跟他一般见识。”
  “可后来慕容世家被仇人围攻,眼看不保,你又为何要去救他们?”
  “我和慕容煜不打不相识,成了朋友,朋友有难,怎能坐视不理?”
  少女沉默片刻,忽又轻笑:“听说慕容公子想将他妹妹许配给你,却被你拒绝了。怎么,嫌人家长得不好看?”
  “慕容烟虽不像姑娘这般倾国倾城,却也算是难得一见的美人。”
  少女见他称赞自己的容貌,心中暗喜,又听他说慕容烟也是个美人,便不高兴起来,“难得一见的美人都看不上,不知要怎样的女子才入得了肖爷的法眼?”
  “姑娘对别人的婚事很感兴趣?”肖阳心情似乎好了不少,声音也带上了几分戏谑的意味。
  “谁感兴趣啦!我只不过奇怪,像你这样的恶人,竟然还有女子愿意嫁给你?”少女双颊微烫,好在黑暗中也看不见。
  呵呵,肖阳好像在轻笑,少女越发羞恼,赌气不说话了。没过多久,就听肖阳鼻息沉沉,似已睡去。
  室内一片静寂,风声突然清晰起来,拂过枝梢,浠浠窣窣,宛如檐间细雨,声声敲响在耳边。
  少女轻吁了口气,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被擒那日的情形。
  满天霞光似火,烈焰般燃烧。自己中了张天化那老匹夫的化功*,功力无法施展,又被青龙帮围攻。几个手下拼死力战,才为自己抢了匹马,刚坐上去,一直在旁观战的肖阳突然拔剑出鞘——血阳将坠之时,刀光剑影之间,英武的身影宛如凌云九天的鹰隼,又似掠空而下的神祗,剑光一闪,她跨下那匹奔马就已四腿齐断,仆倒在地。
  尘土飞扬中,她惊呼一声,从马上摔下来,却没有如预想那样落进尘埃。一双刚劲有力的铁臂接住了她柔软的身子,愕然抬头,便望进了他黝黑深邃的眼眸——漆黑若星,幽冽如潭,温如玉,静似水,淡定而深不可测,带着抹奇异的魅力,仿佛要直直将她吸入那无边的深处。
  少女脸上微微一热,忍不住又叹了口气,想起了关于肖阳的种种传说,那些传说和他的人一样,神秘、可怕,让人崇拜,又令人敬畏。
  据说他是张天化的关门弟子,无人知其来历,一年有几个月协理青龙帮事务,其余时间却不知去向。对于他的身世,张天化也是守口如瓶,讳莫如深。此人年纪不大,却已练成了绝世神功——灭世咒,据说拥有毁天灭地般的威力。张天化曾多次称赞他是不世出的练武奇才,将一身绝学倾囊相授,现已隐然有青出于蓝胜于蓝之势。出道不久就闯出了赫赫威名,他的那些传奇事迹,成了江湖人最津津乐道的话题——横行长江数年的巨蝎帮,敲诈商船,烧杀虏掠,民愤极大,但因其行踪诡秘,飘浮不定,官府数次出击,都无功而返。后来肖阳率众于万竹山庄围剿该帮,毙敌无数,连巨蝎帮主也死在他掌下。巨蝎帮一夜之间从江湖消失,青龙帮在长江沿线的航道从此畅通无阻。
  少林叛徒无相,武艺高强,无恶不作。少林曾恳请武林盟主发出江湖通缉令,却一直抓不住他,反倒被他暗中伏击,又打死打伤数名弟子。后来在湘阳花船上,无相被肖阳一掌击毙,少林上下无不感激,连方丈都曾亲自登门道谢。
  他还曾骑着快马,追踪江洋大盗彭氏兄弟。对方请了一帮亡命之徒助拳,又事先布好陷阱,却都被他识破,就连唐门最厉害的“五鼓迷魂香”都未能迷倒他。
  据那些助拳者说,当时只见剑光一闪,彭氏兄弟就没了脑袋,甚至连一声惊呼都未及发出就倒下了。彭氏兄弟与那肖阳明明离了六七丈远,但谁也没看清他的剑什么时候出的鞘,他的人什么时候到了那两兄弟身边。
  剑如闪电,形如鬼魅,那一幕成了这些人一辈子都无法忘却的噩梦。看着被吓得屁滚尿流的一干人等,肖阳轻轻擦拭着剑上的血迹,淡淡说了句:“还有谁想上来一试?”
  没有人敢!在见识过那般匪夷所思的功夫后,还有谁敢?他们能做的就是抱头鼠窜,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从此,“追命修罗”的名号便不胫而走,他所持的那柄青剑也被称为“修罗剑”。
  “追命修罗,千里摄魂,剑光一闪,鬼哭神嚎”,这句话早已广为流传,为每一个江湖人所熟知。在近两年的“武林榜”上,“修罗剑”也已稳居榜首。
  此外,像血战天地盟、计擒笑面狐、单挑江东四虎、义助慕容山庄……他的事迹三天三夜也说不完,青龙帮现在的声威,倒有一半是他挣下的。
  少女怔怔地想着,经过几日的相处,越发觉出此人的可怕,虽然她费尽心思想要找出他的弱点,但他却总像寒潭那样深不可测,又似浮云一般难以捉摸。她没有把握能从他手中逃走,没把握的事不值得去尝试,因为只会徒增对方的疑心和戒备。
  但,总会有机会的,再锋利的剑也有折断的时候。
  只要用对了方法!少女嘴角一扬,胸有成竹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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