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修罗
这群人又行动了,这次走得很慢很慢,相互间的距离都没有超过三步。
在密林中要保持这样的队型着实不易,但这样做的安全系数却能大大提高,敌人无论从哪个方向袭击,他们都能迅速作出反应,然后像群恶狼一般,直接冲上去撕咬。
有经验的猎人都知道,如果被凶残的狼群围住,即使是猛虎,也可能被啃咬得只剩下一堆白骨。
然而这次他们的对手不是猛虎,却比猛虎聪明得多。
夜更深,杀气更浓。
在这寂静的夜里,突然有了一丝波动,就像一粒石子投进水中,激起一圈圈涟漪,并不断向外扩散。
他们相互之间的距离很近,近得能不断感觉到身边的伙伴一个个倒下,听到一声声被扼杀在咽喉处的惨呼。
敌人在哪儿?他们惊慌地四顾,却看不到一个人。然而转眼间,身后就可能有一枚石子、一柄长剑、一个铁锤、一把弯刀、一条铁链、一根银针……从他们永远也想不到的方向直击过来。
那是他们以为的,同伴所在的方向。
同伴当然不再是同伴,而是敌人。在浓黑的夜里,在火把有限的照明下,他们已经分不清谁是同伴,谁是敌人。
何况敌人还穿着与他们一样的衣服,衣服自然是从死去的同伴身上剥下来的。
当狼披上羊皮混入羊群的时候,又有几人能分得清?
他们本来是狼,现在却变成了一群羊,等着被更狡猾,更凶狠的敌人宰杀。
火把,一个接一个落下。
人,一个接一个死去。
夜风更凉,冷彻骨髓!
陆海握着长鞭,越握越紧,他知道一鞭挥出,再厉害的敌人也只有乖乖趴下。
但他却找不到对手。
到处是晃动的人影,能听到兵器划破夜空的声音,却看不到隐藏在暗中的杀手。
这些人都是一击即中,便迅速离开,又寻找下一个目标。他们身影飘忽,形同鬼魅,陆海的手下人人自危,最后竟自相残杀起来。
一片混乱。
这正是那些人想要的效果,混水正好摸鱼,摸自己这条大鱼。
陆海突然腾身,提气疾行,远远离开了这支队伍。
他要求每个人之间的距离不得超过三步,但他现在却逃得连三十步都不止。
他背靠着一棵大树,喘着气,已经在考虑离开。这些人如果都死了,大皇子自然也就找不到自己。如果隐姓埋名,带着积蓄走得远远的,也许还能逍遥过完下半生。
正转着这样的念头,突然听到树顶上有人吃吃地笑:“原来‘无影神鞭’也有当缩头乌龟的一天。”
他惊怒地抬头,就看见了坐在树杈上的一男一女。
这两人却是他化成灰都认识的,若不是他们乔装骗过了自己,众人又怎会陷入这场暗林中的苦战,以致几乎全军覆灭?
“你们到底是何人?”
“我叫林月儿,他是‘追命修罗’肖阳。”林月儿竟然很爽快地回答,难道在她眼中,“无影神鞭”已经算是个死人?
“你真是‘追命修罗’?”
“难道你没看见他那把剑?”
肖阳手里正拿着一把剑,青色的剑柄,青色的穗子,青得就像黎明前的天空。
但试过这把剑的人,却都再也看不到黎明。
陆海的瞳孔开始收缩:“果然是你!”
“当然是他,见了‘追命修罗’,你还敢出手吗?”林月儿又抢着回答。
她很喜欢说话,尤其喜欢捉弄落在手中的猎物,就像猫吃老鼠之前,先要逗玩一番似的。
她喜欢看人知道自己注定要死时的表情,仿佛觉得那是世上最好玩的事情。
陆海却什么表情也没有,只冷冷地说了一句:“失去功力的修罗,连小鬼也不如!”
然后,他就出手了。
他一出手,林月儿才知道自己错得有多么离谱。
她见陆海那群手下如此不济,本人又临阵脱逃,很是不屑,便忍不住出言讥讽。但是手下功夫不行,不等于头领也不行,能当那一群人的头领,功夫自然比他们好太多。
陆海是一个怕死的人,一个怕死的人,总会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强大,这样才可以不死。
所以“无影神鞭”并不是浪得虚名,他全盛时期,在江湖上的排名至少可以进入前十。
林月儿虽然聪明,但毕竟还太年轻,她生下来没多久,“无影神鞭”就已经退出了江湖,他的名字也渐渐不再被人提起。所以林月儿不知道“无影神鞭”的厉害,她以为逗的是一只老鼠,没想到却惹恼了一头病狮。
狮子虽然病了,却还是狮子。
陆海的功力虽已比不上全盛时期,但他一出手,却还是让林月儿觉得完全没办法招架。
长鞭像毒蛇一般向上窜去,直缠向肖阳的脖子。
好快好猛的一鞭,只怕江湖上没有几人能躲过这一鞭。
“追命修罗”或许能,失去了功力的肖阳却一定不能。
林月儿突然有些后悔,她已不敢再看。
陆海有十足的把握,他这一鞭曾击碎过千斤的巨石,曾扭断过飞在天上的秃鹰的脖子,这一鞭力量之霸道,之精准,天下恐怕已无人能出其右。
然而就当他以为会听到肖阳喉骨断裂的声音时,肖阳却不见了。
他头下脚上,从树上倒栽下来。
这一鞭自然就击了个空。
想象一下,用了十成的力量,却打在虚空的情形。
失去了着力点,那股霸道的力量几乎连陆海都控制不住。
所有功夫都是有弱点的,越刚猛的功夫就越难以收放自如,何况他还过于轻敌,这一鞭使的力量太大,却忘了留下后招。
原本以为不可能发生的事情竟然发生了,雷霆万钧的一鞭竟然会落空,这是陆海做梦也想不到的事。然而他只惊慌了一瞬间,马上就用力收回长鞭,准备发动第二击,他相信这次肖阳一定躲不掉。
只可惜他已经没有机会了。
就像一条毒蛇正昂首盘身伺机出动时,却突然被钉住了七寸。
长鞭还在空中盘旋,他的颈上却已感到一阵冰凉,凉得就像死神的亲吻。
然后他就看到了肖阳。
那一瞬间,他以为自己看到了来自地狱的修罗!
他的眼神冷峻,浑身散发着凛冽的杀气,好像寒潭的坚冰、出鞘的利刃、勾魂的锁链,他带来的死亡气息比这黑夜更深、更浓!
陆海打了个寒噤,忍不住抚上脖子,那儿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圈红线,细得就像“神针”杜三娘的绣线。
他的双眼难以置信地瞪大。
只是一刹那,血便喷涌而出。
他甚至还没来得及感到疼痛,便坠入了永恒的黑暗!
林月儿看得目瞪口呆。
她看到肖阳像片树叶般飘落下来,手中的长剑从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轻轻划过陆海的脖子,轻得就像情人的爱抚。
他的确没用半点内力,但有时候杀人并不需要内力。
他很快,比林月儿所能想象出的极限还要快上那么一点点。
陆海当然躲不过。
所以他现在已经是个死人。
林月儿跃下树来,望着陆海的尸体,沉默了片刻,然后俯下身子,对着他那双瞪得大大的眼睛,轻轻地、轻轻地说道:“你错了,‘追命修罗’即使失去了功力,杀你这样的小鬼也不费吹灰之力。”
每个人都会犯错误,有的错误可以补救,有的错误却只能犯一次。
一次就足以致命!
肖阳已经收起了长剑,凌厉的杀气如风散去,又恢复成古井般的沉静。
林月儿却突然觉得他很可怕,可怕得要命!
如果谁看到刚才那一幕,还敢轻视这个人,那他不是疯了,就是傻子。
林月儿当然不是疯子,也不傻,而是一个很聪明的女人。
所以她笑了。
她决定要笼络他,要不惜一切代价让他为自己所用。她不愿和肖阳为敌,有这样一个敌人,实在太可怕,但若毁了他,却更是可惜。
他就像一把最锋利的宝剑,如果运用得当,不但不会割伤手,还会变成无坚不摧的利器。
她太需要这样一把利器了!
她笑起来,就像暗夜中亮起了一颗星星,连肖阳都不得不承认,她的笑容实在是很迷人的。
而他就好像真的已被迷住。
他的眼神变得柔和,恍如一潭深水,漾起点点波光。
她笑得更甜,她知道自己最有效的武器是什么。
女人要征服一个男人,不需要剑,一个微笑就够了。
尤其是林月儿的笑。
她相信自己的笑,和肖阳的剑一样,天下无人能够抵挡!
“肖大哥”,侬侬软软的声音,像掺了蜜的丝绒,柔柔地蹭过他的耳鬓。
他的目光更深,黑曜石般的眸子凝视着她,慢慢伸出手,为她拂去荡在额前的一缕碎发,指尖滑过脸颊,带着滚烫的热度,像掠起了一串火花。
她的心跳突然加快,这样近距离地看着他,让她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他英武的面庞有呼啸狂风的不羁,也有千年磐石的沉稳,乌黑的眸子似广漠的夜空,有着她无法企及的深度,唇角却似挑非挑,带上了一点讨人喜欢的邪气。
他突然变得陌生,而且危险,却又有种致命的魔力,直要让人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她微微垂首,掩住那一点点粉红的羞涩,大胆如她,竟也不敢与他灼灼的目光对视。
与此同时,心底却划过一个荒谬的念头:到底是谁在诱惑谁?
月色妩媚,水一般漫过周身,星河灿灿,像倾了满天璀璨的碎钻。风温柔地呢喃,似蝴蝶在花阴下的呓语,杨柳岸边满天的飞絮……
熏人,若醉!
“小姐——”轩羽的声音却突兀地响起,打破了温柔的魔咒。
肖阳收回手,唇边又挂上了漫不经心的浅笑。
林月儿转过身,笑容像春日积雪般迅速消失,又变成了一副冷冰冰的大小姐模样。
“小姐,你没事吧?”轩羽几下腾跃,赶到林月儿身边,焦急地问。
“我没事,但若不是肖大哥将这姓陆的干掉,说不定就有事了。”她淡淡地道,极力让紊乱的心绪变得平静。
轩羽疑惑地看了肖阳一眼,就去检查陆海的尸体。
看到伤口,禁不住一惊,他一眼就看出那是极快的剑在一刹那划断了陆海的左颈动脉。
好快的剑!
当他再次看向肖阳时,眼中已有了按捺不住的光芒,那是棋逢对手的兴奋。
这时,其余的几人也都结束了打斗,陆续赶了过来。
除了轩羽和刘二子以外,其余人或多或少都挂了彩。没想到这刘二子的功夫竟然如此高明,倒让林月儿等人刮目相看。
他们的对手、大皇子的王牌队伍“暗夜”却几乎全军覆灭了。
以他们的实力,本不该败得这样惨,只是他们的运气实在不太好。落雁山距离肖阳被擒的地方只有十来里,轩羽等人早在这里布下了众多陷阱,原打算若是用毒计划失败,就在落雁山进行第二次伏击。用毒成功后,这里的陷阱就没派上用场,没想到却被陆海等人赶上了。
一夜的恶斗,让落雁山变成了修罗场,横行一时的“暗夜”从此不复存在。
但大家心中却都有着疑问:他们到底是谁派来的?
肖阳蹲下身,在陆海身上搜查,不一会儿,就掏出一面令牌。
“大皇子的令牌?”林月儿也是一惊,这人竟是大皇子手下。
她和肖阳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想起刚才陆海说的那句话:“失去功力的修罗,连小鬼也不如。”
他怎么知道肖阳已经失去了功力?是谁走漏了消息?
大皇子为什么会派他来?
整件事情越发扑朔迷离,让人理不出一点头绪。
想不通的事最好暂时放在一边,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林月儿沉声道:“此地不宜久留。咱们化装成陆海的手下,带着大皇子的令牌,也许还能顺利躲过追捕。”
众人都觉得这个主意不错,于是草草包扎了伤口,剥了几件干净点的衣服换上,一起下了山。
山下的马匹还在,看守马匹的人却已不知逃到哪儿去了。大家挑了几匹最好的马,其余的都赶散,然后骑上马飞驰而去。
天边已微微现出青白,回家的路还很长很长。
在这条路上,等着追捕他们的人也很多很多。
所以他们跑得很快,快得就像被狼追赶的兔子。
当一个人被追赶着的时候,总是会条件反射地往家里跑。
无论什么时候,家,都是最温暖最安全的地方。
林月儿的“家”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