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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遗忘

  夜已深。
  乌云散去,一点惨白的月光,凄凉地抹在茜纱窗上。风起,吹动纱帐,悬在上面的金铃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一直僵卧在床的林月儿突然动了动,唇边逸出了一声呻吟。欧阳逍一喜,连忙握住她的手,焦急地唤道:“月儿、月儿。”
  林月儿依然没有醒来,但她却开始在床上辗转翻滚,嘴里发出痛苦的呼声,似乎正做着可怕的噩梦。
  “求求你……不要淹死我……不要……”
  她用手抓着自己的胸口,急促地喘着气:“不要按着我……好闷……我快淹死了……不……我不要死……不要……”
  她猛烈地挣扎着,欧阳逍急忙抱住她的身子,生怕她摔下来,同时大吼一声:“卢神医——”
  卢神医赶紧走了进来。
  “你快来瞧瞧,她为什么会这样?”
  卢神医走到床边,正要俯身察看,林月儿突然发出了一声宛如小女孩般尖利的叫声,猛地睁开了眼睛,她的眼神充满恐惧和迷乱。一看见卢神医,就吓得大叫起来:“不要过来……我不是故意杀你的……你不要找我……不要找我……”
  她拼命摇着头,美丽的面孔因害怕而变得扭曲。欧阳逍手足无措地搂着他,连声道:“月儿、月儿,你怎么了?他是卢神医啊!”
  “不是,不是,他是恶人,他想要淹死我,恶人,恶人,恶人……”她不断地尖叫着,对欧阳逍拳打脚踢,又抓又咬,“你也是恶人,你想帮他一起来害我,放开我,快放开我……”
  欧阳逍心里又急又痛,牢牢地圈住她,望着她的眼睛:“月儿,月儿,你看看我,我是肖大哥啊,你不认得我了么?”
  “大哥?”林月儿呆滞的眸子突然有了一点神采,抓住他的手臂大叫着,“哥哥、哥哥,快救救我,他们想要淹死我……”
  欧阳逍一下一下轻拍着她,柔声安慰:“别怕、别怕,大哥在这儿,谁也别想伤害你!”
  林月儿安静了一些,躲进他怀里,小声抽泣着:“哥哥,月儿好怕。那个人使劲把月儿往水里按,月儿喘不过气了,就……就用你给的那把刀将他杀了……呜呜呜……”
  欧阳逍的心揪成了一团,心疼地抚着她的头:“别怕,那个恶人已经死了,再也没有人能够伤害你。”
  “可是,好多血……”林月儿神情茫然,喃喃自语着,“水里全是血,我身上也是,到处都是,好可怕……”
  “别怕,大哥会保护你的,别怕……”,欧阳逍哄着她,摇着她,半晌,只听她鼻息沉沉,竟又已睡去。
  欧阳逍轻轻将林月儿放在床上,细心地盖上被子,然后转过头,对一脸惊疑的卢神医道:“她像是想起了八岁那年的事,有人想要淹死她,却被她用刀刺死了。那一次也是发了高烧,足足躺了一个多月才好。”
  卢神医脸色大变,惊问:“果真如此?”
  欧阳逍点点头,见卢神医神色不豫,一颗心也沉到了谷底。
  卢神医捋着胡须想了半天,方道:“从刚才的情形看,这次的高烧和前次相似,很可能触动了她那时的记忆。”
  “她好像把我当成了她的哥哥。”欧阳逍自语着,忽又抬起头,一双锐目直盯着卢神医,“她为何会神智不清,连我都不认得了?”
  卢神医偷偷打量着他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道:“或许……这位姑娘受了什么刺激,不愿再面对……面对现实,便特意封闭了现在的记忆,让自己回到了过去。”
  “你的意思是——”
  “在她现在的意识中,她又变成了当年那个八岁的小女孩。”
  “什么?”欧阳逍失声道,“荒谬,这怎么可能?”
  卢神医道:“人的身体太神秘了,出现什么样的状况都不足为奇。我曾有个病人,不知怎的撞坏了脑子,总认为自己是一条狗,非要睡狗窝,吃狗食,在地上像狗一样爬着走。还有个病人认为自己是一只鸟,跑到悬崖上往下跳,结果摔死了……”
  “够了,”欧阳逍忍不住打断他,“这些人都是疯子,我的月儿绝不可能疯的。”
  卢神医叹了口气:“现在下断言还为时过早,且待她醒来后看看再说吧。”
  林月儿刚才折腾了半天,现在终于睡去了,但却睡得很不安稳,在梦中也不时地呓语,还牢牢地抓着欧阳逍的手,一刻也不放松,好像唯有这只手才能带给她安全感似的。
  欧阳逍不由得苦笑,清醒时的林月儿恨不得拔剑把他杀了,昏睡时却像抱救星似地抱着他,让他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一会儿甜一会苦,一会儿像浸在冰水里,一会儿又像正在被火烤。他从来不知道等待是如此让人心焦,身体已经极度疲惫,大脑却清醒得像根绷紧的弦,似乎随时都会断去。
  他眼中布满了血丝,下巴也冒出了胡碴,好像一夜之间就已饱经沧桑。虽然这一晚上都只待在林月儿身边,但对他而言,往日无数次刀光剑影,出生入死,都没有今夜来得那么凶险,那么让人心力交瘁!
  “月儿,”他用手掌包着林月儿的小手,放在唇边,喃喃道:“你千万不要用这么残忍的方式折磨我,我宁愿你骂我恨我,也不愿你忘了我。”
  “为什么要将自己禁锢在过去,你真的那么恨我吗?恨到要将我从你的记忆中抹去?”
  他的声音有了一丝颤动,眼中竟已现出了泪光。这个一向从容镇定,泰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的睿王爷,此时竟有大哭一场的冲动,只因他心中的痛苦、焦虑、彷徨,实非常人所能想象。
  林月儿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突然睁开了眼睛。欧阳逍心中一喜,还没来得及说话,却见她眼神茫然,毫无焦距,怔怔地望了他一会儿,便伸出手碰了碰他的下颌,呓语道:“哥哥别哭,月儿会乖乖的,再也不惹哥哥生气了。”
  欧阳逍愣住了,只见她嘴角微翘,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手便滑落下去,翻个身竟又睡着了。他的心又沉了下去,已濒临极限的身体终于再也支撑不住,便伏在她的枕边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朦胧中突然感到有一只手在扯着自己的衣角,他本就没有睡熟,当下立刻惊醒过来,一抬眼,便望见了一对小鹿般纯真的眼睛。
  他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呆住了。这绝不是林月儿的眼睛,林月儿不会有这样纯洁得一丝杂质也没有的眼睛。她的眼神总是多变的,时而狡黠,时而俏皮,时而羞恼,时而愤怒,里面总是盛满了太多的情绪,就连沉静的时候,也能让人看到下面的暗潮涌动。然而现在这对眼睛,却让他想起了夏日午后的天空,一片云也没有,一丝风也没有,只是透亮的蓝,透亮得一眼就能望到底。
  她的脸上还挂着怯怯的笑,林月儿也不会有这样的笑容,她总是充满自信,无畏地面对一切挑战,任何时候都不会露出一丝怯弱的神情。
  然而她现在却怯怯地笑着,怯怯地拉拉他的衣角,小心翼翼地道:“哥哥,月儿又给你惹麻烦了,你……你会不会生气?”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欧阳逍还是像被人泼了桶冰水一般,从头冷到脚。
  他震惊莫名地望着林月儿,嘶哑地低吼:“你到底是谁?”
  林月儿瞪大眼睛望着他,突然小嘴一扁,豆大的泪珠从眼中慢慢涌了出来。
  “哥哥,你真的生月儿的气了?你是不是……是不是不要月儿了……呜呜呜……”
  她越哭越伤心,眉头鼻子皱成了一团,满脸都是泪,最后索性扑到欧阳逍怀中,蹭来蹭去,将眼泪抹了他一身。
  欧阳逍呆呆地望着她,似乎不能适应林月儿竟会有这样率性的举动。她就算落泪也只是如娇花含露,断不会哭得这样满面狼籍。他突然间明白了一个事实,眼前这人果真是个只有八岁的天真未凿的孩子,再也不是成熟妩媚的林月儿了。
  这个孩子还在抽抽答答地问:“哥哥,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欧阳逍只觉得喉咙发涩,刺痛得说不出话。怔了半晌,终于抱住她,叹息一声:“我怎会不要你?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会不要你。”
  “真的?”她抬起头,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哥哥,你对月儿真好!”
  欧阳逍见她脸上还挂着泪珠,眼底却已满是笑意,不由得感叹,果真是孩子,说哭就哭,说笑就笑。但见她笑了,心底也有了几分高兴,便道:“刚才哥哥是跟你开玩笑的。”
  她拍手笑道:“我说哥哥怎么对我这么凶,原来是故意逗我玩的。”然后又不依地捶着他的胸膛:“哥哥你坏,老是欺侮月儿!”
  听见“欺侮”二字,欧阳逍心中又是一痛,以前月儿也常说自己欺侮她,但这两个字被她娇嗔着说出来,便多了许多宛转的媚态,当真是风情万种,令人望之若醉。
  一想起以前的甜蜜时光,欧阳逍心头便像堵了团大棉花,郁闷难当。看到他紧皱的眉头,林月儿忍不住问:“哥哥,你怎么了?“欧阳逍望着她,还是她的眼睛,她的额头,她的嘴唇,但里面所住的灵魂却已不再是他熟悉的那个她了。
  她见欧阳逍呆呆地望着自己,神情古怪,便垂下头,讷讷地道:“哥哥,你是不是怪月儿把你送的玩偶弄丢了?你不要生气,月儿也难过得很。”
  欧阳逍抚着她的秀发,叹了口气,道:“丢个玩偶有什么关系,哥哥以后再买给你。”
  林月儿蓦然抬头,眼中迸出惊喜的亮光,兴高采烈地道:“谢谢哥哥。”然后又犹犹豫豫地问:“那……我可不可以再多要几个?”
  欧阳逍忍不住微笑:“你要多少个都行。”
  林月儿一声欢呼:“那我除了要一个穿红衣服的福娃娃,还要一个布老虎,一个泥塑的兔子王,一个白釉彩绘的陶猫。”她歪着头想了想,好像生怕他反悔似的,又加上一句:“你刚才答应了的,可不许赖账哦!”
  欧阳逍有趣地望着她:“我答应过你的事,什么时候赖过账?”他想那林月儿的哥哥如此疼爱这个妹妹,恐怕都是有求必应的。
  谁知林月儿小巧的鼻头一皱,不满地道:“你答应过带我去骑马,结果每次都说有事,哼!”
  欧阳逍笑了笑:“只要你能下得了床,我马上就带你去。”
  林月儿一听,立时就要往床下跑,但她遭此重创,早已元气大伤,刚一爬起来,便觉手足无力,差点摔倒。欧阳逍一把捞住她的身子,已吓出了一身冷汗,忍不住板起面孔:“就你这身体,不在床上养好了,坚决不准出门!”
  林月儿扁着嘴,委屈地望着他:“那我可不可以不吃药?”
  “不可以。”欧阳逍神情严肃,“不吃药身体能好吗?”
  “那我可不可以吃药后吃一串冰糖葫芦?”她又开始提条件了。
  “可以,但不能吃得太多。”欧阳逍脸色稍霁。
  “那你可不可以每天都给我讲个故事?”
  “我尽量吧。”
  “唱歌呢?”
  “这……这可不成!”
  “为什么?”
  “我堂堂王爷给个小女孩唱歌,会被人笑话。”
  “为什么别人会笑话?”
  “这……你长大后就明白了。”
  “那你趁没人的时候悄悄唱给我听好不好?”
  “……”
  “好不好嘛?”
  欧阳逍真拿她没办法,这小女孩问题一个接一个,简直让他无从招架。原来林月儿从小就这么古灵精怪,难怪长大后会那样刁钻顽皮。他忽然觉得,无论是八岁的林月儿,还是十八岁的林月儿,他都被她们吃得死死的,看来这丫头果真是自己命中的克星。
  林月儿还在不停地追问,欧阳逍只得无奈地应了声:“好。”她便高兴地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脸上亲了一亲,咯咯笑道:“我就知道哥哥是天底下最好的哥哥!”
  看着她活泼的笑脸,欧阳逍突然觉得不那么难过了。这样全心依赖着自己的林月儿,是他以前连想都不敢想的,而现在她就在自己怀里,当自己是世界上最亲的人,没有怀疑,没有仇恨,只有全心全意的爱和信任。自己曾经认为的那道难以逾越的鸿沟竟然以这样古怪的方式消失了,欧阳逍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但转念一想,毕竟她还活着,还能待在自己身边,上天就已待自己不薄了。想通了这点,他的心情也开朗起来。
  林月儿呆呆地望着他,突然道:“哥哥,你笑起来可真好看!”
  虽然赞美的话听得多了,但被一个八岁的小女孩这样夸奖,欧阳逍还是禁不住脸上一红,又试探着问:“你知道哥哥以前长什么样子吗?”
  林月儿怔怔地凝视着他,喃喃道:“好像,好像不是这个样子的。”她歪着头,很努力地想,想着想着,突然抱住头,大声呼痛。
  欧阳逍吓了一大跳,忙问:“怎么了?”
  林月儿抱着头在床上打滚,哭叫着:“好疼,头疼得像要炸开一样!”
  欧阳逍大惊,赶紧又高唤卢神医。
  卢神医一直待在外面,听到召唤马上走了进来,拿出银针飞快地往林月儿头上几个穴位扎去。过了一会儿,林月儿终于安静下来,但神情依然呆呆的,眼神空洞,像一具没有灵魂的木偶。
  卢神医抹了抹头上的汗,对欧阳逍道:“这位姑娘受的刺激太深,王爷切不可再提起以前的事,以免刺激她,加重病情。”
  欧阳逍知道他一直在外偷听,瞪了他一眼,问:“她的记忆还会恢复吗?”
  “不好说。不过看姑娘这样子,恐怕短期内难以康复。”卢神医想了想,又叮嘱道,“最好凡事都顺着她,不要让她情绪波动太大。可以多让她见见熟悉的人,熟悉的地方,也许对恢复记忆有好处。”
  欧阳逍沉默了半晌,叹道:“也只能这样了。”
  等卢神医出去后,他又转头看了看林月儿,她依旧那么美丽,像一朵盛开的百合,静静地躺着那儿。她的头痛似乎已经减轻了不少,眼神也渐渐灵动起来,见欧阳逍望着她,便冲他微微一笑,笑得依旧那么甜美,但欧阳逍却觉得心像针扎一样,只因他知道,那只是对兄长的笑,不是对恋人的笑。在林月儿心中,她曾经深爱过的肖阳和深恨过的欧阳逍都已不复存在了,现在只剩下了一个哥哥。
  “哥哥——”她轻唤着,朝他伸出了手。
  欧阳逍握住她冰冷的小手,贴在自己脸上暖着,他痴痴地望着她,痴痴地道:“是的,我是你的哥哥,在这个世界上你只有我一个哥哥,只有我最疼你,你眼里也只能看见我一个人,永远都只待在我身边,我们就这样过一辈子好不好?”
  他这话已不像是对妹妹,更像是对情人说的。然而林月儿似乎也没有听出来,她怔怔地望着欧阳逍,忽然郑重地点头:“好,哥哥也要永远和月儿在一起,永远都不离开月儿。”
  欧阳逍颔首笑道:“那是当然。”
  林月儿伸出手来,小指微微勾起,一脸孩子气地道:“咱们拉钩,你是大人,可不许说谎骗小孩儿。”
  欧阳逍哭笑不得,也伸出小指和她勾了一勾。这看似小孩子幼稚的举动,却不知怎的让他心里一颤,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神色变得庄重,仿佛这一勾之下,就已经与对方订下了“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誓约。
  林月儿哪儿懂得他这些奇妙的心思,见他果然与自己拉了钩,便开心地笑了,笑意澄澈,如山花烂漫。
  欧阳逍用手掌轻轻捧着她的笑靥,小心翼翼地,好像呵护着生命中最贵重的珍宝,喃喃道:“月儿,我永远不会负你,你呢,可会负我?”
  林月儿眨着清亮的大眼睛,一脸困惑之色:“哥哥,你说什么?月儿怎么听不懂?”
  欧阳逍心中一凛,继而苦笑,自己怎会对一个八岁的小女孩说这些?他叹了口气,在她身边侧躺下来,将她揽入怀中,让她的头紧贴着自己的胸口:“月儿,你快好起来吧,等你病好了,就能听懂了。”
  林月儿便不再说话,动了下身子,找了一个最舒适的姿势,乖巧地蜷在他怀中,合上了眼睛。室内一下子安静了,他们都已身心俱疲,此时相拥着,在这难得的静谧中终于放松下来,很快进入了梦乡。
  窗外,东方已经吐白,响起了第一声鸟鸣,随即一声接一声,满院子的鸟都啁啾地叫了起来。
  天亮了,这漫长的一夜终究是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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