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生辰
朝中的明争暗斗日趋激烈,日子却依然一天天过去,转眼已到了十月底。秋色已浓,满园芳翠渐染金黄,梧桐朝露,云随雁字长。
二十五日是欧阳逍的生辰,他虽贵为王爷,却一向不喜铺张。这次因为怕绿萝整日呆在府中太闷,便吩咐凤云仙安排了酒宴,又让金七爷请来杂戏班,决定好好热闹一番。
生辰这日,王府上下一片忙碌。金七爷背着手,东瞧西看,院子有没有扫干净,灯笼有没有挂正,窗户有没有擦亮,桌椅有没有摆整齐……还不时伸手摸一摸,哪怕一丁点灰尘都逃不过他的法眼。被他那双锐利的眼睛一扫,仆人们都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芸儿,”他叫住一个匆匆路过的丫环,沉着脸问,“王爷书房的花瓶怎么没擦干净?”
芸儿垂首诚惶诚恐地道:“二夫人叫我帮她取一件定制的长袍,我给她送去后,马上就去擦。”
金七爷看她手中果然捧着一件绣着花鸟图案的丝制长袍,手工精致,一看就是出自有“天下第一绣庄”之称的“锦绣庄”之手。“锦绣庄”的每一件织品,都是独一无二的,当然要价也不菲,这一件长袍恐怕已相当于平常人家一年的花费了。
这二夫人倒真是大手笔,金七爷暗想,表面上却不动声色,“你快去快回,再把书房拾掇一下,擦完花瓶后,记得插上鲜花。”他想了想,又道,“就插王爷最喜欢的白菊。”
芸儿应了一声,就匆匆往二夫人所居的“百花阁”走去。既然叫“百花阁”,以前定是种满了各种鲜花,然而现在却只剩下一种花。
菊花,白色的菊花。院子里,屋檐下,甚至房中,都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白菊。时值金秋,正是菊花含香吐蕊之时,整个“百花阁”似乎都被簇拥在一片云海之中,令人顿觉“秋容圃外淡,春意眼前旋”,就连空气中也飘浮着浓浓的花香,沁人心脾。
芸儿不敢多看,她知道二夫人脾气不好,若去迟了,定会受到责骂。所以她低头匆匆走过芬芳的庭院,跨过一道朱红的门槛,走进一间雕梁画栋的屋子。
屋内,一位红装丽人正斜倚在窗前,拿一把小米喂笼中的画眉,见了她,便嗔道:“怎的去了这么久?”
芸儿低眉敛目:“回二夫人,今日府内事情太多,奴婢实在脱不开身,待会儿还要去收拾王爷的书房……”
话未说完,脸上已挨了一个耳光,火辣辣地痛。她捂着脸,眼中涌出泪水,却一声也不敢吭。
就听花想容厉声骂道:“不长眼的东西,本夫人的事一点不上心,你眼里还有我这个主子吗?”
“奴婢不敢!”芸儿唬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不住地叩头。
“你不敢?”花想容的声音又尖又利,一丝怨毒扭曲了美丽的容颜,“你们府内上下哪个把我花想容放在眼里了?是不是见王爷对我冷淡,也都跟着欺侮我?”
“哟,姐姐这是生的哪门子气呀?”说话间,一位面容姣好的女子走了进来,正是三夫人何凝露。
这两人站在一起,当真是春兰秋菊,各擅其场。花想容就如一朵带刺的玫瑰,体态婀娜,娇艳妩媚;何凝露却是一株亭亭玉立的水仙,纤弱柔美,娴静高雅。
她见花想容气得满面通红的样子,微微一笑:“姐姐何苦跟这等没眼色的东西生气,没的气坏了身子。”
花想容深吸了几口气,努力平复胸口的怒火,对芸儿道:“这次看在三夫人面上,暂且饶了你,以后若再犯在本夫人手里,定不轻饶!”说着,顺手抄起桌上的茶盅掷了过去,骂了声:“还不快滚!”
茶盅撞上芸儿的前额,又滚了下来,在地上摔得粉碎,茶水溅了一地。她捂着头,指缝间已经渗出了鲜血。她脸色苍白,却不敢呼痛,叩了个头,摇摇晃晃地转过身子,正要离开。
“且慢!”何凝露叫住她,扬扬尖削的下巴,“把地上扫干净了再走。”
“是。”芸儿忍痛答道,找来扫帚将地上清扫完毕,方才踉跄离开。
花想容余怒未消,随手抓过案上一把团扇,狠命一揉,竹节发出“咯擦“的折断声,绢绸的扇面顿时出现了裂纹。
何凝露劝道:“姐姐生奴才们的气,要打要骂都成,何苦拿这扇子出气?这柄上好的苏州绢扇,弄坏了多可惜!”
花想容漫不经心地将扇子往榻上一丢,冷冷淡淡地道:“反正已是秋凉,这团扇也用不着了,有什么可惜的?”
何凝露一怔,默立片刻,眼中渐渐现出幽怨的神情,她垂下眼帘,轻启檀口,吟出一首诗来:“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裁成合欢扇,团圆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风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断绝。”
这是班婕妤失宠于汉成帝后所做的《怨歌行》,以团扇自比,写尽了佳人中道见弃的幽怨。花想容自然也知道这首诗,顿时恼怒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也想来取笑我吗?”
何凝露忙道:“小妹怎敢?只不过触景生情,觉得和姐姐同病相怜罢了。”
花想容呆了半晌,长叹:“不错,外人以为咱们姐妹有多么风光,其实也不过是两只笼中鸟,恐怕只有一辈子关在这王府中,寂寞到死。”她拾起那把扇子,幽幽地道:“这团扇还有受宠于主人的盛夏,而咱们呢?”言下不胜唏嘘。
何凝露也觉得心底一片凄凉,正不知该说什么,忽而看到屋外的菊花,遂转过话题道:“姐姐这院中的白菊开得可真美!”
“就因为他爱白菊,我才费尽心机搜罗了这么多,却从未见他踏入院中一步。”花想容自嘲地一笑,眉目间却渐渐透出一种凄厉的哀感。
何凝露一愣,勉强牵动嘴角笑了笑:“姐姐快别伤感了,今儿是王爷的生辰,姐姐打扮得漂亮些,何愁没有受宠的一天?”
她的目光转到榻上的长袍,凝神一瞧,眼中现出惊艳之色:“姐姐这件长袍端的是巧夺天工,这么别致的图案,亏得那些人是怎么想出来的!”
提起衣服,女人没有不动心的,花想容顿时展颜笑道:“这是‘锦绣庄’的手工,自然与别处不一样。”
何凝露兴奋地道:“姐姐快穿起来,让妹妹瞧瞧,该是何等的倾国倾城!”
“你别拿我取笑!”花想容啐了一声,却也忍不住换起衣服来。
穿上这件丝袍后,她望着自己在镜中的身影,也不由得一怔,心里涌上一阵狂喜。这件丝袍有着宽大的袖口和裙裾,衬得整个人说不出的轻盈飘逸,腰身却收得很紧,更突出了盈盈不堪一握的纤腰。长长的裙摆上,绣着百花的图案,虽然繁复,但全用银线绣成,雅而不俗。更奇的是,那图案还能随着光线不断变幻颜色,时浅时深,衬得整个人都变得迷离起来,既高贵圣洁,又带着一种神秘的诱惑。
花想容怔怔地看着镜中的自己,竟有了几分恍惚。何凝露更是眼放异彩,喃喃道:“姐姐,你穿上这件衣服,天下的男人都要被你迷倒了。”
花想容淡淡一笑,挥一挥长袖,摆了个动人的姿势,舞蹈起来,正如惊鸿之翩翩,如明月之皎皎,低回处如轻风拂柳,急促处如回风流雪,一曲舞罢,竟然气定神闲,不现丝毫疲态。
何凝露忍不住击掌,脸上俱是陶醉之色:“难怪人们都说姐姐是花国第一朵名花,果然名不虚传!”
这花想容曾是京城第一名妓,各大青楼每年都要举行赏花会,邀请各青楼的当红姑娘表演才艺,并公推几位有名望的达官贵人进行品评,她曾经连续三年名列榜首,轰动一时。
“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花想容眼中露出淡淡的怅惘,“‘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那段日子的确快乐得很,只是跟了端王以后,就很久没有这么歌舞过了。”
“姐姐这般出色的人物,端王怎么舍得把你送人?”
花想容脸上微微一红,低头道:“是我先对王爷动了心。那年中秋的晚宴上,端王让我给在座的宾客献舞,王爷也在席上,我一看到他,就、就再也移不开眼睛了。端王见我芳心暗许,当场便将我送给了王爷。”
何凝露唇边绽出一抹了然的笑:“原来如此,看来姐姐对王爷是一见钟情了。”
花想容羞涩地点点头,忽又问道:“听说妹妹原是国舅府中的歌女,不知为何也来到了睿王府?”
何凝露微显矜持之色,扭捏着道:“跟你也差不多。”
花想容恍然道:“原来妹妹也——难怪,像王爷那样的男子,天下女人谁不动心?我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他穿着一件白色的锦袍,束着明黄的腰带,头上戴着玉冠,说不出的高贵俊美,满屋子的男人跟他一比,都如同粪土一般了。他面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我当时就想,若能待在他身边,天天看着这样的笑容,就是少活十几二十年,也是愿意的。”
她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脸上仿佛笼着一层淡淡的光晕,神情如痴如醉。
接着她的目光一黯,旋即浮出痛苦之色:“可是我到了王府以后,整整三年,他却……却一次也没对我笑过,和我说的话也不超过十句。”她紧紧咬住下唇,眼神渐渐多了一丝怨愤。
何凝露叹了口气,垂下眼帘:“我虽比姐姐晚来一年,却比姐姐幸运一些,王爷跟我说过的话一共有十二句半。”
“十二句半?”花想容愕然抬眸,“这半句从何而来?”
“他那句话只说到一半,就有事走了。”何凝露自嘲地扯动唇角,苦涩的笑容,如涟漪般在脸上泛开。
花想容呆住了,脸上的表情不知是哭是笑,半晌,方道:“人说睿王对女人最是无情,果真不假!”
何凝露叹息一声:“谁说不是呢,就连大夫人,王爷表面上对她客气,实则也冷淡得紧,除了府中的事,就没见王爷跟她谈过别的。”
“王爷对她客气,只不过因为她是他母妃为他选的人,看到母妃面上,总得敬她三分。”略带讽意的笑,染上花想容精心描画的黛眉,“他对我们冷淡,对别的女人却也好不到哪儿去。”
“那倒不见得,”何凝露眼角微挑,不以为然地斜瞅着她,“他对刚来的那丫头就好得不同寻常,简直将她宠上了天,听说这次大张旗鼓地庆生,也是为了讨她的欢心。”
“一个来历不明的野丫头,也想飞上枝头做凤凰?”花想容冷笑着,鬓旁翠华摇颤,闪着点点寒光,“王爷对她不过是一时新鲜,过不了多久就会将她嫁出去。”
“姐姐怎知王爷的打算?”何凝露好奇地望着她,水眸微沉,隐隐似有星点一闪。
花想容一怔,自知失言,忙干笑着掩饰:“我也是瞎猜的,想那丫头身份卑微,王爷怎会娶她?老住在府中也不像样,自然要打发她嫁人。”
她情急之下胡诌了几句,却没想到自己过去的身份比那丫头更卑贱,何凝露淡淡一笑,也不道破,另找了些闲话来说。
沙漏中的细沙慢慢流走,一抹金晖将纱窗周围涂成淡淡的橘红,黄昏已至,晚宴即将开始。二人重新梳洗完毕,便携着手,慢慢朝花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