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礼物
杂戏班的表演结束后,欧阳逍见绿萝脸上已有了几分倦意,正待宣布散席。忽见凤云仙站起身,娉娉婷婷走至跟前,清声道:“王爷,妾身和两位妹妹准备了几个余兴节目,以恭贺王爷生辰之喜!”
“三位姐姐也要表演?太好了,萝儿又可以一饱眼福啦!”绿萝拍手笑着,眼中像是蘸了星星的亮点,尽是毫不掩饰的兴奋。见她这般高兴,欧阳逍自然不会拂她之意,当下便点头同意了。
夜色清郁,盏盏宫灯似红蝶翩然园中,光影朦胧,如纱似雾,将夜晚熏出一阵迷离的诗意。
月如莹,风含香,凤云仙端坐在一具瑶琴前,凝神屏息片刻,蓦地以轮指抹动琴弦,顿时铿锵之声大作,似穿云裂石,隐隐竟有杀伐之音。
众人正惊诧间,忽见一道火红的人影,手持双剑,舞进场中。一片彤云裹着点点白光,时而似红梅吐蕊、辗转清幽,时而若蛟龙出海、气势如虹。琴音越来越激烈,突然一声钝响,舞剑之人也随之抱剑而立,静止如松。
月光正正照在那人脸上,说不出的冷艳,正是二夫人花想容。
原来她表演的竟是剑舞,更特意换上了一身红色紧身舞服,勾勒出美好的曲线,在妩媚动人之外,又平添了几分飒爽英姿。
一曲舞罢,她环顾四周,见到的都是惊艳的表情,不由心下得意,却见欧阳逍神情仍是淡漠,只轻描淡写地道了句“还不错”,就再没有别的了。花想容心里一阵失望,眼圈顿时红了。
绿萝不依地对欧阳逍道:“岂止是不错,简直是好极了,太好了,萝儿从来没见过这样美妙的舞蹈!”
欧阳逍笑了笑:“萝儿说好就是好了。”
听到他这明显敷衍的话,绿萝扮个鬼脸,赌气别过脸不理他。这时丫环上来撤下已凉的菜肴,又重新上了几道热菜。欧阳逍挟了一筷在她碗中,笑道:“今儿这道‘佛手金卷’还不错,萝儿不妨尝尝!”
绿萝正襟危坐,看也没看他一眼。
欧阳逍侧身凑近她耳边,轻声道:“你若不乖乖吃菜,我就下令晚宴结束,你便再也听不到何姐姐唱歌了。”
绿萝一怔,转过头,正对上他眼中促狭的笑意,不由得咬牙:“寿星也不带这样威胁人的吧!”
“今儿我过生日,我最大!”
绿萝无奈,瞪他一眼:“这笔账我先记下了,改天我过生日时,定要加倍讨回来!”说罢,挟起那菜,狠狠咬了两口,“我不能咬你,咬这佛手解解气也是好的。”
欧阳逍忍俊不禁,笑了两声,忽然想起,那日在圣月山庄,林月儿的书房内,她也曾在他手上咬了一口,以证实自己不是在做梦。小丫头古灵精怪,却又让人觉得可爱得要命。
他带着甜蜜的微笑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很快又想到自己当时是如何花言巧语欺骗她,给她编织幸福的假相,然后又亲手将这个五光十色的泡沫戳破,给了她沉重的一击。想到这儿,叹了口气,难怪她恨他,只可惜她不知道,自己在欺骗她的同时,又陷了多少真心进去,本来只是一出戏,但他演得太沉迷,以至于再也无法抽身。
想着想着,突然惊觉,今日是怎么了,怎么老是想起过去的事?还是,这些事本就藏在他心底,永远也不会忘记?
他正在发呆,突然听到一阵飘渺的歌声,仿佛自天外飞来,原来何凝露已经上场献歌。
凝神一听,竟然是班婕妤的《怨歌行》,这首闺怨诗被她别出心裁地配上曲,以一种哀婉凄清的调子唱了出来,当真回肠荡气,令人听之落泪。
欧阳逍却渐渐浮现出怒容,这何凝露竟敢抱怨本王待她太薄么?你既敢进府来作奸细,又怎能怨我不真心待你?他越想越怒,突地一拍桌子,喝道:“够了,本王不想再听!”
歌声顿止,何凝露诚惶诚恐地望着他。她本想借歌声打动王爷,没想到反招来他的怒火,弄巧成拙,心下慌乱,赶紧跪下请罪。
凤云仙也一同跪了下来,刚才是她给何凝露伴奏,何凝露只告诉她要弹什么曲子,却没说自己要唱什么。待听清她唱的是《怨歌行》时,凤云仙心里就已经在忐忑不安,今日是王爷生辰,她却唱如此不祥之歌,若是王爷怪罪……她心慌之下,还一连弹错了好几个音。现在王爷果然发火了,她的心倒定了下来,默默陪跪在那儿,等候发落。
欧阳逍冷冷地道:“一把扇子不能讨主人欢心,主人可以把它丢在箱底,也可以把它塞进火炉当柴烧。是想要完好地待在箱底,还是被烧得灰飞烟灭,就要看那把扇子懂不懂得循规蹈矩,安份守己了!”
何凝露悚然而惊,只觉得一股寒意,像冰冷的蛇一般爬过脊背,不由得浑身颤栗,当下便重重磕头,泣不成声:“妾身知错了,请王爷恕罪!”
欧阳逍哼了一声,又问凤云仙:“今日她唱此歌,你是否知情?”
凤云仙咬了咬唇:“妾身不知。”
欧阳逍斥道:“本王将府内事务交托于你,你却不能明察秋毫,如何能够御下服众?”
听到这严厉的质问,凤云仙顿时满面惭色,垂首不语。
欧阳逍想着该如何发落这两人,阴沉的脸色,宛若肃杀的秋意般凉彻心骨。每个人都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气氛紧张而压抑。
绿萝好奇地看看跪着的两人,又看看一脸黑云的欧阳逍,一对水晶般的眸子转呀转,尽是不解,终于忍不住问:“何姐姐和凤姐姐到底做错了什么,哥哥这般生气?”
“她们不该在哥哥面前弹唱刚才那首歌。”欧阳逍望向她,脸色渐渐缓和下来。
“可是萝儿觉得何姐姐唱得很好啊,这歌有什么不对吗?”
“萝儿,你不懂!”欧阳逍叹了口气。
绿萝气鼓鼓地道:“我就是不懂,哥哥刚才说的什么扇子啊,主人啊,萝儿也一句都听不懂。”
欧阳逍失笑:“那不是什么好话,听不懂才好。”
“可是——”绿萝迟疑地道,“两位姐姐不过唱错了首歌,哥哥就大发雷霆,未免也——”她偷偷瞧了瞧欧阳逍的脸色,小声嘀咕,“也太小题大做了!”
欧阳逍一愣:“你是在怪哥哥发火么?”
“萝儿岂敢?只不过今日是喜庆的日子,你就不能把怒气收一收,开开心心地做寿星吗?”
欧阳逍看她一脸恳切之色,知道她难得这么高兴,自己又怎能扫她的兴?于是便道:“好,哥哥就听萝儿的,不生气了。”说罢,朝凤、何二人冷冷一瞥,“此事本王就不再追究,你二人也该谨言慎行,他日若是再犯,定一并发落!”
两人得蒙赦免,顿时松了口气,忙磕头谢恩,然后站起身,垂首敛目,黯然默立于一旁。
绿萝笑意嫣然地望着凤云仙:“刚才听凤姐姐弹琴,甚是动听,可惜两次都是伴奏,不能听得尽兴,凤姐姐可否再弹奏一曲,让萝儿一饱耳福呢?”
“不知妹妹想听哪支曲子?”凤云仙问。
绿萝还未说话,欧阳逍便抢着道:“就弹一曲《月出》吧!”
凤云仙犹豫着:“这支曲子,妾身只是略知一二,并不精熟。”
“无妨,你且弹来听听。”
凤云仙只得坐下,回想《月出》的曲调,静默片刻,信手弹了起来。
清冷的月光漫过微颤的琴弦,恍若凝成薄薄的白霜。雪吟冰音,水溅寒石,冷了苍茫的夜色。
熟悉的琴音,挟着回忆的清流,自弦上一响起,欧阳逍的脸色就变了,似欢喜又似痛苦,情不自禁地向绿萝望去,却见她也是一脸迷茫,像在回忆什么,又像在挣扎着摆脱什么。
他轻轻握住她的手:“月儿,你还记得这支曲子么?”平日他都是叫她“萝儿”,现在却换了昔日的称呼,为免旁人听见,他的声音便压得很低,低得近乎耳语。
绿萝一震,不由自主地抬目,望进他眼底,望见了潜藏在那里的、深沉得近乎迷乱的情感。
她心脏忽地一跳,像被什么扯离了原位,连呼吸都骤然屏了。
琴音仿佛消失了,空气有着窒息般的滞重,重重地压在心头,令人喘不过气,直想要逃开。
她迟疑了片刻,终于缓缓地,带着一丝沉重地摇摇头,然后就看到他嘴角的笑容一点一点隐没,痛苦的纹路却一根一根清晰起来。
她低下头,低低地道:“对不起!”声音幽幽渺渺,长长的睫毛轻颤着,露出一点点脆弱。
她了解他的失望,也知道他多么想让她恢复记忆,记起他,然而她却偏偏想不起来。
怎么也想不起来!
他的叹息声,在《月出》悲凉的曲调中淡淡地弥漫,像月夜紫色的烟雾,寂寥而忧伤。
她沉默着,许久,突然问:“你忘不了她?”
“她?”欧阳逍有些错愕地望着她,“她不就是你么?”
“不,她是以前的月儿,而现在的我——”她抬起头,眼中闪耀着一种奇异的光芒,“是绿萝!”不容置疑的语气,仿佛要与过去彻底决裂一般。
什么时候起,她已经完全接受了现在的身份,把自己当做了绿萝?原来一心待在过去,不愿面对现实的,只有他一人而已。
他呆呆地望着她,她却笑靥如花,脸上再也看不到一丝迷茫和痛苦的痕迹。
“哥哥,现在不好吗?你不是说过要我永远当你的萝儿?”她娇憨地道。
他苦笑,他的确说过这样的话,只不过时过境迁,现在他已经越来越无法忍受面对深爱的人却无法亲近,只能拿她当妹妹的那种无奈。他甚至宁愿面对她的怒火,也不愿对着她一脸天真无邪的微笑,因为他知道,那笑容中没有他,只有哥哥!
他郁然叹息,神情萧索。绿萝似笑非笑地睨他一眼,娇嗔道:“哥哥,今儿是喜庆的日子,你干嘛长吁短叹的?”
他这才惊觉失态,忙道:“好,哥哥保证不再叹气,咱们在一起,总要开开心心的才对。”说罢,扯开嘴角,生涩地笑了笑。
绿萝也笑了起来,不再跟他多话,转而去听那琴音,忽地眉头一蹙:“凤姐姐怎么了?”欧阳逍侧耳一听,顿觉琴音杂乱,已不成曲调。
原来凤云仙见他二人只顾低语,根本无心听琴,心下一阵气苦,再加上对此曲本就不熟,心乱之下,更弹得七零八落,只听“噌”的一声,琴音戛然而止。
凤云仙失魂落魄地站起身,哽声道:“请王爷恕罪!”眼中已落下泪来。
见她这样子,欧阳逍也不好多加责怪,何况他意不在听琴,当下便挥挥手:“罢了,你本不熟此曲,是本王硬要你弹,错不在你。”
绿萝也在一旁道:“凤姐姐弹得很好,刚才哥哥还跟我说,你的琴音让他想起了许多往事,对吧?”她望向欧阳逍,后者只得点头。
凤云仙心中一松,原来他们是在评论自己的琴艺,并非刻意忽视,倒是自己多心了。这样想着,脸上的愁云便消散了些。
绿萝突然叹了口气,道:“几位姐姐都准备了这么好的生日礼物,只有萝儿两手空空,什么都不会,实在惭愧得很!”她轻咬朱唇,当真一脸苦恼的样子。
“萝儿就是上天送给我最好的礼物,只要你在身边,哥哥便什么都不想要了!”欧阳逍握住她的手,充满爱怜的目光凝视着她。他真情流露,心底的话便冲口而出,早忘了避嫌,更顾不上深思此言在众人心中会造成的冲击。
此时,他眼里心里都只有她,只有她一人罢了。
听了此言,几名女子表情各异:绿萝眸中水波漾起,纤唇微动,终是无语;凤云仙黯然神伤,自悲自怜;何凝露面带冷笑,似讥似讽;花想容却双目喷火,面容扭曲。
看来,有这小丫头一天,自己就永远别想得到王爷的青睐。
她妒恨得几乎咬碎了银牙,涂得鲜红的手指拈起水晶盘中的紫葡萄,尖尖的指甲用力一掐,紫红的汁水从烂泥般的果肉中迸溅出来,在手上蜿蜒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