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出逃(二)
雨依然哗哗地下着,间或响起一两声马嘶。车厢里的一切动静都被这场大雨遮掩得无声无息,马车依然不紧不慢地走着,因着大雨的阻隔,想快也快不了。
绿萝悄悄掀开车帘,看着外面黑沉沉的雨幕,赶车的老头仍旧佝偻着背,专心驾车,似乎一点也没察觉到这边的动静。她又回头看了看倒在车厢中的翠衣,一咬牙,纵身跳下了马车。
马车的速度虽不快,但固有的惯性仍让她身不由己地打了几个滚,重重跌在泥水里,腿上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
她倒抽一口冷气,小心活动了下脚踝,还好没有骨折,但疼痛不已,似是擦伤了,伸手摸去,一手的黏滑,竟已出血。
冰冷的雨水不停地击打在身上,带来阵阵刺骨的寒意。若是就这样待着,不是被冻死,就是失血过多而死。
她咬咬牙,果断地撕下衣摆,将腿上的伤口胡乱包扎好,然后在泥水里一点一点地朝前爬去。
雨水混同血水在地上蜿蜒,不知爬了多久,手足渐渐变得无力,眼前忽明忽暗,金星乱窜,意识在慢慢消逝——雨,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天地间,只有雨声。整个世界,仿佛变成了死寂的孤岛。
难道,今夜竟要葬身于这场大雨中?
她不甘地咬紧下唇,嘴角传来一丝腥甜,刺激了逐渐麻木的神经。当她再次睁开眼时,下唇已经被狠狠咬破,正畅快地流下嫣红的鲜血。
神志在疼痛中重新变得清明,在哗哗的雨声中,敏锐地捕捉到一阵细微的马蹄声。
有人正往这边赶来。
越来越响的马蹄声,像一剂强心药,重新给虚弱的身体注入了力量。
她挣扎着扬起头,正想大声呼救,惊喜的表情却突然冻结在脸上。
重重雨幕中,一辆马车的轮廓逐渐变得清晰。
正是先前那辆。
她拼了命地逃离,却终于还是逃不掉么?
浑身的力气像一下子被抽干了,她无力地倒在雨地里,仿佛浸泡在冰水中一般,从头到脚、从里到外,连骨头都凉透了。
马车停在她身边,驾车的老头一跃而下,背也不驼了,身手竟是说不出的矫健轻捷。
“你没事吧?”他蹲下身问,声音关切中有着掩盖不住的焦灼。
绿萝定定地看着他。
他脸上皱纹密布,一双眸子却乌黑发亮,没有丝毫老年人的混浊之色。见她一身泥泞的狼狈样,他眉头紧皱,再顾不上多问,一伸手便将她抱了起来。
他的怀抱带给她渴望的热量,却像牢笼一样将她紧紧禁锢。
她凄然一笑,慢慢合上了眼睛,在失去意识之前,最后听到的是那人焦急的呼唤。
奇怪,他怎会如此紧张,竟好像认识她很久似的,但她再也无法思考,黑暗潮水般涌来,瞬间吞没了她。
不再有凄风冷雨,也不再有追逐和逃避。
终于可以好好睡一觉了。
然而她睡得并不安稳,就像坐在不停摇晃的小舟上,被大浪抛上去又摔下来,时而坠入冰窟,时而被火灼烤,冷热在五脏六腑中交错,难受得像要裂开似的。
朦胧间,身边仿佛多了许多人,偶尔还能听到某个熟悉的吼声。
哥哥!他终于回来了?
这熟悉的声音让她立刻觉得安心,就像驶进了温暖的海湾,大风大浪全都消失了,只剩下了平静。
从身体到灵魂,全都平静下来!
欧阳逍一直紧张地盯着绿萝,见她终于停止了辗转反侧,静静地睡着了,这才松了口气,转首问侍立一旁的卢神医:“她的情形如何?”
卢神医拭着汗:“小姐受了风寒,发起高烧。我马上开副药,先退了烧再说。”提笔开了一个方子,递给欧阳逍。
欧阳逍接过看了看,道:“这几味药王府都有,莲儿速去拿来,交给先生熬药。”莲儿应了一声,接过药方走了。
欧阳逍又坐回床边,望着昏睡中的绿萝,怔怔看了半天,竟不敢伸手抚摸她憔悴得让人心碎的脸。只是这么看着,就已痛入心扉,比什么酷刑都难熬。
她气息虚弱,秀气的眉微蹙着,嘴唇是荷藕般的灰色,如烟花将谢。看到她唇上凝着鲜血的伤口,他深遂如海的眼中有什么正在碎裂,每一块碎片都刻满深重的痛惜和悔恨。
“对不起、对不起,萝儿,我错了……”他握住她的手,放在脸畔小心翼翼地摩挲着,低迷破碎的声音,如同阑珊的夜雨。
漫漫长夜,风雨如磐,夜的每一份浓黑,都是痛苦凝成的颜色。
金七爷见他这般光景,不免忧心起来,知道他忙神机营的事,已经一连几日没好好睡过觉,此时又折腾了大半夜,怕是铁打的人也熬不住,便上前劝道:“看小姐这样子,一时半会儿还不会醒来,王爷不如先去歇息一下,让老奴在这儿守着吧。”
欧阳逍揉了揉太阳穴,倦意排山倒海般袭来,但他怎么睡得着?
她这般脆弱地躺在床上,恍如一抹游魂般飘渺,似乎随时都会随风逝去,他的心口顿时又刺痛起来,仿佛被细长的银针一针针密密地扎着。
窗外,风声若断,雨声寒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