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第八章

  东郭忽觉得自己的心也碎了。
  恍然有一丝幻觉,眼前这个人异常的熟悉——仿佛很早很早以前,她就认识他了。
  甚至不仅仅是认识的熟悉。
  也许……
  “不是!”
  她莫名其妙吼出了一声,浊爷也是迷离攥着她的手,表情并无变化,倒是把旁边站着的彭晨吓了一跳。
  这热闹好像不太好看啊……
  东郭喊着,仓惶抽手。
  他却根本不让她抽,狠狠瞪她一眼,用力一拽,东郭无力抗拒,反跌入他怀中。
  他冷冷地注视着她,瞳眸幽暗,只在她脸庞上定住。紧抿双唇,一言不发。
  “呜呜——”她很不争气地抽泣了起来,额上的红菱花跟主人一样,是个弱小,胆小,遇到惊慌就会飘飘摇摇,缩成一团的没用小家伙。
  楚楚可怜。
  她这副神态却令浊爷更痴了:远比平日里她凶神恶煞,处处喊打喊杀的样子更令他百转千回,绕指柔了一颗心。
  他居然放开了手,见其手腕处已被自己掐出了印子,浅红的一圈,不觉皱眉。刚还想说什么,东郭却仿佛一直好不容易挣脱捕兽器的小鹿,转身飞蹄逃走。
  有猎人在后头,要逃得远远的,逃得离开了他的视线,逃出他的射程。
  “唉,唉——”彭晨提起长衫要上去追赶,却被浊爷伸手一拦,没好气道:“别去追了。”
  他自己却又继续发呆,墨黑的眸子里完全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不追她就不回来了。”彭晨真心替他着急,本欲跺脚,最后却改为一只手拍到了浊爷宽厚的肩膀上:“某人的表白,可是把佳人吓哭了,还吓走了哦!”
  浊爷只盯着前方,荒野大路,无风的时候连点尘土也没有扬起。
  他突然狠狠骂了出来:“胆小,啰嗦,好哭!”
  彭晨一抖,手从他肩膀上自觉拿了下来,定神之后转为一笑:“东郭姑娘胆小啰嗦倒是有,但是我们好像从来没有看过她哭过吧,挺多就是咬牙切齿怒目圆瞪……”
  一直僵立姿势的浊爷,突然就活动了起来,很别扭地背过身去,不看彭晨,黑脸却又发红了。
  好像什么说漏的秘密被彭晨这八卦呆子嗅出来了。
  果然,彭晨坦然地承认了,把在浊爷背后的身子绕到前面来,偏偏要正对着他,一副“我看穿你了哦”的表情,悠悠扬起调子:“浊爷啊,你别瞒了,她肯定就是你魂牵梦绕,找了两年的那个姑娘。”
  “放屁!”彭晨的话音刚落,浊爷就暴怒地否定了他。但是当彭晨转过去,正要离开他独自回去的时候,浊爷却又叫住了彭晨:“唉,彭晨!”
  彭晨转过身来,也不走过来,很不恭敬极是随意地问:“何事啊?”
  “那你说她……”健硕得大汉竟如小姑娘一般羞涩低头:“……会回来吗?”
  “她会不会回来?要我说啊……”彭晨徐徐走进,到跟前忽把八卦幌子一摇:“……要不我帮你算一卦?”
  浊爷猛得就捂住了他的口,彭晨呜呜咽咽不能呼吸,干瞪着圆鼓鼓的眼睛示意他放手。浊爷却根本不放,反倒伸出另一只手的食指,直指彭晨的眉心:“老子要你千万别算!这辈子都不准算!”
  “唔唔唔唔!”彭晨发出一些声音,拼命地点头表示明白。
  浊爷方才松了手,又似想到了什么,讪笑两声,自嘲地摇摇头:“她把我给忘了。”说着,耿耿于怀又添上一句:“她还叫我‘大叔’呢!”
  “谁叫你非让我们叫你‘爷’。”彭晨又来出主意:“改叫‘浊少’,保管你年轻十岁。”
  “不行,老子说了不许出现‘少’字。”浊爷忽露寒光,甚至伸手欲去拔弩。却眼珠一转,很自信地点了点头:“老子就算叫‘爷’,也只有二十一岁。
  他说着放声大笑,一个健臂就勾上了彭晨的肩膀,背着弩,拉着兄弟,大步向前,意气风发,一如往日。
  却又有点不如往日。
  *********
  逃了一半,路上东郭镇定下来,觉得自己很可笑。
  自己这是逃什么呢?任务还没有完成了。
  莞尔笑了笑,定住脚步打算折返回去。
  可是一转身,恐惧就又从她心头生起,没有商量地蔓延至全身。
  她很茫然,也不知道自己恐惧什么。
  算了,她还是回去复命吧。
  就算两手空空,就算一败涂地,就算连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也没有杀成,还是回去复命吧。
  至少她转回身,面朝着琰都,面朝着少主的方向,她所有的不安都会顷刻消散。
  大路两端,一端是心之所安,一端是莫名恐惧,她显然选择心之所安。
  东郭抬起头,好像太阳也是在琰都这个方向呢。
  亮闪闪,照得人身上和煦暖融。
  回去吧,少主说过:“若是没有完成任务,回来我替你向师傅担当。”
  想起姜狄在自己离开前的这句话,她便再无犹豫。
  星夜兼程,归心似箭。
  终于可以见到她心心念念的少主了!
  当东郭的右脚,踏进熟悉的门槛,落地之时整颗心也安稳地落地了,再无任何担忧。
  有这么一个人令她至始至终踏实,她以后再也不要出去做什么任务了,她要跟着少主,寸步不离。
  但是当她另一只脚也踏进去,心却又重新不安起来!
  此刻院子里站着两个人,少主……和主人。
  远远的,两件紫衫。
  她垂首恭敬地走了过去,单膝跪下,大气都不敢出。
  “可好?”是少主轻轻地问。
  可好好地完成了任务?
  东郭不敢回答,更不敢抬头:怎么说呢,怎么好开口说她不仅没有取下彭晨的人头,反被他的帮凶一路追迫,避无可避,最后仓惶逃了回来?
  真……当真是丢脸死了!
  怕什么,少主说过:少主说过:“若是没有完成任务,回来我替你向师傅担当。”
  他了不起就是不会对自己笑嘛。
  东郭有失望,却也起了胆子——她出去一趟,办的事很没底气,胆子却不知怎地,很有底气地粗壮了许多。
  竟然敢拿余光,偷偷窥看姜狄:但见他板着一张脸,样子……好像,不是好像,是的确很生气。
  刹时黯然。
  猛然看见了主人的真容。
  她,她东郭真的不是有意胆敢窥看的,可是这一看之下,竟着了魔般移不开目。
  主人也该有些年纪了吧,上挑的凤目藏不住底下浅浅的皱纹,但那狭长眼底微潋的波光,带着自然的弯下,好生迷人。
  这个……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桃花眼啊?
  薄唇带笑,真是好看。
  少主薄唇带笑的时候,也很好看,但是主人的下巴明显要比少主削尖。但是他们喜欢穿一样的紫衫,平日里也总是自然而然做一样的动作。谁叫主人是少主的师傅嘛!
  俗话说得好,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嘛……
  主人该不会是少主的父亲吧?!
  东郭一通乱想,冷不防就冒出了这个念头。
  身子情不自禁一抖:东郭,你找死啊!
  “没完成啊。”主人的声音很好分辨,因为他只零星数语,就带着很自然流露出的邪气,像一阵妖风。
  等等,自己还没有回答姜狄,怎么连主人都猜出她没有完成任务呢。
  怕是少主也早就猜到了吧。
  他们都是人中龙凤,见自己沉默,自然会很快明白。
  只有自己是这么的笨,什么都做不好。
  对不起少主……她默默咬了咬银牙,下唇上浅浅一排齿印。
  “师傅,是徒儿布置不周,害得东郭中间出了纰漏,才导致她没有完成。”响亮而铿锵的声音突然响起,朗月风清。姜狄似乎已预料到了这一点,这一段担当也流利地吐出来,坚定不移。
  他转而弯腰下跪,头垂得很低,背却始终保持着挺拔。
  自己没有完成任务,少主真的替她担当了!
  东郭很不争气地眼睛前又是一片模糊。
  害怕也哭,高兴也哭……自己真是太好哭了。
  “这样啊——”主人邪气是邪气,但是好像没有责怪她的意思。
  不温不火,不急不缓地接道:“——那不如将刚才给你的任务,交由东郭去做,也让她将功赎罪。”
  东郭差点就要出口“谢主人东郭这次一定不辱使命”了,却发现少主姜狄并没有出声:他的反应不似往常那样敏捷,僵直地跪着,像一尊石雕,却远比石雕冷,周身都是浸骨的彻寒。
  “如果这次她还是没有完成……”主人顿了一顿:“你还是替她担当了吧。”
  这一声悠悠而落,连东郭也掉进了九天的冰渊,连魂魄都寒透了。
  按住惯例,没有完成任务的杀手,得自裁谢罪。
  主人说要还是要少主替自己担当:那就是说,倘若自己这次又没有完成任务,没杀掉要杀的人,那么回来复命后,自裁的不是她东郭,而是少主姜狄!
  这还不如要她自己自裁,要了她的命——在东郭心里,她把少主的命看得远比自己的命重。
  “主人,东郭这次如果没有完成任务,东郭一人做事一人当!”她豁出去了,居然站起来向前三步,正对主人,再跪。
  用自己最大的胆子,最洪量的声音,一个字都不打梗。
  也努力表现出自己最有担当的样子:想想她认识的人,她不由模仿起浊爷的样子。
  “下去!”主人却只是冷冷呵道。
  她有满腔的话从怀内涌过喉咙,冲到嘴边,有如洪流,却生生被自己咬得紧紧的两排牙齿给挡了回去,憋屈地回朔到心里。
  很不甘心,却不能表现出不情愿的下去了。
  退下去的最后一刻,她趁着主人不注意,偷偷瞟了一眼姜狄:她为少主感到担心和不安,但是少主自己却居然是在笑的。
  笑意未达眼底,她看得迷惑。
  待到东郭下去了,院内只剩下姜狄和主人两个人,谁也不敢进来,谁也不敢偷听。
  主人抬起头,眺望着门外出声,声音却轻轻飘到了姜狄的耳边:“姜狄,你怪我么?”
  他一笑,双眸弯起,平和地说道:“陛下要如此,姜狄也没有什么话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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