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阿姨提起蝴蝶是我外甥女,都觉得扬眉吐气。可是呢,对一个女人来说,最大的幸福应该还是……”
  “妈!”恬儿迅速打断:“姐姐已经找到她的幸福了。”
  沾着沙拉酱的虾球从阿姨的筷子上滑落,姨丈伸向排骨的筷子停住,犹豫片刻,夹住隔壁盘中的小黄瓜。
  “恬儿!”我唤。记得我并没有说得这么确定的。
  “我是说,她找到一种类似幸福的感觉……呢,找到,可能可以找到,差不多快要找到……”
  所有人密切注意她的话语,紧绷的气氛中,忱儿忽然站起身。
  “什么事?”
  牵一发而动全身。
  “我要盛汤。”
  “妈妈不知道?”阿姨深呼吸,重新去夹功败垂成的那只虾球。
  “其实,八字还没一撇,所以,我都不知道从何说起。”
  “有机会带他到家里来坐坐嘛。”姨丈再度锁定粉蒸排骨。
  “是呀,让姨丈帮你看看,姨丈看过的人多。”
  “看过的病人多吧。”忱儿嘬着嘴喝汤,还不忘调侃。
  “姨支医院的事还是那么忙吗?”
  “换了院长好一些,年纪大了,容易疲劳,也禁不起累。”
  我们聊了姨丈的小儿科和恬儿的检验科,正说到兴浓处,阿姨还是忍不住问:
  “蝶子!那个男的是什么样的人?”
  我可被难住了,我不愿以身高、学历、职位、家世来形容你,竟找不出描述你的方式了。我们有时鄙夷人们只以外在条件去衡量一个人,太过浮面肤浅,而那却是最直接有效的方式呢。
  “抽象一点来说,那是个爬虫类男人。”恬儿果然尽职地替我解围。
  “什么虫?”阿姨追问。
  姨丈锁住眉做出思考状。
  忧儿喜上眉梢:
  “酷死了!诛罗纪时代的,一定是很稀有的动物了!
  我喜欢。”
  “哦。”阿姨如释重负,安心地舀汤喝:“佛罗纪公园我知道,忧儿下回租卷带子给我看,他长得像男主角,是不是?那应该很帅了。”
  “我不明白,怎么像爬虫?”思考许久的姨文做出结论:“男子汉大丈夫,应该像条龙,不是说乘龙快婿吗?”
  忱儿转头望向我和恬儿,以极暧昧的神态,模仿乐酒广告的台词:
  “四十岁还正像一尾活龙。嘿、嘿、嘿。”
  周末下午,看到你的时候,想到“一尾活龙”的笑话,忍不住笑了起来。你也有很好的心情,忙碌了一个礼拜,眉宇间竟还有些抑止不住的欢愉。
  “我要带你去一个神秘的地方,看一看美丽的景象。”
  你说。可是要走一段长路,有点辛苦,不知道我是否我已迅速在前座坐好,扣上安全带。
  “出发吧。”
  车子穿越城市时,我问:
  “我需不需要把眼睛蒙起来?好像电视演的那样。”
  你笑,稳稳地掌着方向盘:
  “我要你睁大眼睛,才不会错过沿路的好风景。”
  整座台北城,处处都在施工,我们一路颠簸,向山间驶去,摇下车窗,清爽润潮的风吹进来,我的脸孔凑向窗边,轻合上眼,问道:
  “哦们愈来愈靠近溪流吗?”
  “你听见了?”
  “我感觉到,水的气息。”
  啊!油桐花。绽放在高大树顶的白色繁花,坠落时宛若飞雪,我忙着指引给你看,而夕阳已经沉落,山中更显苍郁黯沉了。
  的确经过一段长路,感觉入山已深,却仍有寥落人家。你停下车,说要步行一段,坡上有一个小学,而我忽然心不在焉,因为眼前飞过的是,久违了的萤火虫,一只、两只、三只,不止呢,另一边闪闪烁烁,好像还有。
  “喂,喂,萤火虫也!”
  我的声音因高亢的情绪而变调,你却平静地锁好车门,伸手向我:
  “走吧。”
  我把我的手交给你,温暖的你的掌心。
  (以为会是波涛汹涌,不意竟是如此安静囱然。)
  “好黑啊。”
  “这样才看得到萤火虫。”
  萤火虫。
  我突然站住,一点也不能移动了。上坡路两旁的草叶间,成千上万只闪闪发光的萤火虫,是我从来不曾经验,无法想象的……一定,一定是魔法,要不然就是有人操控,反正,见到几只萤火虫是惊喜的,见到这样的奇观,便不肯相信了。
  (一点美好,令人礼赞;纯然绝对的美好,除了信仰皈依,就只有唾弃鄙夷了。)
  “蝴蝶。”
  原来,这就是你带我来看的美丽景象。
  “我觉得,好像做梦。”
  我的声音很小,恐怕下一刻就会醒来。
  “就当是梦吧。”
  你牵着我,擦着梦的边境,一步一步往上走,因为有你,我知道自己不会迷路,即便是恍馆也觉得心安了。
  我们穿越那条璀璨山径,像走过银河,缓缓地,不惊动天上或者人间。
  一直走到顶端,转身,顾所来径,屏息把眼前所见,一遍遍拓印在脑中,永远不愿忘记。
  “两年前我第一次看见,觉得好美,却有一种说不清楚的苍凉寂寞。这一次和你一起来,想来会有一些不同。”
  你的手掌松了松,如果我想,便可以轻易收回自己的手。
  (但我让自己留在你手中。)
  “有什么不同呢?”
  “繁华、美丽、欢愉,还有感动。”
  你握住我的手,低下头,吻住我的指尖。柔软的嘴唇,粗糙的胡髭,我的手指停在你的下巴上,我的眼眸看着你饱含情感的黑瞳。
  坡下有些热闹的骚动,手电筒在黑暗中划出光弧,一群大人孩子嚷着笑着上坡来。孩子兴奋的欢呼,间杂着大人的喝斥警戒,从我们身边经过。
  感染了节庆般的欢乐气氛,我们也混入其间,与他们一块儿进入小学,排排坐,坐在阶梯的看台上。孩子们蹦蹦跳跳,跑上跑下,好容易才算全部安置妥当了。一个年轻老师站在前方,对孩子们说萤火虫短暂而光耀的一生。
  幼虫是荤食者,吃的是蜗牛,老师说。
  “不是蜗牛啦,是田螺。”孩子们大声纠正。
  他们从书上得来的知识广泛而确实。
  “萤火虫大慨喜欢吃法国菜。”你俯过来说。
  幼虫变为成虫,只有七天的生命,它们不再进食,只是飞翔、闪亮、还有,咳,老师清了清喉咙,公虫和母虫就会结婚。
  “交、配、啦!”
  孩子极不耐烦而又理所当然地脱口而出。
  于是,大人孩子们全笑作一团,我打量着那个含蓄保守的年轻男老师,他也笑,脱不去尴尬和腼腆。
  来自然教室上课的大人孩子们离去后,留下一座寂静的空山。
  我问你还能不能再来,你说已经五月了,萤火虫季将近尾声。
  “就算下礼拜抽空再来,也看不见同样的萤火虫了。”
  所有美好的事物,总是仓促得令人措手不及。然而,就算再短暂,也比从来不曾有过要好。
  临别之际,我再回首看一眼,满地漫天,繁华而苍凉,美丽又寂寞,我们的萤火海。
  蝴蝶
  10 卡门的打击乐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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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爱情不过是一件普通的玩意儿,一点也不稀奇。
  大虫:
  春花回来了。
  “蝴蝶!还没起床啊?春花回台北了。”
  “葛哥!你在哪里?你怎么知道春花回来了?”
  将近三个月,春花隐居在澎湖,不肯与人联络,春芍回过台北两次,我约她见过一次,捎了些零食点心给春花,后来一次只通了电话,并没有见面。
  “我在关岛出外景,反正我没事就打电话,今天竟然是春花接的,她说都还没跟人联络呢,真的不知道她好不好,那么爱钻牛角尖的人,叫人好担心。”
  我终于和春花通了电话,她一听是我,先笑了起来:
  “又是葛哥,对不对?我跟他说我恢复元气了,会跟你们联络的,他就一刻也等不及。”
  “我也等不及哪!出来吃个饭吧。”
  “不想出门,到处都是人,我嫌气闷。”
  “我找东山,去你那里吃饭,好不好?自从你回澎湖,我少了打牙祭的地方,瘦得只剩个小尖下巴。”
  我说着,一面在镜中调整脸孔的角度,要怎样才能使我的下巴看起来小而尖呢?
  春花开了门,看见我和一百朵粉红色玫瑰的时候,发出一声呼喊:
  “天啊!蝴蝶。”
  春花的手脚永远迅捷利落,不过一会儿工夫,被雨淋湿的我和花,都各得其所,我一边用干毛巾擦拭,一边啜饮香甜的水果茶,而且我发誓嗅到了奶油拌蟹的味道。
  我告诉春花,葛哥还没回来,东山也追寻不着,大概外出写稿去了。
  “这些男人都不可靠。”我做出极不负责任的结论。
  “这两个男人,算是好的了。”
  春花端了杯鲜红的洛神茶,盘腿在我身边坐下。
  她的面颊黯淡无光,曝晒在太阳下,她的皮肤黝黑干燥,眼中灵动的神采,也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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