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初疑是星落,浑讶火萤煌。
着雨藏花坞,随风入画堂。
儿童竞追扑,照字集书囊。
朱淑真少女时亦曾是欢乐无忧单纯明净的姑娘。彼时,朱淑真作这首《夏萤》诗,流露出的少女内心单纯真挚与对美好爱情的浓烈热望毫不保留。而后来走进她生活里的第一个男人确实带给了朱淑真最原始的爱情欢愉。那是至纯至简的一种美好。
只是,当她已经嫁作他人妇的这一日,她的爱情便注定要断裂出一道天堑沟壑,并且看过去,再也逾越不过。那一刻,她内心的孤绝如同深渊。此一刻,她思念滂沱。
“斜风细雨作春寒。对尊前,忆前欢。”斜风细雨,顾影自怜。春寒蚀骨,把酒忆前欢。女子的爱总是深刻并且执着。仿佛那一生都只是为了那一个男人存在。旁的人,再也不能入眼。他,不需要英貌,不需要才华,她只要他对她清寒朴素的好。如此,那深爱的过往再也淘洗不掉。
白居易在《长恨歌》里写“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朱淑真引来作“曾把梨花,寂寞泪阑干。”往事之绚烂与现时之空洞的对比令朱淑真对自己内心的情绪不能已经。她恍然间忆起与爱人别离的那日光景。
那一日当是父母之命已达,媒妁之言已至的日子。他们彼此都已经知道结局的模样。时间里的背离在逼近着最后的一点温存。他们知道,那暖,自此将不再。“芳草断烟南浦路,和别泪,看青山。”送君南浦,伤如之何?
日思夜梦,她再一次梦见他。初见时的模样,他依旧深情款款地望着她。他站在云端,他浮于她的红尘之上。若是可以有得望,怕是也够了。只是,情爱流离成奢侈。一梦成空,再不见。醒来愁依然。辗转反侧难成眠。他是否听得见她的啜泣,她的呢喃:见天容易见君难。
生命不可预知,如同跋涉虚无之境。时间在男女欢爱的思念里是倏忽是转瞬是一刹是“水云间,悄无言。”见天容易见君难。“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这是秦观《江城子》词里的句子。秦观也曾作词表达内心对男女情意之不可预知的体味。朱淑真的心事几人懂。秦观大约是懂得。
朱淑真与旧时的爱人联系断续。他们是相爱的。他们是不能在一起的。他们是痛苦无奈落寞又心存一丝生之冀望的。他们在时间的流途里注定只能一对颠沛的苦命鸳鸯。他们是山水画里被氤氲了的浮云流景。
调朱弄粉总无心,瘦觉宽余缠臂金。
别后大拚憔悴损,思情未抵此情深。
朱淑真写这首《恨别》所携带的情绪是明显的,是强烈的。自从与他相别,便再无心思调朱弄粉、梳妆打扮。她根本已经没有力量去给理应的行为寻找匹配的理由。为他消得人憔悴,身瘦骨轻,已觉宽余缠臂金。面色苍白,眼神空洞,灵魂仿佛被抽离了几绺。形神将要散般的折磨令她苦进心肺。
感情的事情无法咎由。思念不比别离苦。她为他作下的诗词不在少数,即便言辞隐晦,那源头处的情绪怕依然是与他有关的。又作《伤别》二首。
览镜惊容却自嫌,逢春长是病恹恹。
吹花弄粉新来懒,惹恨供愁近日添。
生怕子规声到耳,苦羞双燕影穿帘。
眉头眼底无他事,须信离情一味酽。
《伤别》其一。这一日她起床对镜,却见自己形容憔悴,不忍起怜。那怜的情绪里也有责怨。她对自己的脆弱是不满,甚至忌讳。每逢春日她总是病态恹恹。离别旧恨尚未褪尽,身心疲惫又惹新愁。她对自己无奈,对光阴也无奈。
别说杜鹃的哀吟不忍去听,就连帘下双飞燕,她也看得心中犯怵。欲避开一切暧昧细节,却又刻意不得。眉头眼底又无他事,她自然知道她的困扰只是因自心里的男人靠近之后又远行。相聚无约期。
双燕呢喃语画梁,劝人休恁苦思量。
逢春触处须萦恨,对景无时不断肠。
寒食梨花新月夜,黄昏杨柳旧风光。
繁华种种成愁恨,最是西楼近夕阳。
《伤别》其二。躲不开的始终躲不了。一双雨燕绕梁低飞,犹若爱侣呢喃。她看出来的亲密让她忧从心来。女子的敏感在她的身上被一点一点落实,并且鲜明不已。她似乎想从那一些细节当中得到规劝。苦思苦念并无意义。逢春必忧伤,这是她的伤之定律。明媚春光在此刻,入眼即悲伤,处处惹得愁肠断。
无论是寒食节月明之夜的娇嫩梨花,抑或是杨柳旖旎的黄昏丽影、旧日时光,都可使她形自哀怜。而这敏感的繁华之春里,最让她相思断肠的怕是那夕阳西下照西楼的那一帧画面了罢。这女子,生得顺利,活得坦荡,却爱得如此波折多舛。
她始终是失爱的那一个。若是能寒微无路谒金门,绝了想头,也就罢了。偏偏这命运留着一道缝隙让她看。她爱他,与他爱她,一种情意两样深愁。这相爱亘在他们之间,好比天上人间的对影自怜。是水月镜花的不确定和虚无缥缈。
如毛细雨蔼遥空,偏与花枝着意红。
人自多愁春自好,天应不语闷应同。
吟笺谩有千篇苦,心事全无一点通。
窗外数声新百舌,唤回杨柳正眠中。
诗名《寄别》。寄爱之冀望于归期别时。“水云间,悄无言。争奈醒来,愁恨又依然。展转衾裯空懊恼,天易见、见伊难。”
绝望才是意志力。人总在绝望里才能将最深柢的才情与心意爆破得完全。作《江城子?赏春》时的朱淑真尚未深堕绝望境地,但她未必没有千百次地设想过生命结局里的荒芜。但是在她的情念里,那濒临绝望的最后一点带着光的意志力必定是力量十分顽强坚固的。带着她穿越了几十年的光华。
她与他的前世的牵系带来了今生的羁绊。
她注定这辈子要走在无处告别的怨思里。
因为爱,于是不舍。因为不舍,于是记得。因为记得,于是怀念。因为怀念,于是感伤。因为感伤,于是美丽。朱淑真的怀念是伤感而美丽的。那怀人思旧的念头如同一副泼墨的画。愈美丽,愈阑珊。
梦不成
独行独坐,独倡独酬还独卧。
伫立伤神,无奈春寒着摸人。
此情谁见,泪洗残妆无一半。
愁病相仍。剔尽寒灯梦不成。
——朱淑真《减字木兰花?春怨》
寂寂疏帘挂玉楼,楼头新月曲如钩。
不须问我情深浅,钩动长天远水愁。
所嫁非偶是女人生涯里最悲的痛,孤独是郁愁苦痛里最大的魔。它是与生命一同生效的,它的存在是不需要任何条件的。时时刻刻。并且仿佛它是战无不胜的,一次一次又一次冲毁你身体里的脉络。总会有人以为自己是例外。
但谁也不能成为例外。朱淑真也终于带着心底那一个与初恋的少年一起默默许下的温暖的愿信誓旦旦地投向了孤独。如同从断崖的端处纵入大海,她只能在命运的河流义无反顾。她别无选择。世事熬煮,生命里的错落,仿佛是与生共行的原罪。
这首词是朱淑真的代表词作。起句“独行独坐,独唱独酬还独卧”连用五个“独”字,不仅没有重复拖沓的感觉,反倒是将女子茕茕孑立顾影自怜的凄婉情态写得醺意阑珊。是绝对的生花妙笔。小女子独守空闺的时间里嚣张的孤独感如同剧毒一般穿透了她一行一坐一倡一酬一卧之间。仿佛要耗尽这个弱女子的最后一点心神。丝毫不得指望。
伤了神,寒了身。到底还是心头那一点有同于无的念头蛊惑人。少年早已不见,她依着记忆里年少时光的那一点暖,依着与他幽会的那一日获的生气在无望的时间里煎熬了这么多年,终于也是到了这个幻觉散灭的时刻。那一点指望也在这一日碎了去。她心有预料,也就是怔怔得望着铜镜里那个憔悴的女子“泪洗残妆无一半”的愁病模样。
女为悦己者容。悦己者无存,妆有何用。夜无眠,梦不成。也已经不能再伤到她一丝一毫了。她早已经被时光强暴,也早已失去对镜中人的怜悯。她知道,这一世总是要有了解的那一日。爱情是幻觉。
到这里,她缄住了口,再不言语。正所谓词短情长,不外乎此。人生太短暂,寂寞太悠长。痛苦太嚣张,自毁是终局。读到这一首词,仿佛已经能隐隐预见到关于朱淑真后来的一些什么事。女人的绝望是荒洪。壮烈恢弘决绝彻底。她们要是用麻木去笑着应对。那必是看得令人惊怵窒碍的一幕。朱淑真迟早是要做出来这样的事情的。那是一些大痛,亦是平然无碍静默得度的事,我知道。
朱淑真曾作下《恨春》诗五首。情词哀凉,吟者断肠。她将内心的灼热融进墨里,磨开,然后提笔蘸上,再写出来。这是她唯一能够倾吐的途径。是自言自语,也是对后来读到它们的人说。
五首诗是这样写的:
其一
樱桃初荐杳梅酸,槐嫩风高麦秀寒。
惆怅东君太情薄,挽留时暂也应难。
其二
一瞬芳菲尔许时,苦无佳句纪相思
春光正好须风雨,恩爱方深奈别离。
泪眼谢他花缴抱,愁怀惟赖酒扶持。
莺莺燕燕休相笑,试与单栖各自知。
其三
病酒厌厌日正高,一声啼鸟在花梢。
惊回好梦方萌蕊,唤起新愁却破苞。
暗把后期随处记,闲将清恨倩诗嘲。
从今始信恩成怨,且与莺花作谈交。
其四
迟迟花日上帘钩,尽日无人独倚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