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贾生,即汉著名政治家、文学家贾谊,少年得志。马援是东汉的名将,老当益壮的常青树。平津和菑川一句则是说被封为平津侯的齐国菑川人公孙弘。他四十学春秋,六十作丞相,活到老学到了老。
  这其中不是没有爱之冀望。只是她宁愿使之变成单纯祝愿,也好过她牵绊住他的前程。至于二人的相识,朱淑真的那一首《贺人移学东轩》大致可以给出答案。
  一轩潇洒正东偏,屏弃嚣尘聚简编。
  美璞莫辞雕作器,涓流终见积成渊。
  谢班难继予惭甚,颜孟堪晞子勉旃。
  鸿鹄羽仪当养就,飞腾早晚看冲天。
  少年住在朱家“东轩”,是读书应试的门生。他钦慕颜孟,颜孟是指孔子门人宴会、孟轲。都是大学问家。少年的身世不详,许是朱家的亲朋,许是朱家的世交,都是有可能的事情。他们一定有所感情关联是可以确定的。这样的旦夕日处,在二人之间酝酿出情愫是情理之中的。
  时间就是一件充满魔意的东西。此一时,聚;彼一时,散。毫无缘由征兆的便要发生。于是,她送他赶考,又嫁给旁人。
  鸳鸯无缘佳偶配,姻缘难得结连理。风吹折断并蒂莲,雷电击散比翼鸟。梦里寻他千百回,有情人却难成眷属。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
  鸳帷独
  黄鸟嘤嘤,晓来却听丁丁木。
  芳心已逐,泪眼倾珠斛。
  见自无心,更调离情曲。
  鸳帷独。望休穷目,回首溪山绿。
  ——朱淑真《点绛唇》
  清晨。嘤嘤黄鸟将她从睡梦里惊醒。恍惚之间,她似乎依然记得梦里那一个清晰的背影。青袍长衫,风神俊朗。转身的那一刹,仿佛要将她的魂也带了走。窗外,有丁丁的伐木声。她被惊了神。透过窗口望出长长的距离。她心里知道,那一别,她的心也跟着他离了身子,远逐而去。自古多情伤离别,“泪眼倾珠斛”。
  这一日的夏,虽景致葱茂,但她却已无心观望。转过身子再折回闺寝,和着内心的幽柔的念头来弹琴一曲,将那玉漏的一时一辰,捻在手里,掂量着过。她想起来这一夜又将要一个人独寝鸳鸯帐里,那心头的愁苦染了那琴,淌出来的尽是凄凄瑟瑟的凉音。“望休穷目,回首溪山绿。”再望你,再望你也只能望见远处溪山碧绿的空洞盛丽。于她,已是了无意义。
  昨日还在温柔梦乡里,这一刻又是一回萧索冷冰冰的孤独。“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的欢喜已成寂廖已成岑寂已成无声息。君已离去,可知妾心苦。她不见这一刻,自己已是憔悴不堪。蝉鬓不整,凤钗慵堕。心神俱毁,只恐与君交汇无期。
  这种思念与热望是能体悟的。如果你爱了他,你会知道那一种埋进心底的牵念。它可以是时时刻刻的,亦可以是不经意间的。但是一定是浓烈的。旧时境地古旧闭塞,山水阻隔,沟通不易。纵使有鸿雁传情,也是难托锦书。那一来一回早已将你折腾得生不如死。等不及,心底的丝便早已是蓬杂绵密,百传千折。恐怕苦苦等来那人一纸的怜恤深情,不及释却心头忧愁,只会相思更苦。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采撷一把红豆放在掌心里,连同与你有关的记忆一起,收藏进自己身体里那一处绵软芬芳的角落里。以此使之变得仿佛具备了恒久的意味。心里也要对那丈量不起的距离宽谅些。确实如此,恋人之间的那一份相思,嚣张又微妙,愁苦又美好。而那个中深婉曲意,也唯有心知晓。
  但,女子心意有时相同。彼此之间,通过书写笑谈情深不寿。不需要打一个照面,即便隔着光阴,也是能彼此听见。所以,此处,要荡开一笔,附上另一首绝妙好词来对着吟。
  波上清风,画船明月人归后。渐消残酒,独自凭栏久。
  聚散匆匆,此恨年年有。重回首,淡烟疏柳,隐隐芜城漏。
  这一阙《点绛唇》出自魏夫人之手。史载:魏夫人,北宋女词人。曾布妻魏氏。襄阳(今湖北襄樊)人。名字及生卒年均不详,生平亦无可考。曾布参与王安石变法,后知枢密院事,为右仆射,魏氏以此封鲁国夫人。朱淑真要是读到魏夫人这首词,怕是会惹出泪来的。与他缱绻难分的那一次,她又如何忘得了。就像魏夫人送曾布远赴任上的这一日。
  清风拂面,月辉清朗。温柔的光线在夜里柔柔地倾泻开来,染了她和他的衣袂。她颤颤地伸出手牵住了他,站在桥头望着迷惘远处,等着下一只将要带走他的小舟。夜气寒得很,渗入了她的身体,她瑟瑟抖动了一下。她用力得控制住自己的身体,生怕那一动惊了这静默的场子。她是想让时间变得久一点。在她内心,她觉着他让这瞬间变得像永远。
  只是,来往有定数。到了那个时辰,要走的还得走,要散得也还是会散了去。于是,他终于钻进了那一只陈旧的乌篷船,朝着她点头,然后拉下了那一块粗布船帘。时间在那一刻,空出了一截不可思议的生疏的苍白。她独自站在岸上倚着栏杆,听见心底的痛窸窸窣窣的绽了开。
  聚散太匆匆,此恨年年有。只怨这时光流转得太快。一轮一轮再一轮。年年都要惹得那痛汹涌的将自己覆没。这一回,又是归期难凭。她凝了凝神,却猛然听得远处的芜城(扬州别称)传来隐隐的更鼓声。不料夜已深的很,回首再遥望,向时的津渡已是一片沉寂,只剩那残月映射下的两行疏柳、几缕淡烟,依稀可辨。
  这感情的事非是三言两句讲得清楚的。爱人分离的苦痛又岂是三言两语可以表述尽的。清风。明月。淡烟。疏柳。隐隐鼓漏。
  魏夫人作词的功力绝非等闲。书里大多的论断都说,她的词仅次于李清照和朱淑真。可以看得出,这个名不详只留魏氏二字存世的女子必定是一名饱满的深情的才华横溢的如今更是添了几分神秘的奇女子。
  梅妆薄
  风劲云浓,暮寒无奈侵罗幕。
  髻鬟斜掠,呵手梅妆薄。
  少饮情欢,银烛花频落。
  恁萧索。春工已觉,点破香梅萼。
  ——朱淑真《点绛唇》
  上
  那呖呖莺声已经成了彼时浓春深处的柔婉,早已不见。这一端却是雨雪瀌瀌,见晛曰消。冬日里的女儿身总要暖炉来取暖的。深闺里的女儿们为了这个取暖的功夫也总是会花去大的代价。只是可怜了佳人孤孑茕茕,纵那暖炉再暖,怕是也暖不了这女儿家彻寒的心坎。
  风劲云浓,暮寒无奈侵罗幕。一阵瑟瑟的冷。她恍然觉得在这一个人长久独处的时间里,灵魂的新陈代谢与身体一起慢了下来。那身体里的血液仿佛要被动得凝固起来。她微微抬起双首轻启朱唇慢慢呵气,却不知自己髻鬟斜掠梅妆薄,朱颜苍白。没有她知道自己快要没了生气。
  少饮清欢,银烛花频落。银装素裹听不见半点生迹。这心头情意这窗外时地竟至如此萧索的地步。还是回进屋子为自己斟一杯清酒暖暖身子罢。待那温暖酒意溶了心头怨愁,怕是那枝上一点梅也已经散出香来,春工复动再绣红翠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这一些就是朱淑真这一首《点绛唇》里要说的话。他写冬日伤景的诗词留世的不多,但独独这少有的几首已然足够担当得起这女子坠在蚀骨之寒的时令里内心里那一波又一波的孤毒流转。比如这一首《冬夜不寐》。
  推枕鸳帏不奈寒,起来霜月转阑干。
  闷怀脉脉与谁说,泪滴罗衣不忍看。
  冬夜寒气是有狠劲的,一丝一丝袭过她的身体,刺得她反侧辗转不能入眠。于是她披上棉衣,起身走向阑干处,那里是一片星明月朗。这女子突然觉得内心拥堵,那是她长时间的沉默所积压下来的缱绻忧扰。这一头兀自想着,那一头便已经泪湿罗衣。她不忍看泪,泪不忍照她。唯有窗下明月光,漫上来。
  触目圆池景,荷枯菊已荒。
  风寒侵夜枕,霜冻怯晨妆。
  江上风翻赤,庭前橘带黄。
  题诗欲排闷,对景倍悲伤。
  这一首诗题为《初冬书怀》。她面对冬日空凉园景,内心被触动。触目是枯荷荒菊,萧条简陋如若被光阴侵夺。看过去倍觉荒芜。昨夜风寒侵枕,今朝晨霜披靡。她在这料峭的寒日当中,对生活变得迟疑,懒做晨妆。江边枫叶红似火,风吹过,便赤浪翻滚。庭前亦是金黄橘果满树繁荣。原来是看过去丰盛的美。如今却是萧萧冷冷凄凄惨惨。本欲赋诗书怀解忧,岂奈眼目所及是空洞,清悲更添浓愁。
  朱淑真这几首诗,写得曲意阑珊,凉进了骨子里。“彤云黯黯暮天寒,半卷朱帘未欲眠。”寂寞仿佛是一种病疾,催着她夜里起身,催着她去怵怵地望着心里头那一点软弱落寞。嫁的这个男人这一刻大约还在百花丛里春光烂漫,他是不会知道淑真这一处的冷。
  他那里盛烈的欲念与酒池肉林的歌声艳艳不过是一些再轻贱不过的毒。而她在这深寒的夜里辗转难眠,起身走到幽窗前,闷怀脉脉却无人能诉。举头望明月,朱淑真所能念想的也就只有千里之外在记忆里日益趋近于一道微光的那一个男人。
  她在日后的光阴绸缪出时间去与男人幽会,却被肆意的人妄自加上娼荡恶名。他们不知道这歌如烟的女子在深闺独寝的寒夜里湿了枕巾的那姗姗粉泪。在背叛、冷漠、孤独交织回转的悲绝之境里熬度的艰辛如同一把利刃锋刀,时时刻刻都在凌迟着她的骨血身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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