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潘哲又一次走在去警局的路上。
这条路她很熟悉。除了家、学校、图书馆，警局就是她最常去的地方了。或许是由于警局端肃而*的蓝白色标识，整条路静悄悄的。小杂货店的老板坐在摆满香烟的柜台后昏昏欲睡，他身后棕褐色旧木柜上陈列的饮料也是一幅倦怠疲惫的姿态，似乎随时都会倒下呼呼大睡。路灯灰暗，树叶在这黯淡昏黄之下像是枯叶，垂头丧气的，没有了白天绿油油的生机。
一个身穿制服的年轻人正从警局里走出来，看到她便笑着问：“小妹妹，来接弟弟吧？”
潘哲点头，礼貌地微笑：“王警官好。”
年轻人拍拍她的肩膀：“快进去吧，你弟弟就在里面呢。”
她轻车熟路地穿过一楼办公区，走进最里面一个房间，果然看到英重正低头坐在靠墙一张长椅上，穿着白色衬衫，蓝色牛仔裤，双腿交叠，脚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晃。听到脚步声，他抬起眼睛，凉凉地瞥她一眼道：“怎么那么晚才来？”
潘哲不理他，办完手续之后，自顾自地走出警局，看也不看他一眼。英重忙跑着追上她，嘴里埋怨着：“你生什么气啊？应该我生气才对吧？下午六点警察就打电话让你来接我，结果你那么晚才来，我都在里面都呆了大半天，肚子饿死了！”
潘哲瞪他一眼不说话，继续往前走。
“潘哲！”英重扯住她的胳膊。
她于是停下来，直直盯着他的眼睛严肃道：“这是最后一次，我保证。以后你再胡闹，就算是在里面呆一辈子，我都不会再来接你。”
英重笑了，笑得肆意飞扬：“你说过多少最后一次了？可警察一打电话，你还不是要过来接我？我本来以为这一次你能撑到明天早上呢！”
潘哲无奈而愤怒地盯着他，说不出话来。
英重不敢再嚣张，他嬉皮笑脸地揽住她的肩膀：“好潘哲，不要生气了。”
潘哲不为所动。
英重于是把头靠近她，撒娇地用头发磨蹭她的脸颊：“不要生气了，嗯…？”
潘哲的冷脸再也撑不下去了。她用力推开他的脑袋，声音已经带了笑意：“滚开！”
“不生气了？”英重问。
“原谅你了。”
“身上带钱了吗？”
“带了，想吃什么？”
“砂锅。牛肉砂锅。嗯，一份不够吃，还要一份水饺。哎…你怎么那么慢？快点快点，我饿死了！”
“你别催，上了一天的课，我累着呢。”
“那…我先走？就是对面街角那一家，你知道吧？我先去吃，你慢慢走，一会过来付帐？”
“去吧去吧。”
英重飞快地跑起来。他的身影矫捷而欢快，蕴含着年轻的无穷生机和力量。白色的衬衫因为他的奔跑，鼓胀着饱满的风，时时变换着形状，像是藏了一只躁动不安的小兽。
他快要穿过街角了。穿过街角就能看到一家卖小吃的大排档，那儿有热腾腾香喷喷的牛肉砂锅，还有各种馅料的鲜美的馄饨水饺。那是他的目的地。潘哲慢吞吞地走着，边走边看着他白色的身影微笑，除了这熟悉的身影，这条路上再没有其它风景了。
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街角。
突然一束白光照亮了前方的街角，那样白晃晃的，像探照灯一样的耀眼灼人的光束射穿了昏暗的黑夜。英重白色的身影就在这光束中毫无预兆地被弹出来，沿着车顶的轮廓翻滚跌落。
“阿重！…”
潘哲惊恐地大叫着醒来，满头大汗，浑身颤抖。她茫然地看着天花板，不知身在何处。有人轻推她的肩膀，她转头便看到了蓝青担忧的面容。
“做噩梦了？”她问。
潘哲虚弱地笑笑。
“你的电话响了很久了。”
潘哲这才听到枕头下手机的狂叫。她慌忙接起来，抱歉地对蓝青道：“不好意思，吵到你了。”
蓝青摆摆手，重又躺到床上看小说。
是杂志社的电话。潘哲看看时间，已经是晚上八点钟了，她下午下课后打算休息一会再去上晚自习，没想到这一觉竟然睡了两个多小时。她恍惚地起床洗漱，背上书包便出了宿舍。校园里灯火通明，三三两两的学生结伴从她身旁走过，脚步欢快。
潘哲出了学校北门，走到学生们通常所说的网吧一条街。宿舍这几天因为服务器升级不能上网，杂志社又催着要翻译稿，她只得到网吧发稿。
她进了一家叫做“极速”的网吧。网吧里灯光很暗，声音嘈杂，时不时有一两句支离破碎的叫骂声从戴着耳机的年轻男孩女孩嘴里蹦出来，屏幕上光怪陆离的线条在他们的脸上变换跳跃。就算是在无烟区，也没有办法抵制浓重呛鼻的烟味。潘哲戴上耳机耐着性子把翻译稿又核对一遍，给杂志社发了过去。看了看屏幕右下角的时间，一转眼三个小时过去，已经是十一点钟了。她取下耳机去结账，刚一转身却发现网吧已经乱成一团。
几个年轻的男生在打架。确切地说，是几个在围攻一个。周围聚拢了大批同样看热闹的男孩女孩，男孩无一例外的拍手叫好，而女孩子则是满脸同情和不忍。
“看你以后还敢动老子的女人！”其中一个黄头发穿鼻环的胖胖男生又狠狠踹了地上的男孩一脚，嘴里警告着。那个被称为“老子的女人”的漂亮女孩子站在旁边急得眼泪汪汪，却是一动也不敢动。
潘哲无心看热闹，她绕过人群走向服务台，收银员不在，服务台空无一人。她这才朦胧记起，正挨打的那个男生不正是收银员？她透过人群的间隙去看地上的男生。
很奇怪的一个男生。面容平静，甚至是太过平静了，没有争辩，没有愤怒，没有痛苦，没有恐惧，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潘哲微皱了皱眉。
网吧老板急匆匆地从外跑进来，边跑边骂：“干什么呢？！一个个小兔崽子！都不要打了！要闹出去闹！再打让警察把你们全逮局子里去！”
人群很快散开了，打人的几个男生骂骂咧咧地揪着那满面泪水的女孩走了，女孩子一步三回头，眼泪流了一地。
被打的男生从地上爬起来，毫不在意地拍拍身上的灰尘，又重新回到收银台。潘哲立即把卡递过去，那男生刚接过，就被老板劈手夺走：
“去去去，以后不要再来了！我用不起你这瘟神！来了一个星期网吧被人砸了三回！你再呆在这，我这网吧迟早得被人砸光了！”
男生并不分辩，走出收银台道：“把一个星期的工资结给我。”
“呸！还想要工资？”老板愤然又鄙视地指着他，“先把砸坏的东西赔给我，我再把工资结给你！”他说完又恶狠狠地推搡那男生，“快走，快走，以后都别让我看见你…”
男孩子无所谓地耸耸肩，走出网吧，面目平静。
老板给潘哲结账，几个女孩子围上来叽叽喳喳：
“老板，你也太过分了！打架根本不是他的错嘛！”
“是啊老板，分明就是那女人见他长得帅，自已缠着他的嘛！她男朋友蛮不讲理，仗着人多欺负人嘛！”
“对啊对啊，长得帅又不是他的错嘛！”
年轻的女孩子，一口一个“嘛”字，就算是谴责的口吻也说得娇俏动人。老板心神荡漾地把账结给潘哲，三小时之外的十几分钟直接帮免掉了。
潘哲走出网吧，甩甩头发，深深呼吸几口新鲜空气，这才觉得头脑稍稍清醒了些。
“你为什么要这样活着啊？！”女孩子气急败坏的声音吸引了潘哲，她转头望过去，旁边小报亭角落里一个女孩子正对着一个男孩子无奈地跺脚怒吼。女孩子张扬着金黄的短头发，戴着巨大黑色的耳环，身穿着黑色吊带，黑色皮裙，脚蹬黑色皮靴。而她怒吼的对象赫然正是刚刚在网吧被打的那个男生。
女孩子愤怒又无奈的情绪丝毫没有影响到男孩，他耸耸肩，不发一声地转身离开。
经过潘哲身边时，潘哲稍稍斜眼打量他，十七八岁的年纪，瘦削的脸颊，眉骨和鼻子的轮廓很突出，眼睛低垂，看不分明。潘哲一向对男人的长相不大关注，并不晓得这是否算长得帅，但听网吧那几个女孩子的意思，按照年轻人的审美观来看，他应该算是长相不错。让潘哲疑惑的是，他身上的气质，太过安静。没有起伏。虽然苍白，却寻不着消沉寂寥的痕迹，可也缺少年轻人该有的朝气和生机。只是安静。
“英重！”女孩子没有追上来，徒然地跺脚。
英重？潘哲的心猛得一颤，愣在当地。好半天恍然回神，男生却早已不见踪影。她摇摇头甩开茫然的思绪，往学校里走去。
夜晚十一点多钟，学校门口的小吃街正是最热闹的时候。潘哲闻着砂锅的香味，肚子咕咕直叫。她找了家比较冷清的小摊，叫了份牛肉砂锅。小摊上还有另外一位顾客。正是那个叫做英重的男生。他正专心吃着碗里的砂锅面，对周围的环境似乎毫无所觉。他吃得很快。面条捞完后，他把碗端起来，一口气喝完面汤，扔下碗就跑。潘哲惊得张大嘴巴，卖饭的老头老太太扯开嗓子喊：“喂！站住！还没给钱哪！”
那个叫英重的男生一蹦三跳跨过栏杆，瞬间不见了踪影。
潘哲抿嘴笑了笑。直到她吃完饭，老头还在感慨：“唉，现在的大学生，素质差哟！”
潘哲付账的时候把英重那份一同结了，“那是我弟弟，和我闹别扭呢，真是抱歉。”她说着话便在老头老太太失而复得的惊喜中离去。
深秋的夜晚已经很冷了，风吹到脸上阴湿冰凉，深吸一口空气鼻子就会凉得发酸，眼泪时刻酝酿着，似乎随时都会往下掉。潘哲把外套领子竖起来，紧紧拢住肩膀快步向校园走去。
学校门口的躺椅上坐着一对对缩在一起的抵御寒冷的情侣，其中一张躺椅上却睡着一个人。英重。潘哲几乎一眼就认出他来。他上身穿着件皱皱的白衬衫，下身是条破旧的牛仔裤，脚上穿着一双脏兮兮的休闲鞋。大概是因为冷的缘故，他侧身向里，整个身子缩在躺椅中，头发凌乱，紧闭着眼睛。他的右手平放在身侧，手背上还有打斗留下的青紫伤痕。
潘哲几乎流下眼泪。她怎么忍心让他受那么多苦？他和她的弟弟一般的年纪，他独自一人带着伤痕躺在这寒风冷月中，受人欺负，吃不饱穿不暖，凄凉而又孤苦。况且，他叫英重啊。英重。
她静静地看了他几分钟，慢慢蹲下身子，从包里掏出芦荟胶，细细涂抹到他手背伤口上。在芦荟胶沾上他皮肤的时候，他的手似乎抖了一下，而后就没了动静。潘哲涂了半管芦荟胶在他手上，又掏出钱包，拿出钱塞到他衬衫口袋里轻轻走了。
英重始终没有任何动静。
潘哲走了几步，又不放心地回头看了一眼，她的目光正和他撞到一起。他的目光同他的面容一般，深邃，却平静无波，唯一存在的那么一点情绪或许叫做，冷漠。
潘哲在他的目光中又走了回去。她缓缓蹲下身子，直视着他的眼睛：“你叫——英重？我叫潘哲。阿重…”她温柔地说，“阿重，我有地方给你住，你要跟我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