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潘哲的新工作的地方是一家翻译社，位于荣盛大楼和max学校的中心位置。因为她有过做口译的经验，又在法国呆了许多年，人力主管建议她做口译，她礼貌地拒绝了，专心致志地做起了笔译，只要按时交稿，公司对出勤是不做严格要求的。这样她有了更多时间照顾英重和孩子。
max自从见识过英重的厉害之后，开始整日地缠着父亲。于是英重一有空闲时间就会带孩子去俱乐部，有时候玩射击，有时候骑马，他甚至带孩子去看摔跤。可他不带潘哲一起去。潘哲问为什么？他总是深深地看着她却不说话。
直到一个周末，潘哲逼着阿七带她去了俱乐部，她才终于见识到英重从未在她面前展示过的另一面。
她和阿七站在一整面隔音玻璃墙之后。英重背对他们，双手背在身后，身后是一张桌子，桌上放着被拆解得支离破碎的手枪。max左手拿着秒表，右手做了个“开始”的动作，英重精确而迅速地装好枪支，抬手端枪，在一片无声的寂静里，潘哲看到从枪膛里飞出的子弹分毫不差地全部射入了红心，果断而凌厉。max兴奋得振臂呼喊，高高地举起手里的秒表。英重放下枪，俯身把孩子抱起来，孩子太兴奋了，在他怀里不停地扑腾。他微笑着似乎想把孩子举起来，可他不经意地转头，那笑就僵在了脸上，慢慢变得苍白透明，消失不见。他放下孩子，冲出房门，一把抓住了潘哲紧紧搂在怀中，那凶猛的力量把她的鼻子撞得又酸又疼。
他紧张而急促叫：“哲哲…”
潘哲抱住他的腰，“阿重，你害怕什么？”
英重的手臂用力，把她搂得更紧了。
她缓慢而轻柔地抚摸他的背，“你一定没照过镜子。如果照了镜子你就会知道，你握枪的姿势有多帅。你瞧，孩子多崇拜你。”她更紧地抱住他，“我也是。”
max跑出来拉住英重大叫：“爹地，你不要抱妈咪了，快来教我打枪！”
英重放开潘哲，脸上已经是轻松的表情了，他吻她的额头，“哲哲，你要试一试吗？”
潘哲微笑点头。
从那以后，英重带孩子出门就不再避着潘哲了。潘哲有时和他们一起玩，有时就坐在一边看着他们闹腾，休息的时候为他们擦汗递水。英重从不告诉她他以前的事情，她也从来不问。有一天晚上，他把她抱在怀里说，“哲哲，你知道吗？我从没骗过别人。可我一直在骗你。”
潘哲笑着握住他的手，“那你以后还骗我吗？”
英重摇头，“不会。”
他是以无比坚贞的心情说出不会这两个字的。这种坚贞像是他对潘哲的爱，从没有过一丝一毫的动摇。他那时真的以为自己以后绝不会再骗她。可谁又能说得清以后？就像很多年前他没预料到自己会遇上潘哲一样，他也不会预料到，他注定要她骗一辈子。人生是一片树林，命运早早在各个路口埋了隐蔽的雷，它们长久地积蓄着能量，诡异地幽秘地笑着，只等着有朝一日憾天动地的巨大爆破和生命绽放。
max暑假前的最后一天，潘哲早早交了稿子去接孩子放学。她到的时候早有人等在校门口了。霍启云仍然着一身黑色唐衣，身后停着一辆黑色汽车，汽车两旁分别站着两个保镖。他虽然行动不便，却并没有坐在车里等，而是坚持拄着拐杖站在门口翘首以待。只为他这个等待的姿态，潘哲心里已有些感动了。
她走过去向他打招呼：“您来了。”
霍启云笑，“哲哲啊，是我先来的，你可别跟我抢。”
潘哲不由得就笑了，“当然不会。您愿意疼他爱他，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我那个儿子可不这么想。”老人叹了一口气，“他已经有二十年没叫过我父亲了。”
潘哲记得很清楚，上一次在长风山庄，英重对老人的称呼是先生。她不愿触及英重心里的伤疤，尽管疑惑，却什么都没有问。
“你想知道以前发生过什么事吗？”霍启云问她。
潘哲回答：“如果您愿意告诉我的话。”
霍启云当然愿意告诉她。尽管这需要再一次面对自己曾经犯下的弥天大错，可他在这个媳妇身上看到了被原谅的可能。
他和她说起英重的母亲。
“她是我见过最美的女人。”他说，“我第一次见到她就决定把她娶回家。”
那时候的长风山庄还只是众多帮会里的一个小分支。霍启云要通过不断的争斗火并才能坐上老大的位子。英重的母亲就是另一个帮会的小姐。霍启云想要权势又想要女人，他采用了一种简洁而直白的方式，抢。他灭了英重外公全家，把英重的母亲抢回了长风山庄。英重的母亲从刚开始的激烈反抗到后来怀了孩子的娇羞温柔，这种转变让霍启云以为她终于肯安定下来，愿意放下仇恨踏踏实实做长风山庄的女主人了。
他那时候血气方刚，老婆怀孕了安稳了，他反而觉得没有趣味了。悲剧就是从那时候开始酿成的。他和别的女人在一起时被英重的母亲发现，她大着肚子和他闹了一天，他被闹得不耐烦了，甩手给了她一巴掌。她瞪大了眼睛，突然就安静了。霍启云刚开始觉得有些异样，可后来发现她仍和从前一样地娇羞温柔，他以为她是怀了孩子，就算不甘心也强忍了，便渐渐放下了心。可他不知道，仇恨的毒就是从那时开始，一点点在她心里凝聚。灭门、强迫、背叛这所有的一切堆叠在一起，煎熬着她，啃噬着她，让她终于不顾一切要置他于死地，甚至没有丝毫顾念到她十月怀胎生出来的儿子。
霍启云说：“我当时忙着扩大势力，从没有关心过她和英重，也就一直没注意到她的异常。桑成曾经提醒过我，”他解释了一下，“桑成是我的一个手下。他说夫人待少爷很奇怪，从来不抱不亲也不笑，但也从不打骂，就是冷冷地看着他不说话。”霍启云自嘲地一笑，“可我当时被金钱权势迷了心窍，竟然根本没放在心上。等到后悔的时候，就已经晚了。”
他又和潘哲说起那次绑架，帮会火并，英重受的伤害，还有十年训练以及天南海北的复仇。
他说，“所有事情结束之后，英重心灰意冷，开始到处流浪，直到遇到你。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潘哲静静地不说话。
霍启云接着说，“英重一向绝决，做事从不留余地。当年骗你交赎金的时候，我要五亿，他却要十亿；他伤害了你，然后再加倍伤害自己。他一向是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几年前医院打电话告诉我，英重要杀了你的孩子，我心惊得忽然就想起英重的母亲。我真怕你们又走了我和他母亲的老路。”他笑了一下，郑重地看着她，“哲哲，我虽然不是个合格的父亲，可我还是想替我的儿子谢谢你。谢谢你在最痛恨他的时候，仍然不忍伤他。…遇上你，是他的幸运。”
学校下课了。潘哲远远地瞧见了max飞奔过来的身影，她突然满心酸涩。阿重从没有过如此欢快的童年，甚至从没有人爱过他，可他的心里还是保留了一块柔软的地方，他把这份柔软的情感倾数给了她。她又是何其幸运得到这个男人全部的爱啊。
“遇上他，也是我的幸运。”她说。
max跑过来先扑到她怀里亲她两口，又转头向霍启云打招呼：“嗨，爷爷，下午好。”
霍启云抚摸他的头，“爷爷吩咐厨房做了你最爱吃的红烧狮子头，还有脆皮鸡，晚上去爷爷家吃饭好吗？”
“有好玩的吗？”
“机器人你喜欢吗？可以玩双人对战。”
孩子眼里露出向往的光芒，他问潘哲，“妈咪，可以吗？”
潘哲点头，“去吧，要听爷爷的话。”
max兴奋地跟着霍启云上了车。
潘哲到荣盛集团的时候，英重正好下班。他见只有潘哲一人，就问：“宝儿呢？”
潘哲不答。英重的眉毛就皱了起来。潘哲抬手抚平他的眉间，温柔地说，“阿重，孩子不在，我们就当放假好吗？我想和你过几天二人世界。”
英重这才笑起来，“好，听你的。”
没想到这两人的二人世界一过就过了大半个月。霍启云为了留住孙子，千方百计从各地搜罗好吃的好玩的，孩子在长风山庄玩得乐不思蜀。半个月之后潘哲去接孩子，发现他竟然胖了一圈。走的时候他一步三回头，要带走的玩具车里根本放不下。潘哲不忍逼他，又放他在长风山庄过了半个月。
半个月后潘哲是同英重一起去接孩子的。车开到长风山庄门口时，英重突然握住她的手，“哲哲，我现在有你，有孩子，我很幸福。”他说，“因为这种幸福，我愿意原谅一切。”
潘哲回握住他的手。
max又胖了些，脸更圆了，潘哲捏捏他的脸颊，“宝贝，再胖妈咪就抱不动你啦。”
孩子咯咯地笑。
潘哲在孩子的笑声里听到英重对霍启云说，“孩子入学时用的名字是霍宝儿，他长大后还需要一个正名，我和哲哲商量了一下，由您来帮他取正名，您看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