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从我心里有他那一刻起,听那一声声跃起、坠下,仿佛抛入五色云间,又匆匆落入茵茵草原,同时灌溉了两颗心、两个人。
怔怔地看着他,眼底尽是疑惑,他笑着刮了刮我的鼻头,“知道你想问什么,你放心。闹事的灾民得了粮食之后当然是一哄而散。还好来得及时,若然你真被那群灾民吃了,我非扒开他们的肚子不可!”
我摇头,拉着他的手在他掌心写下一个‘死’字,他恍然明白过来,更紧地拥住我的肩,下颚的青茬刺着我的额头。“踩死了二十个几个人。”
脑中不知怎的就想到那个轻薄我的疯子,想来多可笑,他不是饿死的,却是被活生生地踩死的,踩在他身上的人只为活命,可是孰知就这样平白无故地葬送一条命。也不知那些活下来的人这一辈子还能不能睡个安稳觉,晚上会不会怕鬼敲门。
我在客栈里休息了三日,能勉强低声细语,不过稍微说大声了些,嗓子还是会阵阵刺痛。值得高兴的事,朝廷派来的人带来了灾银、救济粮食,这才解了淮安城的燃眉之急,廷曦也兑现了诺言,那三个员外都得了赏赐和封号。
所有的事,都有序不乱的进行,我们这一行人也大可功成身退了,在我再三坚持下,众人终于答应明日启程,继续南巡之行。
这是在淮安城的最后一晚,从窗外看着依然冷清的街道,不免伤怀。淮安历经此次磨难,要恢复本来的繁华,难上加难。重新播种粮食,找出虫灾的原因,才可以对症下药,庆幸的是还好现在正是春耕时节,若是遇上了寒冬,真就是断了他们的退路,根本就活不出人来。
朝廷委任了新的淮安巡抚,新官上任三把火,首先做的事就是统计这次虫灾造成了多少损失。死了多少人。我没敢去听那些骇人的数目,我心里清楚,不论饿死的还是踩死的,更或者是吃馒头噎死的,都占了整个淮安城百姓总数的一半。有些人尸骨无存,我们都选择了沉默,人吃了人,连骨头渣都没有剩下。
独自呆在房间里,整理着包袱,盘算银两。原本我正焦虑身上的钱所剩不多,正巧从昭阳城快马加鞭赶回来的随从带回了皇上给廷曦准备的银子,数目有很大一笔,足够我们这次南巡所需的全部费用。
心底堵得慌,好似有股闷气一直堵在胸口,咽也咽不下,吐也吐不出,只能一直倒茶饮下,想压下那股气。脑海里不时闪过仅有一面之缘的灾民,看见他们渴求的双眼,看见他们得到馒头的喜悦,更看见他们凶神恶煞地想要将我碎尸万段。
连着做了三日的噩梦,但凡一闭上眼,满目都是密密麻麻的人,行尸走肉一般团团将我围住,我甚至几次都听到自己骨头断裂的声音,血流成河,染满了整个天地。
睁眼等天亮,好不容易看着天边泛出一抹霞光,我忙推了推身边的廷曦,他不耐地摆摆手,我不依不饶地轻轻拍着他的脸。“起程吧,我不愿再待下去了。”
他这才睡眼惺忪地揉了揉眼角,一脸诧异地看着我,温热的手掌捧着我的脸颊,语带责备地说道:“你又是一宿没睡?”
我知道瞒不过他,估计我现在的样子也的确够吓人的,自己都感觉浑身虚脱无力,整个人没有重量,就像是真的被吸干了血肉一样。
不置可否地点头,他正欲开口,我支起食指堵在他柔软的薄唇上,娇媚道:“你已经念叨了三日,今日能不能别说?”
他顺势抓住我的手,从指尖吻到手腕,我顿感一阵酥麻,呵笑着求饶,但见他目光如炬,一瞬不瞬地看着我,张臂将我紧紧搂在怀里,舌尖探入唇齿间,丝丝缠绵,柔润触碰温存,灵舌沿着唇线勾勒描摹,深深吮吸着唇瓣。
“这是惩罚,一晚不睡就罚一次。”
我茫然地看着他,婉约一笑道:“那我要是睡了,你要赏我什么?”
他忽又低头继续痴吻着我的唇瓣,我瞪着眼,不知所云地推开他,他爽朗大笑,手指绕着我垂下的乌亮青丝,痞气地说:“赏你的。”
早已习惯他时有时无的调戏,也不再多说,乖乖依在他怀里,他双臂搁在我肩上,交握在我胸前,青丝与他的乌发垂落在一起,纠缠成一股永不分离的誓言,我覆上他的手,轻声说着:“结发夫妻,同生共死。”
他亲吻我的鬓角,脸颊贴着我的耳畔,在我耳边呵出热气。
“可同你共生,莫与我赴死。”
第一卷 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 第九十四章 天灾人祸(六)
第九十四章 天灾人祸(六)
第九十四章
匆匆梳洗一番。我无心装扮,挑了一件素色襦裙,挽作云鬟垂下几缕青丝,用绛紫色璎珞缎带缓缓缠绕,双耳坠下一对琉璃玉珠儿,泛着幽光,衬得我双颊更为白皙水润。蛾眉淡扫,点额牡丹寿阳,盈盈朱唇晕一线嫣红。呈皓腕于烟纱,举步玲珑,翩若摇曳。
牵着廷曦的手,一路走出客栈,其他人都已整装待发,几个奴才正在搬行李上马车,随从们将几辆马车围在中央,始终担心还有灾民闹事。
捏了一下廷曦的拇指,示意他低头将耳朵凑过来,唇瓣贴着他的耳畔,低声问道:“去哪里?”
他伸手将我鬓角散下的青丝嵌于耳后,笑说:“常州。”
常州是南行要道,虽然及不上洛邑繁华昌盛。但亦算是安居乐业之地,自有一番南边小镇的风土人情。也因为邻近边陲大漠,常州虽然属于中原的占地,同样也居住着来自西域的各方人士。因此若要了解西域文化,巡访南方,常州是必去之地。
我点点头,扶着他的手,一脚刚踏上马车,身后传来哄闹声,我转头一看,竟是淮安城内的灾民,正齐齐往我们这边涌来,
心里一惊,难不成又想不通,要吃了我们?廷曦稳稳抱我落地,将我圈在他怀里,正对那些灾民,手指一根根合拢成拳头。
“他们来干什么?”
“糟了,定是没吃饱……”
方琼和乔青衣也是紧依着她们的夫君,两个人一直是话不投机半句多,现下倒是一唱一和,全然忘了芥蒂。
裴煜带着贺怜君退到我们身边,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我眼里,也不知他在对贺怜君说,还是在对……我说……
“待会儿能逃你便逃,不要顾虑我们任何一个人。”
每个人都面色紧张地看着越涌越多的灾民,我在人群中定睛一看。找寻到两个熟悉的身影,我忙推了推廷曦,手指向不远处,是兰婆和小南!
想说话,却恍然想起,现下就是喊出再大声,也只能是淹没在嘈杂中。还好廷曦懂得,顺着我的手指看去,立刻就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锁定了那个佝偻的老婆子,还有趴在她肩头上,瘦弱的小南。那双清澈毫无杂质地双眸穿过人潮,痴痴地看着廷曦,翘起枯瘦的小指头,张了张嘴,耳边像是隐约听到他稚嫩的童声:“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为首的一个灾民突地跪在地上,趴下身子重重的磕了三个头,抬头时,额上破了鲜红的血印。我愕然,廷曦亦是,正欲发问,但听他痛哭流涕道。
“菩萨啊……您们都是菩萨。救了我们的命啊……”
“我们不是人!竟想着还要吃你们,真他**该天打雷劈!”
我一听这粗犷的声音,果然就在一个个跪着的人当中找到了那时差点掐死我的大汉。黝黑的面容,下颚长满络腮胡,淌下浑浊的泪水混进胡子里,就此寻不到泪迹。
霎时,整个街道乌压压地跪满了人,我们一行人被围在中间,似乎是他们朝拜的神灵,佛祖没有救他们,而我们却做到了。
我推开廷曦的怀抱,上前扶起一个古稀之年的老者,理顺他额前凌乱的银丝,眼窝深陷下去,颧骨之上简直就如一层皮覆盖着,好似连骨头的纹路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好好过日子吧,你们能活下来,该谢的是那些死去的人。”
老者抬袖拭泪,举起单手握拳,使劲砸在胸口两下,边砸边不忘说:“我没人性啊……我吃了人……还把老伴也让给别人吃了!老天为什么不让我死啊……”
腹中又是一阵恶心,我赶忙摆手制止他没完没了的忏悔,退后了两步,深吸一口气看了廷曦一眼,他对我颚首,上前拥住我的肩。
“各位都起来,这淮安城还等着你们去恢复它本来的昌荣,因虫灾死去的人也在看着你们。无论怎样,活下去。才有希望。”
我和廷曦开始挨个扶起跪着的人,裴煜和廷昭也默默地走近了人群,慢慢地我们这一行人都融入了千千万万之中,扶起一个又一个,直到整个大街都沾满了一脸泪痕的民众,直到我也鼻酸,直到我终于忍不住扑到廷曦怀里,泪流满面。
才明白,人在做,天在看。万事万物皆有轮回,种下了善因,结的必然是善果。
当我们的马车渐行渐远之时,一路追来的灾民源源不断,似望不见尽头的海浪,那一声声真诚的道谢,就是激起的澎湃浪花,让心,豁然开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