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陈廷曦起身拂了拂袍子上的灰尘,还是那件墨蓝色的云纹锦袍,不同的是,当日被划破的几道口子,都被巧妙地针线掩盖过去。半夏为了洗这件袍子,双手磨出了水泡子,只因袍上沾染的血色早已凝固,揉搓起来极是费劲,不过这些,陈廷曦固然是不知道的。
  一针一线极是用心,亦只有半夏自己心里知道,自己是如何在半夜里,挑灯缝衣,为了不打扰陈廷曦的好梦,她甘愿蹲坐在门槛处,任由夜风肆虐的吹,借着昏暗的烛光,这每一针穿上穿下,便是这样完成。
  这些事细微到犹如一粒尘埃的小事,永远都只能当做一个埋在心底的秘密,没有说出口的一天,没有互相坦然的一天,只能让这秘密烂在心底,半夏一个人来承受已足够。
  她还不清楚,为什么自己会在遇见陈廷曦之后变成这样的一个人,她是个再平凡不过的女子,生来无所长,又活在荒山野谷里,要莫名其妙的被一个人左右,的确使她有些不知所措。
  陈廷曦,遇见了他,算自己的幸,还是不幸?
  半夏呆坐在屋子里,眼看着陈廷曦的背影渐行渐远,慢慢地就要化作一个墨点,从此再不会见,不知怎的,就像是能听见什么东西在一块块崩裂的声音。眼泪就这样无缘无故地流了出来。
  “哇……”
  她忽地大哭起来,记忆当中亦只有当年爷爷去世时才如此昏天暗地的哭过一次,从那之后,纵然是哭,也学会了默默,更多的,只会傻笑,尽管并不开心。
  哭声越来越大,像是要喊破天那般的绝然,半夏伸出手背在脸上胡乱擦拭,咸涩的泪水带入唇角,舌尖触及的那一刹那,像是遭受雷击一般,她忽然站起身,怔怔地盯着他远去的方向,目光空洞,似要望穿。
  她张了张嘴,轻声念道:“陈曦,昭阳若真如你说的那般好,我亦愿随你去。”
  只是这一句,她顾不得收拾行装,匆匆奔到榻前,掀开枕头,在厚实的被褥下摸索一番后,抓出一个一布袋,看似装的满满,摇晃时,‘叮叮哐哐’地作响。
  踉踉跄跄地奔出屋子,脸上还有未来得及干却的泪痕,她边跑边抽噎,呼吸极为困难,双颊泛出异样的潮红。炽烈的阳光晒得她睁不开眼,眼前白晃晃的一片,杂乱的野草遍地丛生,她的脚步一深一浅,眼看就要摔下去的一瞬间,她又慌忙站稳,生怕耽误了这一刻,便再也见不着他。
  “陈曦……陈曦”
  陈廷曦听见声音,蓦地一回头,看见那个奔跑在荒野里的女子,她并不十分美丽,却自带一份清丽脱俗,显旧的褥裙被杂草刮来刮去,头髻有些许松乱,鬓角的那一朵纯洁的兰花悠然绽放。
  半夏跌跌撞撞地奔到陈廷曦跟前,弯下腰双手撑住膝盖,一个劲地喘着粗气。额头淌下的汗珠顺着下颚、白皙的颈项,一路下滑,沁入衣纱晕开一层层水渍。她伸手拍了拍胸口,片刻后,总算是把这口气缓和了过来,定了定神后,目不转睛地盯着陈廷曦看。
  “半夏,你跟来做什么?”陈廷曦一脸诧异地惊问道。
  看着半夏气喘吁吁地跟随着自己的脚步而来,一时之间,也懵了神,不知该说什么。相处了那么多个日日夜夜,就算说不上熟悉,可也不至于陌生。半夏是个怎样的女子,陈廷曦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个世上少有的半夏,她单纯的好似不沾染丁点尘埃,眼神里没参差杂质,如夏日里那一汪镜湖,通透彻底,就好像只需要看她一眼,便能读出她心里的所思所想。
  所以,半夏的那点儿小心思,陈廷曦或多或少亦能感觉。
  他曾经经历过的是生离死别,无法割舍的情爱,他心里的那个人,今生今世都无可替代,虽然半夏并未去探究这是何种情愫,可是陈廷曦不需深究,亦能猜透。
  “你说昭阳好,那我便随你去见识见识。”
  半夏说着向前靠拢一步,站在离陈廷曦更近的距离,这一举动,倒是把陈廷曦弄得一头大,不着痕迹地闪开身子,与半夏擦肩而过,吝啬的不肯施舍给半夏一个眼神,哪怕只要一瞬间。
  “半夏,别闹了,我不能带着你。”
  半夏恼了,反驳道:“谁说要跟着你了?我也走这条路,我也要去昭阳行不行?难不成就许你一人去?我偏就还要去”
  陈廷曦也有些火大,可是无奈对着半夏无辜的双瞳又奈何不了她。半夏说得对,这条路谁走都可以,不是他陈廷曦睡了算,他现在不过是个庶民,更多的,还是一个见不得光的庶民。所以,有什么资格左右别人去哪里,怎么走呢?
  第一卷 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 第五章 无法终结的路(二)
  第五章 无法终结的路(二)
  无法终结的路(二)
  从他跌落悬崖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了他的身份会被取而代之,昔日属于他的一切,都将被掠夺。他现在就等同于一个一文不值的小人物,也许所有人都当他死了,也许这个天下都遗忘了他。人走之后茶便凉,风雨来得快,平息之后,这些被掩埋的就是不能存在的。他陈廷曦,是不是注定要做这不能存在的人?
  想着想着,他已在不知不觉中怒火中烧,一双如星明眸中像是看得见熊熊燃烧的烈火,连站在他身边的半夏亦被吓了一跳,有些不自在地颤了颤手。
  “你跟着我,日后的大风大浪,你承受不起。”
  半夏不以为然道:“有什么大风大浪我没见过?我捉过蛇,赶跑过野兽,我还在集市上吓走了调戏我的流氓陈曦,我不怕的,我这人就是吓大的,不吓吓我,我心里还不舒坦呢”
  这话半真半假,半夏的确是捉过蛇,不过是一条无毒无害的菜花蛇;也曾赶跑过野兽,可是也仅限于一头小野猪,至于吓跑了流氓,那便是半夏胡编乱造为了糊弄陈廷曦而说的谎。她这模样,平日里又不爱打扮,实在遇不上几个调戏她的男子。
  陈廷曦当然也是不尽信,无奈地笑了笑,“半夏,你以为这些就是大风大浪么?你这样的女子,实在不该带你出去,以免遭受那些世俗痛苦。”
  半夏不依不饶,又是苦苦哀求,又是恐吓威胁,用尽了浑身解数,大汗淋漓地围着陈廷曦转圈,就像是和尚敲木鱼念佛经那般,喋喋不休。
  “走啦……走啦……再不走天都黑了到时想走也走不出去了,这地儿一到晚上就起雾,容易迷路。”
  陈廷曦没有回答,径直跨出了步子,他的步伐极快,半夏本就身子娇小,跟在他身后急急地加快脚步,明明他在走,而她却是在跑。
  黄昏渐渐临近,残阳如血般缓缓西斜,七彩幻光般的晚霞扑洒大地,一群群大雁由北向南飞去,划过一排无痕的印记,在这一片血染的苍穹之上,慢慢淹没。
  天边燃起一团火烧云,闷气四伏,隐埋在四周,似乎就会在不经意在爆发。陈廷曦和半夏一路无言地往前走,这处山谷虽然荒芜,但却不是毫无生机,当日陈廷曦抬头望山巅,知道要按跌下的原路攀爬是根本无可能。这处山谷直达外面的捷径,唯有半夏一人知道,别人进入这里只有等死,但对于半夏来说,进进出出不费吹灰之力。
  这处草药谷,有采不尽的疗伤好药,有些甚至近乎绝种,在外界已经寻无可寻。所以,半夏卖出的草药总是有人争着抢,无人知道她是在哪里得到的这些珍贵植物,别人寻不到的东西,她总能轻而易举的找来,所以集市上的人,亦给她取了个绰号——草药仙。
  绕了大半个圈子之后,他们就走入了一条分岔路口。一左一右两个出口,答案就是二选一。渐渐冒出的白雾将这处荒地缭绕弥漫,果然如半夏所说,现在这些雾气遮挡了他们的视线,踏出一步若是错了,迷了路,要想再重来一次,老天怕是不会给这个机会。
  陈廷曦试着走出一步,脚下踩着了一对干枯的树叶,发出干脆崩裂的声音,他又不慌不忙地收回脚步,顿在原地。半夏跟在他身后,不吭一声,飘渺的白雾越来越浓重,就连眼前的东西,他们已无法看清。不时发出的蝉鸣声像是在对他们发出警告,头顶‘呼啦啦’地飞过一群黑压压的庞然大物,半夏缓了好一会儿神才醒悟过来,不过是乌鸦罢了。
  不过一瞬,她忽地惊呼道:“乌鸦遮顶,必是灾祸连连”
  “半夏,我知道你有法子走的出去。”
  半夏极不情愿地努了努嘴,陈廷曦没有说错,半夏心里打的什么小算盘还不至于能瞒过陈廷曦。她不过是留他在这里,哪怕多一天也好。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日子,半夏此生的美好,也仅限于此,虽然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虽然一切不过是相思作祟。
  “这么容易就被你看穿了,多没意思呀”
  这算是发挥的最淋漓尽致的强颜欢笑了,半夏伪装的很好,这一瞬间,她幡然悟透,自己何时变成了这样?曾经她想笑便笑,笑哭就哭,如今为何在他面前就像是变了个人,所做的事,所说的话,都不再是随心所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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