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第5章
王夫人等人一走,孩子就哭了出来,他急得不行,可是不管他怎么哭,她们还是都走了。
他那撕心裂肺地哭声惹得赵姨娘心烦意乱,‘去你娘的狗孩子,对着仇人磨叽什么,作死的玩意儿!’这句话在舌尖转了一圈,赵姨娘忍了又忍,到底没骂出声来,挥挥手不耐的让奶姆把他抱回隔壁。奶姆抱着他回了相对安静的隔壁,一路上摇着他,拍哄着他。孩子穿过自己的哭泣声,听到了奶姆抚摸着他的身体,拍着他的背脊轻声哄道:“不哭哦,妈妈的乖儿子不哭喽......”奶姆就这么不厌其烦地抱着他来来回回的走着,哄着他,跟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哥哥姐姐还会来之类的话。那一天,孩子知道了,那个说话温柔沉稳地女人是他的嫡母,而那个对着他笑得男孩是他的同父异母的哥哥,而剩下的那个被她抓住手指的女孩是他的亲姐姐。他哭着,希望能跟她们在一块,可是他还不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因为他不是太太生的,他是从姨奶肚子里头出来的,而且他是男孩,他的出身一开始就注定了他和她们不一样。
刚走出院门,就有一个老婆子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木匣朝这边走来。
冬雪从婆子手里把木匣接过,就听那婆子说:“这匣子是老爷打发身边的小厮送进来的,说是哥儿的名儿已经得了,封在匣子里呢!”
王夫人淡淡地应了声知道了,便仍打发那婆子回去。
这里,宝玉听得迷迷糊糊。心想,我不是好好的站在这儿吗?又送什么名儿过来?要说名儿,那也该是妹妹的名儿啊。想是那婆子上了年纪,耳朵不好使,错将姐儿听做哥儿了。虽这样想着,他却不由自主地跑去拽他母亲的衣角。
王夫人回过神见宝玉一脸迷惑的看着她,只觉得心内火起。同样是我肚子里出来的,这孩子成日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只计较一些小事,又爱在姐妹堆里胡闹。莫说不如他死去的大哥哥珠儿,就连他亲姐姐元春也是不如的。整日家淘气,不知上进,还总是惹老爷生气。他哥哥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已经跟着老爷念书了,读书识礼,那一样是要人逼着的,不都是自己喜欢,自己要求的,这孩子怎么就跟他哥哥完全相反了?我的身子近来也渐差了。他若是一直这样下去,将来我要指望哪一个?
王夫人原本只是生气,渐渐想来,又觉悲苦,竟也顾不得老太太吩咐地不许直接告诉宝玉姨娘生得不是妹妹的话。她将宝玉拉至身前,蹲下身子,正色对他道:“宝玉,你听好了。姨娘院子里的那个并非是什么妹妹,那是你的弟弟。老祖宗是怕你失望才瞒着你的,你可不许胡闹!也就是你这孩子牛心左性地非闹着要个妹妹,老祖宗也只得依你,那是老祖宗疼你。你知道便罢了,可别惹老祖宗生气。我瞧着你那弟弟也是个好的,你自己也瞧见了,和妹妹也是一样的。”
王夫人每说一句,宝玉就觉得天上直劈下一道道雷来,而且一道比一道猛烈,劈得他眼冒金星,心魂皆荡,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心里的失落半点说不出口,想起昨夜,他想了一晚要对这妹妹多好多好,如今却都成了泡影。现在想来一切竟像笑话一般,只觉的白费了自己一番思量,错把鱼目当珍珠,全身的力气都泄了,提不起半点劲儿来。
其实这也难怪宝玉,这事儿搁谁身上都一样。他本满心欢喜的期盼能再有一个好妹妹,也没人告诉过他,有些人有些事,不是他想有就会有的,这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他若是一开始便知道,也不会把事情想的太过美好,等见到那孩子就算没有多好的印象,也不会有多坏的感官。当然了,也不是说现在知道真相他就厌了那孩子了。只是现在心里总觉得有个疙瘩,面上也就冷淡下来了!
王夫人也不管宝玉是如何想的,径直将宝玉交给他的奶姆,就带着大伙回去了。
回去的路上,王夫人与宝玉心里各有思量。一个想着老爷莫非真如此中意那孩子,这么巴巴的赶忙给他定下名字;一个还为妹妹突然变成了弟弟这个问题纠结。
迎春本就不善言辞,这种情况下也不晓得该如何开口缓缓气氛。
探春平素是个伶俐地,只如今也被“弟弟”这个词搅得心沸神乱,一时间转不过来不知道该悲还是该喜,故也只俯在在奶姆身上不开口。
这一路上,只听见众人整齐划一地脚步声。
回到王夫人的东院,太太让大家都散了。自己回到房内,揭开木匣来看时,只见匣内躺着一张红纸,纸中间赫然写着“贾环”二字,边上用小字配上了这孩子的生辰八字。
王夫人用修长的手指捻起那张红纸,下死眼儿盯着瞧了一回,嘴里念念叨叨地,也不知在说些什么,听起来倒像念经似的,蔻红的指甲尖在红纸上留下一道道浅浅地划痕。
不一会儿,丫鬟来报老太太派人来找宝玉回去,王夫人把红纸放回去,又将木匣搁在柜内,才出门来带上宝玉姐妹往贾母处去。
二日后便是贾环的洗三礼。恰逢贾政休沐,是以早早地就到了内院。家下人见了,只得各处用心准备一应器物。
到了响午,贾家的爷们媳妇也都来荣府凑热闹。
贾环自那日的事后,精神就有些不太好。再加上身子骨还小,故每日里吃了睡,睡了吃,还总觉得困顿,往往醒过来没一会儿就又想睡了,而且不分白天黑夜,总能睡的天昏地暗。夜里每次一醒来,细心照顾他的奶姆也会醒过来了。奶姆每晚都是这样,时刻准备着醒来给他喂奶,帮他把屎把尿。不知道处于什么原因,奶姆从来都不要其他人帮忙,只肯自己守着。这样一来,到了晚上基本上是没有怎么睡了,就算府里给她吃得再好,也经不住这样熬磨啊。这不,才几天的功夫,就憔悴了。他觉得这样不好,就开始渐渐控制自己的睡眠时间,尽量争取白天吃饱,听人说话解闷,不到困得不行了就不睡觉,到了晚上,便爱怎么睡就怎么睡。
贾环毕竟年幼,有些事虽想得好好的,却不一定能完全做到。比如说,他觉得大小便失禁很丢人,但才出生三天的他神经系统还未发育完全,这根本不是他能控制的。他想像别人一样白天精神晚上睡,但婴儿的睡眠时间本就要求多,白天时间又长,一不注意又睡过去了,到了晚上就只能干瞪眼,饿了还是忍不住会往奶姆怀里钻,尿了就是他想忍着不动,奶姆也会醒过来帮他。
不过,即使如此,他也够叫照顾他的奶姆省心的了。他不怎么哭闹,只这一点就让人省心不少。尤其到了晚上,别的孩子若醒了,绝对是闹得鸡飞狗跳的,只有她家儿子最是乖巧,比起其他孩子,那真是好带的太多了。
奶姆怎么想贾环是不知道的,他这会子正趴在她怀里吮吸着母乳。一开始,贾环也是不愿意喝母乳的,总觉的很奇怪,但潜意识里又觉得他应该喝母乳,而且只能喝这个,因此也就不去计较什么了。
看着贾环饱饱的喝了一顿奶,奶姆又抱着他玩了一会子便把他放回到摇车里去了。
贾环闲着无聊,这会子突然有精神的很。奶姆到一旁用饭,他身边只一个小丫头看着,那丫头是奶姆带着的,奶姆在丫鬟们面前向来严肃,此时下了命令,那丫头便不敢乱动,在摇车边上做得端端正正地,身子都有些紧张的发僵。那架势不像是在看小孩,倒像是准备好要出去搏斗的大公鸡。
贾环也不理她,只睁着两大眼睛,竖起耳朵听外头忙乱。
外面乱糟糟地,丫鬟们的说话声,下人们搬运东西的声音,婆子们的脚步声打成一片。贾环听了一会儿没觉出有趣的,反倒觉得心烦。时间长了,不觉竟又睡过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外边一把子脆生生地声音喊道:“吉祥姥姥来了,妈妈们还不快让进去,好叫吉祥姥姥把哥儿抱出来!”
接着只听到外边小丫头打起帘子的声音,一阵脚步声传来,进来了七八个人。
“哎哟!咱们的小哥儿还在睡呢!来,姥姥今天给你好好洗洗,去了那邪崇,将来平平安安地活到一百岁。”说着,就伸过手来抱贾环。
贾环早就给她们闹醒了,听得这姥姥的声音立马想起她就是前几日给他接生的婆婆,原来叫做吉祥姥姥啊。
这完全是贾环想错了,这里的“吉祥姥姥”并不是指名儿,而是人家常说的“稳婆”,又叫做“收生姥姥”,是专门以接生、洗三为职业的。他一直以为“吉祥姥姥”是小丫鬟吉祥家的姥姥,直到很久以后才知道自己想差了!
贾环被抱到赵姨娘卧房内的炕上。
卧房外厅的正面设上香案,供奉着碧霄元君、琼霄娘娘、云霄娘娘、催生娘娘、送子娘娘、痘疹娘娘、眼光娘娘等十三位神像。香炉里盛着小米,当作香灰插香用。蜡扦上插一对“小双包”,下边压着黄钱、元宝、千张等全份敬神钱粮。
赵姨娘在卧房里躺着,炕头上供奉着“炕公、炕母”的神像,均用三碗桂花缸炉作贡品。
吉祥姥姥上香叩首后,王夫人将盛有以槐条、艾叶熬成汤的铜盆以及一切礼仪用品均摆在炕上。吉祥姥姥把贾环从赵姨娘炕上抱起,将他带到外厅。今日老太太未到,由贾代儒家的老太太牵头,大家依次往盆里添一小勺子清水,再放一些金银裸子、黄白首饰,桂圆、红枣、花生、粟子等喜果,这添盆也就完成了。
贾环在一旁由奶姆抱着,什么都瞧不见,只听到众人往盆里添水添物的叮当声,倒也十分悦耳。那吉祥姥姥你给添什么,她便说什么。添清水,她说“长流水,聪明灵俐”;添些枣儿、桂元、栗子之类的喜果,她便说:“早儿立子,连生贵子,桂元,桂元,连中三元。”光拣着那些听着就喜庆的话说。
四周一片噪杂,今天来的人其实还挺多,本家的媳妇基本都到了,只除了邢夫人昨天夜里着了凉没来以及老太太身子不舒服没到场,其他的倒是都来了。那些媳妇们把家里的孩子也都一并带了来,一群孩子聚在一块儿,叽叽喳喳的,实在闹人。贾环往外头伸长了脖子,也只看到一片光影模糊,什么都看不清楚。这几日都是这样,他也就习惯了,一开始因为看不见东西,引发出本能的害怕担心,导致的神级兮兮的哭闹之类的反应也都不见了。如今虽眼不能视,可是有奶姆抱着他,他便肯安静下来,不会因为害怕而哭闹不止。甚至他还能在这七嘴八舌地嗡嗡声中分辨出昨日见到的两位姐姐的声音,只是让他奇怪的是今天竟然没有听到哥哥的声音。
这伙子功夫,吉祥姥姥已拿起棒槌往盆里一搅,说道:“一搅两搅连三搅,哥哥领着弟弟跑。七十儿、八十儿、歪毛儿、淘气儿,唏哩呼噜都来啦!”
贾环被吉祥姥姥接了过去,揭开了襁褓,把孩子抱了出来,轻轻的给孩子洗澡。
贾环感觉到身上激荡的冷气,凉得他哇哇大哭。大冬天的,天气本来就寒,屋内虽烧了地炕,也无法完全抵住寒气。贾环被周围的冷气冻的难受,那水又是不温不热的,更是止不住的寒,故他哭得一声比一声大。平时只要他一哭就一定有人来哄,今天他哭的那么凄惨,也不见那吉祥姥姥停停手。他死命的向奶姆方向伸手,她也不来救他,这孩子委屈的不行,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一味的哭着。
吉祥姥姥根本不管他,一边洗,一边念叨祝词,什么“先洗头,作王侯;后洗腰,一辈倒比一辈高;洗洗蛋,作知县;洗洗沟,做知州”。
随后,用艾叶球儿点着,以生姜片作托,放在贾环脑门上,象征性地炙一炙。再给贾环梳头打扮一下,说什么“三梳子,两拢子,长大戴个红顶子;左描眉,右打鬓,找个媳妇准四村;刷刷牙,漱漱口,跟人说话免丢丑。”天知道这孩子的脑袋上有几根毛,也不晓得这吉祥姥姥梳得些什么!
后来还用鸡蛋往贾环脸上滚了滚,说什么“鸡蛋滚滚脸,脸似鸡蛋皮儿,柳红似白的,真正是爱人儿。”
洗罢,把贾环捆好,用一棵大葱往身上轻轻打三下,说:“一打聪明,二打灵俐。”
随后叫人把葱扔在房顶上,说是祝愿小孩将来聪明绝顶的意思。
又拿起秤砣几比划,说:“秤砣虽小压千斤”。
拿起锁头三比划:说:“长大啦,头紧、脚紧、手紧”。
再把贾环托在茶盘里,用前面夫人太太们事先准备好的金银锞子或首饰往婴儿身上一掖,说:“左掖金,右掖银,花不了,赏下人”
最后用小镜子往贾环屁股上一照,说:“用宝镜,照照腚,白天拉屎黑下净”。
又把几朵纸制的石榴花往烘笼儿里一筛,说道:“栀子花、茉莉花、桃、杏、玫瑰、晚香玉、花瘢豆疹稀稀拉拉儿的……”
一套程序进行下来,贾环早已哭得身子一抽一抽的,只觉得自己死了一遭,早就哭不出声来了,眼泪还是淅淅沥沥地流着。好不容易等到结束,奶娘一脸心疼把孩子接过去包起来,抱进怀里柔声哄着。
吉祥姥姥把孩子送了出去,转手就将供奉地娘娘、敬神钱粮连同香根一起请下,送至院中焚化。再用铜筷子夹着“炕公、炕母”的神码一焚,说道:“炕公、炕母本姓李,大人孩子交给你;多送男,少送女。”然后,把灰用红纸一包,压在炕席底下,说是让他们永远守在炕头,保佑大人孩子平平安安。随后,即向贾政王夫人等请安道喜。
贾政心里欢喜,又另赏了吉祥姥姥一笔钱财。
彼时众人皆散了,都到了厅上或外头准备用饭。奶姆却觉出不对来,往日里她儿子十分机灵,要是不高兴了,她都能觉出来,好好哄哄也就不哭了。可今日竟是理都不理她,径直哭着,小身子骨都抽搐了也不知道停,竟是哭得晕了过去。奶姆吓了一大跳,脸上刷得苍白如纸,用力的拍着他的小脸蛋,忙不迭地要叫起人来,还没开口,她儿子便自己一口气缓了回来,喘了几口,眼泪竟是渐渐收住了,不哭了。奶姆见他没事,喜得念佛,搂在怀里不住地亲着他的脸颊,眼泪也控制不住掉了下来,嘴里叨叨不停地念着:“没事了,没事了......”
旁人走得急,皆没注意这一小细节。只有奶姆自己知道,这一段插曲,差点儿没把她的魂给吓没了,自此她也只有更小心的照顾这孩子。只是她也隐约察觉了,她儿子的脾性不一般,怕是天性里头带着一股子死倔,后来儿子几天都无精打采地不太理她更是坚定了她这一想法。她也是想尽了办法,才让儿子肯让她抱着不闹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