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第25章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很平静,平静地让那个因为害怕会突然死掉而变得战战兢兢地孩子更加恐慌。他强烈地想要拥有力量,哪怕是拥有一把能够随身携带的锋利地小匕首,都会让他好过一点儿。这样他至少能够幻想在他遭受袭击死去之前,可以先捅死对方,不论那个人是王夫人,还是那个至今都没有找出来的推他下水的人。不过连这种小东西他都是不能带的,只因这里是内院,在这个地方不能只靠光明正大,有些手段它会暗着来,太亮太光太锋利的东西,在这地方会成为靶子,而他已经不想再做靶子了。(孩子,其实罪魁祸首只有王夫人一个。)
  再一次变成靶子,这种极度的恐惧感让他变得无比急躁,书念不进去,动不动就会发火,对着周遭的人竖起了全部的防备。他知道,如果他没有一定的自保手段,在没有出现新的靶子之前,他迟早又会变成靶子。这种自保手段是什么,他还不知道,可是他觉得一定得有,得存在,非得想出来不可,否则他就得去死,死无葬身之地!
  这种状态下,他整个人都如同一只张开全身尖刺的刺猬,不管别人说什么他都不信,觉得一定是别有目的的。甚至他还不如刺猬,人家张开刺只是缩成一团,一动不动,为了保护自己。而他张开的刺却不仅仅是自保,有些时候他还会控制不住自己滚一滚,然后刺到不幸路过的人。这样一来,他不止得罪了他本来就没想讨好的贾政,连原本跟他亲近的人都得罪了,例如他的几位姐姐。
  他不想这样的,不想对她们不好,可是控制不住了。他整个人都有些失控了,连奶姆有些制不住他。他害怕,不知道为什么,从知道王夫人要对付她,他就止不住的害怕,从灵魂里怕,他觉得自己斗不过他,肯定斗不过,他觉得就是跟老太太对上都不会这么恐怖,至少他一定不会害怕到这地步。(放心啦,你这辈子的嫡母没有后世的妈那么强大!)
  这种负面的情绪把他给俘虏了,他看什么都是负面的。再加上贾政不再看重他以后,周围环境微妙地变化更是让这个孩子觉得快要崩溃了。他以前喜爱的姐姐们在他眼中都变得可恶起来,她们什么都不懂,在他为了活下去变得如此疲惫地时候,她们只一味享受着优渥轻松的生活,什么都不用担心,也没什么能威胁到她们,太自由了,自由得让他觉得碍眼。他嫉妒着,嫉妒着她们的安乐和一无所知。不对,不能把这叫做一无所知,应该叫做傻。她们就这样傻傻地生活着,有什么想要的,就有一堆的人争着站出来帮她们,怎么可以如此不公平?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他喜欢的,拼死拼活地去努力都未必能得到,而她们什么都不用做就能轻轻松松得到一切,他和他姐姐同为赵姨娘的孩子,她姐姐可以受到宠爱,可以被人们尊重,可是他如今却得遭受那些有点儿身份的下人的白眼。他以前获得和她们同等待遇的代价就是他得乖,不闹腾,不任性,得好好地卖笑卖痴,博取好感,低贱,下贱!只是他原本活得□□逸,太甜了,没有明白他和他那些姐姐们始终是不同的,一种从本质上的不一样,他没有察觉到这些不对的地方。而想着,他想明白了,却连卖笑卖痴的资本都没有了。他现在得硬起来,得不得人喜欢,这样才能安全,可他本心却绝不想这样。他想喊,我不是奴才,不是供人玩笑才能得到好处的奴才,我也是主子,可是谁会理他?也就只有他奶姆,他奶兄弟一直对他忠心耿耿罢了。
  在一夜之间,他什么都没有了,原本安逸地生活也统统都不见了,他得要自己站起来,就算只有三岁,连一旦大米都扛不起,也得站起来。已经没有人会护着他了,他父亲不会,别人更是从一开始就不会。他如今给逼到了绝境,不止得保住自己个儿,还得看好他娘,不让她做傻事,此外还得护着奶姆、林觉。他得忘了自己还只有三岁这个事实,就是撑不下去了也得撑着,不然她们都得死!原本还是别人给遮风挡雨地年纪,一觉醒来变成了他得给别人遮风挡雨,这压力成年人都受不了,何况一个三岁多的孩子。
  原本单纯如纸的孩子,如今竟是学会了嫉妒,学会了从最黑暗的地方去观察一个人。而教会他这些的地方却是他的家,多讽刺!他现在,在他四姐姐的屋子里,那不受控制的名为嫉妒的怪兽正在一点点爬出来。他真得已经太久没有跟他的那些姐姐们正常说话了,只要开口就忍不住带着冰凉和扫兴,连他亲姐姐都有些吃不消。可是她不会开口说什么,毕竟她不是宝玉。一旦让她开口了,对他,只有如同贾政一样的梦想的寄托。只要功课好了,看起来将来会有出息了,其他的什么都无所谓。她知道贾环这样不对,可是她不会说任何话,因为她现在还不清楚贾环已经决定烂到底了,不会在功课上再给任何人任何指望,因此,她现在还是可以忍耐的,等到什么时候她能够确定这个弟弟浪费了她梦寐以求地人生轨迹,她可能才会有什么不一样的反应。
  此刻,在惜春的屋子里,贾环正跟他那些哥哥姐姐们聚在一起。这些人平时太闲,有着大把的时间,甚至对着一副四五岁小鬼的涂鸦之作都能惊为天人地赞叹半天。若是在贾环落水之前,他一定会跟着她们一起夸赞玩闹,动动嘴皮子,说些俏皮话,博得大伙儿的欢心,你好我好,也没什么不好。可是现在,看着她们这副高兴的样子,他觉得一点儿都不好。他觉得很不爽,也许是嫉妒,也许是不平,但他更愿意把着叫做不屑。他一点儿也不想让她们好过,至少不想让站在众人中间脸上带着毫不掩饰地骄傲地惜春太得意。我活在这样地阴暗处不得申冤,我比你还小呢,凭什么一样是人,你能活得那么恣意,我就得累死累活,还得站出来恭维你。
  本来贾环这些日子只是变得不太说话,可一旦说了,也只是稍显冰凉,平平淡淡,而不会到刻薄的地步。众人也怜他身体不好,不会太跟他计较。可是今天大家实在高兴,看着贾环又是一个人站在一边不说话,都有些看不下去了,探春第一个不答应的,硬拉着贾环要他评一评惜春画得怎么样?
  贾环看着桌上摆着的那副画,那是一只猫,简单地笔触,不一定有多高明的地方,却真真切切地把主人想要表现的心意表达了出来,很模糊,但真实。以惜春地年龄来看,这幅画确实是值得夸赞了。可是到了贾环这里,却鬼使神差地不想说什么突出优点的话,他只想把隐藏在优点之下的缺点统统暴露出来,让所有的阴暗给阳光晒到无处可逃。是以,他如他姐姐所愿的开口了,可说出来的话却绝不是他的姐姐们想要的那种,他说:“前人传下来的‘绘画六法’中所记:画者,气韵,生动是也;骨法,用笔是也;应物,象形是也;随类,赋彩是也;经营,位置是也;传移,模写是也。六者齐备方为精品,可这幅画......六法之中也仅仅只有气韵一项勉勉强强,却是连门都没摸到,更别说什么骨法、应物。还有这种置陈布势是怎么回事儿?就算只是画一只猫,需要把它赶到可怜巴巴的角落去吗?至于说到色彩,这只到底是什么东西,这种疯狂到让人觉得发癫的调色......花猫吗?”他说出这些话的瞬间,场面便静了下来,气氛有些冷,有些压抑,敏感地人会感觉到有些什么东西到达了极限,悄然破碎了。大家都不说话,而惜春眼睛都红了,整张脸绷得紧紧地,沉甸甸,抿着唇,怒气几乎化为了实质,透过那张倔强地脸扩散到了四周,大家都感受到了。
  这样的气氛让贾环突然想改口说些软话,可是却说不出来,嘴巴张了几次,没一次发出声音,脸上烧烧地发热,憋得他难受。
  正在大家都不晓得该如何开口的时候,宝玉却突然笑了出来,边笑边道:“环儿这是想让你四姐姐做个丹青大家不成?这样细细精致地要求,你四姐姐下回想不认真都不行了。不过环儿这注意也真是大胆,若是你四姐姐真因你这番话成了个丹青大师,你得记个首功。世间才女不少,或见于诗词,或见于乐理,千古流传却从没见过有那位才女能仅凭借画艺压倒群雄的。你四姐姐若有幸成功了,也就成了千古第一人了!”
  他这话一出口,满场皆笑了。他说得有趣,也够有野心,说得在场的所有女性都不由得群情激奋。一时间大伙儿就着这个话题七嘴八舌地聊了起来,刚才的事也就轻描淡写地揭过去了。
  宝玉看效果达到了,而惜春也不生气了,就默默地退了出来。他走到了贾环的身边,也没说什么,只是抬手摸摸了他的脑袋,却也没看他,只是看着对面说得起劲地姐妹们微笑。
  贾环也没看他,因为他就快要哭出来了。他不是有意要说这样的话的,平时的他绝对不会说这样的话来伤害别人。可是他太不舒服,太不痛快了,他忍不住啊!他这样的难过,一直和他很亲密地姐姐们却一点儿没发现,还能那么开心的过着自己的小日子,连关心关心他都没有,这让他觉得孤独。如今他和王夫人对上,对他来说是两军对垒了不为过,这时候,他急切地需要有同盟着,不自觉地就把期待地目光放到了跟他关系很好的姐姐们上身。可是她们什么都不懂,让他的期望落空了,这样看起来,就好像她们齐齐站在了王夫人那边,故意不帮他。一时想不开,他可不得使坏做傻事儿吗?他以为他这种心思是没人会懂得,他也绝望地接受了,可是这时候,就像上天降下的奇迹一般,他哥哥用行动告诉他,‘我懂的,我是懂你的!’。正是由于知道了他哥哥的意思,那一瞬间拥有的喜悦让他所有的伪装差点儿在顷刻间崩溃,他只能低下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将心底的躁动一点点掩藏起来。
  从惜春那儿出来的时候已经有些迟了,宝玉说想先去王夫人那儿一趟便和贾环一起走了,而探春几个要到老太太那儿请安也就没跟他们兄弟俩一起走,往另一个方向离开了。
  他们回去的路上一路沉默着,两人都没说话,气氛太过沉默,只有他们相互牵着的手证明着他们是认识的而不是什么走在一起的陌生人。他们就这么走着,快到赵姨娘小院的时候,却突然看到周瑞家的满脸带笑的迎面走过来。贾环看到她,牵着宝玉的手就忍不住收紧了。宝玉感觉到了,他悄悄地回握着贾环的手,笑着对周瑞家的道:“周姐姐这是从哪儿来,看起来如此高兴?是有什么喜事儿吗?”
  周瑞家看到宝玉的一瞬,其实心里有些愣了,可是没一会儿她就缓了过来,该怎样就是怎样,甚至很到位的笑了起来。此时她听了宝玉问她,边点着头边道:“是有好事儿,不过是奴婢家的好事儿。我那不成器的儿子前几日给我添了个小孙子,头一胎呢,就是个大胖小子,把我给高兴的,这几日做事都有些晕乎乎地,辛亏太太仁厚不跟我计较。瞧瞧,我都说些什么啊?又开始犯傻了!这还有正事儿要办呢。”说着,笑着转向了贾环,道:“今儿个我过来,是想跟环哥儿讨个吉利,常听外头人说咱们三爷是个神童,聪明伶俐,不同凡人,老爷那儿也是做准了的。我就寻思的,能不能请环哥儿给我那小孙子挑个名字,好让他沾沾您的福气?若是行呢,我一会儿便让人把那些名字送过来!”说着,笑眯眯地一脸期盼的看着贾环。
  贾环听到她这样说,面上还是那副木然的模样,可是心里却一阵紧缩,连手都在抖。这是来试探的,不,不仅仅是试探,还是警告,警告我我父亲已经派不上用场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们没那么容易放过我!
  贾环心里的阴暗正在一点点扩大,他强忍着撕碎面前这张脸的冲动,快速地思量该怎么回话比较好。
  他还在沉默着,宝玉已经伸手把他拦在了身后,对着周瑞家的打趣道:“姐姐这话说得可真是......把我置于何地,就是真有神童一说也该来说我才是,怎么会说是环儿。如今还让环儿给挑名字,这是个什么意思?前几日先生还说我比环儿强呢,太太也一直说让我好好听先生的话。这样说起来,先生说得话可不就不对了?那我还听来干什么?合着说来说去就一个意思,我不如环儿啊?”说完,还佯作生气的对周瑞家的瞪起了眼。
  周瑞家的听了他的话心里头便是一噎,好家伙,这小子到底给宝哥儿下了什么迷药,宝哥儿竟然拿自己做威胁也要护着他。不对,二爷往日除了那些个姑娘,惯是眼里不容人的,或许是真得为着自己不受重视生气了,毕竟二爷一直都是大伙儿心尖子上的,猛一回尝到给人比下去的滋味,对方还不是那些姑娘,可能真是心里不舒服了。这样想着,周瑞家的便打了退堂鼓了,这可怎生是好?半路杀出来一个宝哥儿,今儿这事儿不得黄了。思及此,不免道:罢了,要怎样她是不管了,反正她今天该问得问了,该做得也做了,至于结果怎样,也不是她能控制的。一头是太太,一头是少爷,她能怎样?本来嘛,她还不愿意要一个庶子给她宝贝大孙子挑名字呢,没得晦气,正好,宝哥儿来了,她还乐得能混过去!
  这样想着,周瑞家的忙笑着赔不是道:“哎呀!这回我可真该打嘴了,现成的一个菩萨坐下的金童摆在眼前都给我看漏了,明儿我再这么不省事儿,不说哥儿瞧着生气,怕是太太都得撕了我了。哥儿如今可别气,我最近不是有些糊涂吗?这下才缓过神来。这事儿看来还得指望哥儿,我晚些时候便亲自把名单送过去,还请哥儿看着我那可怜的小孙子的份上,给我挑上一个,也省得他大了,想起这遭来,埋怨我这奶奶缺心眼儿!”
  宝玉还是头一遭听到这种市井里头讨饶求好的俏皮话,像是什么‘缺心眼儿’也没人在他面前说过。如今猛然一听,再想想她说得那个场景,一时间也觉得有趣,忍不住脸就崩了,笑出声来。也不在为难周瑞家的,自己便应下了她所求的。
  眼看着周瑞家的欢欢喜喜地离开了,贾环正想松口气的时候,却感到自己的手突然被攥得死紧,看着他哥哥抿着薄唇,一脸严肃地看着周瑞家的离去的方向。他不由得觉得心中一暖,哥哥知道的,不仅知道,他还愿意站在我这边,只要这样想着,他就觉得足够了,忍不住以他那软软地嗓音轻声对他道:哥哥,我没事儿!”
  宝玉听了他的话,脸色依旧没有放松下来,不但没有松下来,反而紧得看起来似乎要哭出来了。贾环觉得如果他再说些什么,他哥哥一定会撑不住哭出来,所以他什么也没说。他不知道,其实他自己的脸色跟宝玉是一样的,在这一刻,他们两兄弟的想法表现出奇的一致,因为不想让对方哭泣,所以只能强忍住什么也不说。他们就这样分开了,忍住眼中的湿意催促着对方回去,心里却不想对方就这样离开。
  宝玉害怕,他怕一旦他看着环儿离开,有一天他们会再也见不到。
  贾环也害怕,他怕一旦他看着宝玉离开,有一天他们会相见不相识。
  说不清谁比谁更悲观,只是都是被这份让人心酸的无奈逼出来的。不管两人心中想得是什么,到底都是要分开的。宝玉转身离开,可是走了一段,就忍不住回头目送贾环回自己院子,等看到他进去,他便真得离开了。而贾环在回去之后,却又回过身来看着宝玉,一直看到宝玉在他面前消失。两人都做得了目送对方离开,可是两个人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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