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大结局

  他默默看我半晌,缓缓从袖口里掏出一根红绳,递到我面前。那鲜艳的红刺痛了我的眼睛,我浑身止不住的颤抖起来,胸口似万箭穿心般的疼痛。我伸手接过那条红绳,那是我亲手带在白颜诺手腕的红绳,我告诉他,若是红绳断掉,就来为我收尸。
  “那时,白颜诺让我把他此生的记忆封印在这条红绳里,你若是想看,我现在就解开封印。”
  我痴坐着,没有任何反应,脑子里只是一片轰鸣。赤休叹了口气,手一挥,半空里出现一幅画面,那些泛黄的记忆,清晰的跃于空中。
  原来从前,许多事情,我只看到了他想让我看到的一面,而现在,我才看到了整个事情的全部。
  千年之前,他还是敖宸笙时,整个画面只是一片灰色。自那个月夜之后,这些记忆才逐渐有了明艳的色彩。我的音容笑貌,我的喜怒悲欢,在他眼里,都放大了数倍,成了人世间最为留恋的风景。他初识我时,挣扎过,犹豫过,逃避过,因为是我的前生让他承载了数千年的苍凉,可最终,他没能逃得掉这场宿命的安排,他在那些与我朝夕相对,出生入死的经历中,对我愈发上心,愈发不可割舍。还以为,这只是一场妖精与天师难以为世所容的爱恋,越过这些,我们就可无灾无难。可是,我们都错了。
  就在兰格死的那一刻,所有的一切,都变了。
  白颜诺被我打成重伤之后,为林影笑所救。因我的灵力让白颜诺体内的封印出现了裂缝,林影笑抓住时机,助白颜诺彻底将封印打碎。那些敖宸笙的记忆,如醍醐灌顶般涌入白颜诺的脑海中。他分明记得,陆素颜在封印他的记忆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敖宸笙,今日过后,你便不会再记得这些前尘往事了。你身上杀孽这么多,我本来应该现在就了结了你。不过,我给你一个更好的方式,为天下苍生赎罪,你应该是愿意的吧。”
  他忆起在陆家庄时,我念出浴血的法咒,他痛不欲生,就在那时,他已经明白陆素颜所谓的赎罪是什么了。赤休说过,血咒的最后,即是以身殉道。他知道他的结局,他也猜得到,若是按着我的性子,天下太平以后,绝不会独活。他不能让我死。他要让我好好活在世上。
  凌儿,像你这样好的女子,应该开心的活在尘世,有人疼,有人爱,不应该背负这么多沉重的负担。
  这是白颜诺那时,在心里对我说的话。我如今才听到,才看到。
  他故意在凤英的身上种了情降,好让我亲手杀死凤英。
  在林间,林影笑欺身上前,贴在我耳边窃窃私语的时候,他在身后握紧了拳头,只恨不得将林影笑碎尸万段。那时林影笑是故意的,白颜诺的反应,在他看来就是个天大的笑话。而我,却什么也看不见。他看着林影笑与我一战,我被林影笑掐住脖子,命悬一线时,他想劈开我的屏障,不是为了伤我,而是想要救我。
  为了让我死心,让我恨他,他不惜以芸珊做幌子,和芸珊成亲。他掀开芸珊的盖头时,芸珊满脸期待,却只换得他歉意的一句“对不起”。
  他说:“芸珊。谢谢你。我负了你。”
  他说:“此生此世,我的心里,再也容不下第二个人了。”
  他说:“我所做的这一切,只是为了让她在今后活着的几十年里,不必伤心自责,不必肝肠寸断。她可以卸下陆家几千年的负担。可以好好的领略人世美景,可以尽情去爱,去恨,去笑,去哭。再也不必用冷漠掩饰一切真实的情感。”
  我眼里温润一片,揪心的痛感瞬间蔓延至全身。只觉天倾东南,地陷西北,万劫不复。
  赤休死前,白颜诺用灵魂出窍的方式附在一个凡人身上,找到了赤休。
  “有两件事,要请大师帮忙。”他取下手腕的红绳,交给赤休,“请大师在我死后,将我的记忆封印在这条红绳里。我既盼着她恨我,却又想她知道,我对她……若是百年之后,她归逝之时,还记得我,就请大师将这段记忆放给她看。”
  赤休接过红绳问:“你可知血咒的后果?”
  他点头。
  “你不后悔?”
  他唇角浮起一丝倾城浅笑,“此生做的最不后悔的事,有两件。第一是我与她初识时没有因着自己上千年的积怨而与她生死相搏。第二,便是如今这件事了。”
  赤休沉痛的垂了眼睑,叹了口气。
  他告诉赤休,天蓍要杀他,让他将计就计。
  我那日一时冲动,想劈开水纹球救赤休时,若再往前一步,必定没有活路。他情急之下,出重手伤了我。我眼泪簌簌落下时,他是用尽了自己所有的理智,才克制住想在那一刻紧紧将我拥入怀中的冲动。
  后来他回过竹林找我,只是我已经没有了踪影。
  他心中焦急,连林影笑出现在他身后,他也没有丝毫的感觉。
  “敖宸笙,让我猜猜,你回来是想干什么?要杀陆凌儿么?”
  他回头,眼神如三尺寒冰。“你怎会在此处。”
  林影笑邪魅的笑道:“自然是回来杀陆凌儿的。她是主上的心腹大患,如今承你的方便,正是杀她的好时候。”
  白颜诺的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强作镇定道:“主上说不杀,你敢擅自动手么。”
  “如何不敢。即便我将她杀了,主上也不会将我怎地。”
  白颜诺身形一晃,快速移动到林影笑跟前,手上出招快如疾风。他与林影笑的道行不分上下,几招过后,两个人打成了平手,各自往后退了一步。
  林影笑笑道:“敖宸笙,你这是哪根狐狸经不对了?”
  白颜诺声音清冷,不带情绪的说:“你把她带到哪里去了?”
  “谁?”
  “陆凌儿!”
  “噢……怎么,你想杀了她与我抢功不成?”
  白颜诺手掌一翻,凝出自身内丹,“你说不说。”
  林影笑“啧啧”道:“你要为了她,与我同归于尽?呵……她在皇宫,不过瞧着那伤势,只怕是活不下去了。”
  ……
  在我昏迷的那七日。白颜诺曾来看过我。
  他泠然立于我床前,神色里是不可抑制的痛。
  那日后,他独自一人远赴千里之外的雪山顶上,奏了三个日夜的琴,直到十个手指血肉模糊,琴弦尽断。
  千鬼百妖劫时,他奉天蓍的令,来阻止我破劫。他原本手上力道不足三成。只是看到皇甫安飞身挡在我跟前时,心下松了口气,想着做得更加狠绝一点,好断了往日情谊。他受了我全力一掌,伤得极重,只是那一刻死撑着没有倒下。当我咬住皇甫安的嘴唇,他心上的苦楚是犹如千斤压顶。
  自作孽,不可活。
  他哀叹。
  他摇摇欲坠的回到自家门前,几乎已经精疲力竭。他扶着竹子的手深深插入竹身里,潋滟的血色顺着他下颚滴落在雪白的衣衫上,像朵朵盛开的嫣红繁花。
  天蓍挥军人间时,我说出要与皇甫安成亲,他不经意的垂了眸子,是因为不能让我看到他眼底满溢的心血。他不知道,那根本就是我说的无心之话。我受了天蓍一掌,他回眸看我,只恨自己在那时不能替我受痛。
  我念出血咒,他心上的大石终于落下。他最后看我时,是心如刀绞,却还要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他眼底隐藏的红色的泪,是被我忽略了的撕痛。
  陆凌儿,痴傻如你。何德何能让白颜诺为你付出一生一世,你却还伤他至深。
  半空中的景象散去。我用双手捂住脸庞,大片水泽从指缝中溢出,泣不成声。我紧紧扯着胸口的衣衫,想以此来减轻心中如遭石瀑冲击的痛苦。
  我起身离开,赤休拉住我,“你去哪里?”
  我颤声道:“我要去找白颜诺,我要去找他的转世。”
  赤休紧拉住我的衣袖,并不松手。
  “你……不要去了。”
  “为什么?!”
  “这记忆里,有一部分,是他要求我隐藏了。他没有料想到,你会成半仙。他只道你在百年之后,应是儿孙满堂,应是淡忘他了。他说,你若问起,就说他早已忘尽前尘,投胎转世去了。可是,这血咒的最后,散尽了修为和心血,哪里还会投胎转世。”
  “你说什么?”我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只是想着应是说了这么一句话。
  “他封印打破后,知道自己身上有陆素颜种下的血咒,于是回过陆家庄一趟。陆素颜那时已经告诉了他,浴血一旦临世,这祭奠血咒的人就会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她还了他一个选择,只是,他没有要罢了。凌儿,白颜诺他,不会再有转世了。”
  那一刹那,我听到整个世界破裂的声音。
  我呆滞的坐下来。整个幻境中似乎在无边无际的回荡着赤休最后的一句话。
  “凌儿,白颜诺他,不会再有转世了……”
  心里像被掏空了似的,痛,已无法言语。我突然明白,为什么在陆素颜消失的最后一刻,会跟我说对不起。
  蜀山的幻境中,没有日出日落。我不知道我痴坐了多久,只是随着时间的慢慢流逝,身体里所有的痛楚都散尽了,脸上的泪痕被风干,也没有了任何表情。我只觉得世间仿佛空无一物,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
  一直没有开口的红胡子看着我,痛声说:“陆凌儿,我谢谢你。也谢谢那只狐狸,你们的付出,神族会铭记的。”
  我木讷的转头看着他,“你是炎帝?”
  他点头。
  我突然不可抑制的狂笑起来,“这么多,这么多痛,就是为了你与天蓍的一段不了情……”
  赤休和炎帝看着我的癫狂,低垂着头,没有做声。
  “我怎么能让天蓍死得这么轻松呢。我应该让你们一点一点的分崩离析,让你们自相残杀,让你们万劫不复!”
  赤休抓住我的手臂,摇晃着我,“凌儿,你清醒点,你这样会堕入魔道的。”
  我甩开他的手,笑得更加猖獗,“成魔又如何,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炎帝垂下眸子,嗓音极低,“这些……都是我的过失,才导致了今日。陆凌儿,是我欠了你们陆家。”
  我收了笑声,“那你能还我什么呢?”
  “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我只想让白颜诺回来,回到我身边。”
  他皱紧眉头,“……对不起。”
  我又低笑起来。“做不到么?那你能答应我什么呢……”
  凄厉的笑声回荡在林间,惊起了无数飞鸟。散落在肩上的如墨青丝竟在刹那时候悉数变成了白色。
  赤休捞了一把我的头发,痛心的叫道:“凌儿!”
  我并未理会他。只笑得胸腔的气枯竭殆尽,才眯着眼,盯着炎帝说:“听说你的三昧真火能烧了人的三魂七魄。”
  炎帝猛的抬头望进我眼里,“你莫不是也想魂飞魄散?”
  我沉默。
  赤休摇头道:“凌儿,不要冲动。”
  炎帝见我神情坚定,叹了口气,“我可以答应你。但是,我希望给你三日的时间,若三日之后,你还是这样决定,我便随了你的心愿。”
  我几乎忘了,自己是怎么从蜀山回到壅城的。我把自己封闭在屋子里,不眠不休,整日对着那根红绳发呆。直至第三日,人已是憔悴不堪。我坐在梳妆台前,望着铜镜里头发和面容都一样苍白的女子,双颊已经凹陷下去,再不复从前的艳若桃李。我用木梳梳着自己齐腰的白发。梳齿上,缠绕着无数掉落的发丝。
  身后一阵凉意拂过。
  我垂下漆黑的眸子,清冷的说:“终于来了么……”
  赤休从身后闪了出来,定定看着我,沉声道:“几日都未曾睡觉吗?”
  我回头望着他,“怎么会是你?”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自寻死路。”
  我别过头,沉默不语。
  “凌儿,我知道你恨我当初没有告诉你实话,可是,那时候根本没得选择。虽然你一直不肯承认,但你对白颜诺用情太深,这是不争的事实。若你当时知道了血咒的真相,你会独活吗?你看,即便已经过了二十年,你依然要与他一起魂飞魄散……”
  我神情冷漠的收回目光,继续梳着缕缕白发。
  他从身后掏出一个灯盏,放在我面前。
  “你若决意不跟我说话,这结魄盏我就拿走了。”
  “结魄盏?”
  我眼望着桌上的灯盏,是用翠绿欲滴的翡翠做成的,表面细致的花纹可谓是巧夺天工。赤休坐下来,神情稍稍舒展开来。
  “这结魄盏是神族的圣物。我这次是触犯天条将它偷下来给你用的。这里只有一根灯芯,你将它点燃,把白颜诺贴身器物烧一件,它就能慢慢凝结出白颜诺的三魂七魄。”
  我睁大眼睛,整个人瞬时恢复了生气,“当真?你没有骗我?”
  赤休伸出三根手指,“我发誓,这一次我绝对没有骗你。”
  “那要多长的时间?”
  “这个……就说不准了,也许三五年,也许几十年,也许上百年。你如今是半仙,只要你愿意,你是决计可以等到的。”
  我将信将疑的看着他,“赤休,你若是这一次还敢骗我,我也发誓,我绝对会杀了你的。”
  他点头赔笑道:“那是,那是。”
  赤休走后,炎帝并没有来找我。许是赤休已经把我不会再想魂飞魄散的想法转告了他。我迫不及待的点燃了结魄盏的灯芯,将红绳放在上面烧了。火苗爆出一声“嗤”响,然后有点点的微光从四面八方聚集拢来……
  花谢花开,春去春来。时间如一把流沙,流逝于十指之间。
  我有很长的生命,可以用来等回白颜诺。
  我与他虽然真正相识的时日不长,但这段情,太过刻骨。我想着,若是待他回来之时,我一定要亲口告诉他,我喜欢他,今生,要与他,再也不相离。
  我几乎每时每刻都守在灯盏前,生怕一个错过,所有的希冀都化为一场空。有时皇甫安和乔易前来看我,我也总是将他二人拦在门口,说两句话就下逐客令。平日夜里睡得愈发的少了,眼睛时常盯着火苗,一盯就是一日一夜。
  大甫有一个节日,叫元收节,在秋末时候,十分隆重,就像我那时空的除夕夜一样。每一年的划分,都是以元收节为节点。所以,大甫每年的第一个季节,不是春季,而是冬季。
  那是第四个年头的元收节夜里。屋外弥漫着欢声笑语。夜空里的烟花绽放得十分耀眼夺目。我有许多时日未曾踏出里屋了。眼见着今夜万里无风,也就护着灯盏小心翼翼的跃上了屋顶。
  我平躺着,张望着绚烂的烟火,对着结魄盏自言自语:“白颜诺,等你回来,我们一起游遍大甫,可好?”
  记不得有多少日夜未曾合眼了。
  倦极时,我迷糊的垂下了眼皮。朦胧中,没有梦境。只有心心念念的那个绝世倾城的人儿。
  一阵微风拂过,带落几片枯黄的落叶。眼见着结魄盏的火苗仍在跳动,我安下心来,疲倦的蜷了蜷身子。
  “凌儿……”
  那声音如隔世传来的思念,钻入了耳膜。
  我脑子里一根弦绷紧,立刻弹跳了起来。
  眼里,泪光盈盈,泫然欲泣。
  烟花下,白颜诺静静站立在屋顶上。耳边一声巨响,一朵硕大的焰火炸红了天际,五颜六色的流光照耀在他如玉的面容上。
  他嘴角噙着一丝浅笑,对我说:“凌儿,过来。”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