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妈妈
叶婧今天来得比往常都早,还把冯旭阳也带来。他左手拿着一大束的香水百合,右手拎着一个保温杯。我对那个保温杯里装着的食物十分有兴趣,很快就忘了我没有办法在第一时间赶回北京和奶奶团聚的小悲伤。
冯旭阳看着我问:“沈默琪,大家都留言问我你怎么三天两头地进医院?”
叶婧抢在我前面说:“有一次还不是拜你所赐。”
“我不是勇于承担责任了吗?”
“人家好好的女孩因为你留了疤,你要是不管不顾的还算男人吗?”
“你这个女人说话这么毒,以后哪个男人敢娶你?”
“没人娶也不用你管!”
“到时候你嫁不出去可别老找我哭鼻子。”
“笑话,我会找你哭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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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躺在病床上,看着这两个活宝喋喋不休地吵个没完没了,我根本就插不进去话。这两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爱斗嘴?哎,我只得无奈地揉着太阳穴,把眼前的这一幕想象成是百老汇舞台上那经久不衰的舞台剧。
冯旭阳还真是可怜,他就是再聪明也不是叶婧的对手呀。叶婧那可是我们中文系的女诸葛,铁齿铜牙的“叶晓岚”,那成语是一串串地往外冒,古文是一句接着一句地绕,冯旭阳很快就败下阵来。叶婧这丫头还得理不饶人:“你到是说话呀?怎么不说了?刚才不是说的挺大声的吗?”
我看冯旭阳站在那里,脸涨得通红,一个劲儿地朝我递着求救的眼神。我看他怪可怜的,就说:“冯旭阳,你这次又给我带什么好喝的汤了呀?”
冯旭阳赶紧过来把保温杯盖子打开,拿到我鼻前让我闻,“是不是很香!这可是我们家祖传的煲鸡汤。”
我迫不及待地想要一尝为快,拿勺子尝了一口,不禁竖起了大拇指:“冯旭阳,你妈妈煲的汤还真是一绝!”
听着我的赞赏,冯旭阳不好意思地笑着挠挠头,露出那两颗迷死人不偿命的小虎牙。他问道:“沈默琪,你成天在医院呆着是不是特别无聊呀?”
看见我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冯旭阳变戏法似的从包里拿出一张影碟,“这可是木瓜卫士最新的热播大剧,老戏骨沈凤君主演的,我特意从我妈那儿偷来的。”
我看着dvd封皮上那个穿着端庄华丽的沈凤君,熟悉又陌生。她杏眼里流露着不可一视的威严,头上戴着金光闪闪的凤冠,穿着低胸宽袖的汉服,坐在金碧辉煌的高椅上,美艳绝伦。她这次扮演的是赵飞燕,他们都说沈凤君扮演的赵飞燕是最美、最精彩的。这个在汉宫里飞舞的女人,这个我在她身体里呆了整整十个月的女人,我对她竟然是这么的陌生,竟然会没有一丁点感觉。
叶婧吵着要看,冯旭阳也因着叶婧对他态度的转变得意起来。他们一起去放dvd,还是有一句没一句地互相揶揄着,那样子倒像极了一对吵嘴的小情侣。
冯旭阳和叶婧一个坐在我左边,一个挤在我右边,吃着爆米花看着电视剧,边看还边不忘对剧中人物进行点评。叶婧抱着爆米花的手迟疑了一下,说:“我有天下午在这家医院里好像看见沈凤君了。”
“怎么可能?”冯旭阳挖苦她,“你是不是电视剧看多出现幻觉了?人家可是大明星,就算真生病了也有私人医生,她来这里干什么?”
叶婧不服气地说:“我那天看见的人可像她了,穿一件黑色的妮子大衣,戴着墨镜,那鼻子和嘴巴跟她长得一模一样。”
我的心突然“咯噔”地震颤一下,抓着叶婧问:“你是什么时候在医院看见她的?”
“就你被送进医院的第二天。”
叶婧以为我也和她一样是在犯偶像病,忙又解释道:“其实那天我也没怎么看清楚,她戴了那么大的一个墨镜,反正是挺像的。”
一整个下午我脑子里乱乱的,我呆呆地看着电视上那个由一个俏皮的小姑娘变成一国之后的赵飞燕。这个被后人或骂或怜的美女,在年轻的时候也追求过爱情,也幻想过她华贵的一生,可是所有的童真与梦想都被粉碎在那个尔虞我诈的永巷里。我不像叶婧,喜欢研究古代的美女,我对赵飞燕的印象也只有那句“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的词句而已。而我对沈凤君的感觉恐怕就只剩下在她肚子里的那十个月了,只可惜我那个时候没有记忆,她身体里的温度也随着我的呱呱坠地而不见了踪迹。
我觉得有些憋闷就倒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我忽然又想起了那个下着雨的下午,韩沐去花店买花的场景。我以前一直在想,那个收到韩沐花的女孩一定很幸福,后来见到李未希才知道,她不仅幸福,还很漂亮。原来幸福不是谁都配得上地。
后来不知过了多久,我竟然睡着了。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叶婧和冯旭阳早就走了。桌上有一张我那个假妈留给我的字条:我今天晚上不能留下来陪你,你要是有事就给我打电话。想了一会儿,我骨碌着从床上起来,拿起我那副临时拐杖,架着我的石膏脚,溜出了病房。
我知道走廊的尽头有一个露天阳台,从那里可以看见医院来来往往的人,最主要的是那里有棵大杨树,树枝上有个喜鹊窝。在我这个楼层可以俯览喜鹊窝里小鸟们睡觉的风采。
我这才发现,原来自己是个偷窥狂!
我看着阳台下的那盏忽明忽暗的照明灯,杨树枝上的那个喜鹊窝里,大鸟张开翅膀把小鸟都盖在身下,那窝小鸟露出可爱的毛茸茸的小脑袋。小的时候我就听过鸡妈妈保护小鸡的故事,即使和老鹰斗得头破血流还掉了好几根羽毛,鸡妈妈也不会放弃自己的孩子。快过年了,这几天都怪冷的,翠绿的柏树上挂满了晶莹的冰挂,银白色的树挂横斜在路灯的光线中,像是圣诞树上装饰的水晶。
我在那横七竖八的脉络里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虽然是在漆黑的午夜,虽然她还是戴着墨镜,但我还是认出她来。那走路的样子,那清高的气质,是她,是沈凤君。
她走得很快,匆匆忙忙,生怕有人认出她来。我拄着拐杖赶紧走回病房,躺回床上盖好被子。沈凤君进来的时候,我明显能感觉到一股冷风被带进来。她应该是踮起脚走路的,没有鞋跟敲地的声音,她在我床边坐下,摸了摸我额头,又给我往上盖了盖被子。她没有叫醒我,只是把空调的暖气调得更高些,然后在我身边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我一直闭着眼睛,小心翼翼地让自己的呼吸均匀。我不是不想跟沈凤君说话才装睡的,只是我不知道该跟她说什么。从小到大我都不敢跟她撒娇,我一跟她撒娇她就会特别的生气,把我推到一边去,然后跟我大发脾气。
六岁的时候,我激动地告诉她我能完整地弹奏《雪绒花》了,她冷着一张脸,叫我离她远点,她要背台词,然后随手一推,我就被她推翻在大理石地上。我左手的食指杵在地上,我当时疼得哇哇大哭,她一脸不耐烦地叫司机送我去医院。医生说我的食指是粉碎性骨折,以后它都回不了弯,再也不能弹钢琴了。
我爸是钢琴教授,我妈当年就是我爸的学生,她最爱看我爸弹钢琴,当然这些都是我奶奶告诉我的。我以为我要是能像我爸那样弹得一手漂亮钢琴,我妈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不待见我了。但结果竟是她断送了我的钢琴梦,我永远都不能再弹琴了。
我拿着t大的录取通知书给她打电话,她在电话那端什么反应都没有。我本就没奢望她能像其他的妈妈那样高兴,我只是告诉她一声而已。她非得要赶回来送我去学校,我说保姆送我就行,但她却坚持要送,结果一到学校她就让司机把我的行李提上去,然后开车就走了。
我已经很久没管她叫过妈了,我原本以为她不待见我是因为不喜欢我爸,可我奶却告诉我:“你妈她就是个狐狸精,要死要活地非要和你爸在一起,还怀了你,逼得你爸跟小柔离了婚。”
可沈凤君演的那些电视剧里不都是这么讲的么:如果一个女人,她深爱的男人死了,那她不是会加倍地疼爱他们的孩子吗?可她为什么就这么不喜欢我呢?关于这点我至今不解。
一周后,我腿上的石膏拆了,我也可以出院了。办理完出院手续,我直接打车去的飞机场,买了一张飞往北京的机票。我在安监处回头看着带着帽子像个洋娃娃的叶婧,她冲着我挥手,两手在嘴边做喇叭状冲着我喊:“沈默琪,你别忘了给我打电话,给我拜年呀!”
我心头涌上一阵暖流:“那你可得给我准备压岁钱。”
“没问题。”
飞机起飞后,我看着脚下渐渐变小的城市。这座洗尽铅华的城市,我生在这儿,长在这儿,我妈也在这儿,可我总觉得这里不像是我的家,奶奶家才是我的家。